那大概是一百……不,這樣計算的話,恐怕很難抓到確切的數字吧。
那大概是自己十歲左右的事情,外貌的話,大約是八歲吧。
最初,自己並不是這片土地上的一員。
雖然記憶有些模糊,畢竟是一百年、甚至快要二百年以前的事。
這樣的開場白,恐怕人類會嗤之以鼻吧。
那是個貧困的城市,耕種效率不佳,人們時常沒有足夠的食物。
但自己以及唯一記得的家人——母親,因為這非人的身分、因為即使不需吃食人類的食物也能生存,母親利用她身為護士的職務之便,偷偷地從看病的病人那裡收集血液。
這在診所的醫生默許下的事情,養活了自己與母親。
自己跟母親長得有些許不同,母親圓潤的臉蛋與平緩的輪廓,總是讓他在替自己梳頭髮的時候,笑著說『你跟爸爸比較像呢』。
自己對『父親』沒有印象,但母親說過,他是個擁有白皙皮膚的異國男子。
現在想想,大概是『純血』吧。
因為母親是個『混血』,母親的母親是人類,這是自己從母親那裡聽到過的事。
輾轉地活到現在,早已超過『混血』的年齡,自己是托了那研究中的四成機率的福,才得以在風雨之後,度過這逐漸平緩的日子嗎?
即使放晴,也不是永遠都能風平浪靜。
不知道是不是算準了協會開始上班的時間,當最後一批內勤人員也進入協會後不久,那批嘈雜的聲音與紛擾的群眾便陸續出現在協會外。
即使協會有不算低矮的圍牆及厚重的大門,群眾依然逐步逼近,並開始攀上圍牆,試圖闖入協會內部。
多虧那些群眾在行動之前便先喊話要求協會裡的人聽見,自己、以及前來處理的第一線同僚,才得以理解群眾逼近的原因。
那僅只是,這裡的大家所知道的事情,被更多人知道罷了。
嚴密的消息控管、保密協定的簽署,在任何時候總有漏網之魚。
但也只是因為口說無憑,而無法被多數不相信的人聽信,最後總是不了了之。
人們在察覺到『非日常』的同時,會本能地抗拒、希望那些『非日常』能夠從眼前消失,經歷過那小鎮的自己,是明白的。
說到底,自己所在的這個地方、自己『選擇』留下的這個地方,與其說是保護人類,不如說是藉著保護人類,讓人類免於迫害『非人』吧?
所謂『和平』,僅只是互相制衡,各取所需,所以不需要戰鬥罷了。
並不是人人都想要爭鬥,也不是人人都渴望分出高低。
僅是活著就已經費盡力氣。
『你們這些騙子、怪物!』
想攀上圍牆的群眾,在被推落的時候這麼喊著。
受命前來驅逐群眾的年輕同僚眼裡露出了一絲不忍。
自己不能確定那位同僚是因為這樣的話語而感到難受,還是因為面對這情況而無能為力。
按住了他的肩膀,自己要他到另一邊去幫忙把搭上圍牆的梯子從圍牆裡側推離。
滿是人群的地方,即使跌落也有人會接住的。
這僅只是面對抗議群眾或暴民的訓練時提及的一部分。
自己負責的側邊圍牆緊鄰著大門,因此有許多擴散到這裡的群眾想藉機闖入協會。
協會的人手面對飽和攻擊多少有些不足,自己跑向了趁隙翻進圍牆的民眾,拉住了那帶著榔頭的手,反手將對方制伏,奪下了榔頭。
『怪物!別抓住我!』
「抱歉。」
這樣的話語並無法動搖自己,不如說,自己其實應該要有所動搖。
抽起了繩子將闖入者綁好,交給了其他同僚帶到安全的地方拘留。
『虧我們這麼相信你們,沒想到真面目是如此醜陋的生物!』
人群之中即使無法上前也這麼呼喊的老者,自己依稀認得,那是在去年的這個時期,因為流感而擔憂街上的人們,織了圍巾發送給大家的老太太。
即使自己的年齡多半已經遠遠大於她了。
自己應該要對這樣的話語有所動搖,不該為了自己所擁有的壽命、力量、恢復力強大的身體、人類所不能企及的能力而自滿。
那是只要轉念之間,就能夠將人類視為螻蟻,罔顧他們的權利與性命的事。
那與自己所『選擇』的這個地方,是背道而馳的。
“為什麼這幾年你還在這鬼地方廝混?你真的打算在這裡做到老死嗎?”
說著這句話的那個傢伙,名為利斯,曾經也是這裡的一員,在『那個事件』後,選擇離開協會,利用他的能力過著他想要的生活。
自己沒有立場責難他,也無法因為他背離協會而憎恨他。
想過著自己想過的生活、對每一天都有所期待,那確實是大部分的人——不僅只是『人類』,也是多數『非人』的期望。
自己的選擇,正是為了這些期待,即使自己並不能肯定繼續待在這個地方就能夠達到這樣的目標,或許、最後也可能失敗,甚至賠上僅剩的人生。
見識過那些對某些人來說不足以稱之,但卻被視作地獄的自己,是無法說出這世界上充滿美好與幸福的話語的。
但自己依然在這條長路末了之前得到了幸福,沒有虛假,是真切地、理解自己生而為『非人』依然能夠得到的幸福。
那是自己從未想像過的、直到今日,依然戰戰兢兢地、深怕某一天醒來一切就消失殆盡的,不夠真實卻真實存在的幸福。
所以不要放棄。
即使眼前的一切令人痛苦,讓人悲傷,都要相信在這些繁瑣與困頓之後,終有迎來幸福的時刻。
即使立場不同,也或許增添了私人的情緒與仇恨,圍牆的那一側與這一側,所期望的,都僅只是每天睜開雙眼的瞬間,能夠期待新的一日的到來。
「撐下去,別傷了民眾。」
重新整頓好負責的區域後,自己再次叮嚀了年輕的同僚。
說不出『一切都會好轉』這種話,僅只是因為那對自己來說,是擔不起的。
自己能做的,只有小心翼翼地,以如同蛛絲的力量,一只一只地撈捕那些闖入者,保護著背後的一切。
現在,僅只是這樣,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