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不知，起床就是瘋狂的開始。

賴床十五分鐘是對的。

第一個病人是四十五歲男性，alpha。

是個哭爹喊娘的alpha，微胖，妻管嚴。

繆繆認識他。

「嗨，你不是兩個禮拜以前才出院嗎？」

「我吐兩天了啊。」

「你當然吐啊，整個小腸裡面都是大便。」學術上叫糞石，是未消化的食物纖維。「你是不是吃東西都嚼兩口就吞下去啦？」

中年大叔點點頭，透明的胃液從鼻胃管裡咕嚕咕嚕流出來。胃酸的味道蓋過了他橘子味的信息素。

「住院禁食打點滴讓腸子休息好嗎？」

大叔再點點頭。繆繆很滿意。

「乖。」

正想離開急診，卻又被學弟叫住了。「學姊，其實還有一個年輕人，看起來是闌尾炎啦，剛剛沒跟你說，想說等你來再說就好了。」梳著油頭的年輕人嬉皮笑臉的說，繆繆斜眼看了一下時鐘，靠，八點了。

年輕人是國外來的外籍勞工，英文說的不太標準，幸好他的主管有跟著一起來。

繆繆對兩人解釋：「這個盲腸炎，我們都建議要開刀，基本上這個手術路卡爾的健康保險有給付——」繆繆停頓了下，盯著那位主管，口齒清晰的問：「你們公司應該有幫他保險吧？」

「當然，我們公司都照規矩經營！」主管正氣凜然的回答，但下一句接著問：「那開這個刀，我們還要付錢嗎？」

「國家法律規定，住院看病就是要自己出10%的部分負擔。就算我們是公立醫院也還是會按規定收取費用。」繆繆把「國家法律」這四個字稍微加重了語調，主管的態度才稍微軟化了點，生病的外籍勞工睜著明亮的大眼在他們身上來回觀望。

「你們同意的話就今天早上開刀。」講這句話的繆繆臉看起來很帥，但是她其實胃很痛，想到今天的常規刀，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分身才好。早餐也還沒吃呢。

坐在急診室裡，繆繆電話打個不停。

首先要先向當日值班主治醫師A報告。

「喂，老師？跟您報告，有個年輕人盲腸炎要開刀，另外有個中年男性闌尾炎腸阻塞要住院。喔，收給原本開刀主治醫師嗎？好，知道囉。」

不是自己開刀的病人，不想碰。繆繆懂的。

打給主治醫師B。

「喂，學長？上個月我們開的那個病人，糞石塞住了在吐啦，收給你好不好？」

電話那頭學長B的背景音還有小孩子的聲音，應該還在抓小鬼，出不了門吧。

「你說糞石？誰跟你說糞石？你電腦斷層看過了嗎？」

「我看過了，是糞石。」

「好——我從來不相信急診跟我說的任何事情，不過既然你看過了，我就收，ok齁。」背景音傳來孩子的尖叫聲。「我去抓小孩了，掰掰，掰掰喔！」

學長B掛上了電話。繆繆在心中對學長B致敬，三個孩子的爸爸真的是辛苦了，這麼會生的beta夫妻也實在不多見。

才在寫照會單，就聽到一個帶著腔調的女聲響徹急診室。

「我姊姊昨天晚上肚子爆開啊，流膿啊，拜託你們看一下，可能要做CT......」

噢，不會吧。

這個聲音，這個主訴，怎麼那麼耳熟。

繆繆抬起頭來，與一位雍容溫潤的女士對上了眼，她身上怡人的花香味讓繆繆的胃再次抽痛了一下。

「妹妹——我正想要找妳！」

「嗨，珍妮醫師。」繆繆強迫自己微笑打招呼。

這位VIP，值得花一點篇幅稍微介紹一下。

既然是珍妮醫師的姊姊，那就姑且稱呼她叫珍娜阿姨吧。

珍娜阿姨得的是肝內膽管癌，說起來是很糟糕的病。兩個月前沒開刀大概現在已經肝衰竭死了，不過就算開了也不曉得可以活多久。總之，她現在還活著。不管能活多久啦，還活著的一天，她的好與不好都會跑回來找外科醫生，尤其她妹妹珍妮醫師是個特別小心焦慮的人，所以，短短幾個月裡，繆繆已經不只一次遇到她們跑急診了。

珍娜阿姨術後一開始恢復得不太好。不好的原因是發病時就因膽管阻塞，黃疸太高了，肝功能變得很差，營養狀態也差，傷口恢復的慢，術後膽管的接口又發生滲漏。滲漏是小事，一般外科每天都在與各種滲漏為伍，只要病人沒變成敗血症，就嚇不倒外科醫生的。

滲漏也不是啥要緊的事情，只要漏出來的腸液膽汁都有好好地從引流管流出去，沒積在肚子裡邊變成感染源，病人沒因為感染死掉，營養狀態也夠好的話，滲漏口就能自己長好，沒什麼好怕的。

問題是這位阿姨，日子沒到，就把那條治療滲漏、至關重要的引流管，不小心扯掉了。

那時候繆繆是真的嚇壞了。就連繆繆一向淡定的alpha老闆，偉森先生，也罕見的臉綠了。

沒關係，只要人還活著，也有錢，就有辦法。

在強大的放射科醫師的支援下，用影像導引引流的方式，給珍娜阿姨再擺了一條引流管。雖不完美，但也堪用。

珍娜阿姨住院打了幾個禮拜的抗生素之後便順利出院了。

問題是，那些滲漏的膽汁順著引流管淺淺的淤積在皮下，變成了皮下積膿。

——跟敗血症相比，皮下積膿算什麼。青春痘看過唄？把膿想像成超大顆的青春痘，劃開擠一擠換藥就好了。

繆繆讓珍妮醫師印象深刻的原因說穿了也就這麼皮毛：前兩次珍娜阿姨的積膿都是繆繆來清的，偉森先生才不做這種「小事」。

布簾拉開。

「嗨，珍娜阿姨，膿又長出來了——不要緊張，就跟前兩次一樣的情況罷了，之前的傷口也都完全好了，不用擔心，切開來換藥就會好囉！」

繆繆面帶微笑向這位害羞安靜的女士打招呼。跟珍妮醫師不同，珍娜阿姨非常安靜，而且內向。她躺在床上對繆繆回以微笑，靜靜的接受了她的肚皮上長了一包膿的事實。

對繆繆來說，這種日常對話其實很像在哄騙。傷口會好，感染會好，不過可沒保證過程會有多舒服。「不要擔心」四個字，誠意大概跟父母哄著哭鬧的小孩「乖乖等一下久給你糖吃」相去不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