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蕭瑟,徐徐地吹過枯黃的枝葉,帶來些許涼意,興許是鄰近寒冬,整片山林就像是染上一片金黃,耳邊除了腳步聲,便只有枝葉沙沙作響,與喧嚷熱鬧的夏日比起來,倒顯得更加幽靜宜人。
信步走在林間的小徑上,身邊的侍童也不知何時又跑個不見蹤影,抬眼凝望著天際,墨色的獨眼似是在思考著什麼。
總覺得,這般寧靜有些異樣。
夏盡秋來,翠林蕭條,水流傷落花,鳥鳴悲凋葉。無諾清晨便醒,閉眼靜坐兩時辰,再度睜眼時才正是日達中天,他去溪畔洗過臉手,於林中散逛,走至深處,謐靜不聞鳥鳴獸走,惟聞金風弄葉,猶如世外幽境。無諾本就好靜,便往草叢更密處行去。
山中無人煙,行徑林更幽,偶有行人擦身而過,九難也無甚在意,連看也未看一眼,只是靜靜地調息著靈力,腳步不停地往前走。
「……」可當眼前的男子三度從眼前經過時,他卻遲疑了一瞬,隱隱察覺到自己似乎在同條山路上走了許久,幾盞茶的時間過去,四周的景色卻幾乎未曾變化。
深林中惟見蓊綠朽黃相交疊,再無百花豔色,迎面而來的男子一襲繁紋華服,行姿是文質翩翩,低斂不揚,與郊林野草格格不入,無諾自是注意他,只想是棲息此處的精怪,未多留心,直到來人第三回步入他視野。
無諾鎖起眉心,手按上劍柄擺出架勢。
「為何跟著。」他長眼瞪上對方罩住一眼的面龐,冷硬開口。
沒首沒尾的問句,並沒有他感到疑惑,反倒是對方的動作,讓九難停下了腳步,認真地思索起來,右手一翻,指尖便散出幾股靈力,向四周探去的同時緩緩地開口。
「沒跟著,只是偶經此路罷了。」見對方仍是一臉戒備,他又說「此地似乎佈有能困住行人的迷陣。」
無諾聞言緊握劍柄的手仍是未鬆,面上冷霜未退,「誰佈的?」他雖未明言,可劍未出鞘,語氣已是利刃現鋒,疑心不在話下。
「迷陣成因有二,一是天地靈氣絮亂所致,二是有心者佈下,無論此陣何者,破除陣眼便能離去,因此佈陣者通常不會輕易現身,身分也不得而知。」看出對方的疑慮,九難也沒多做辯解,僅是簡扼地解釋起迷陣。
可說是這麼說,他過去便經過此地多次,來往時也未曾察覺到地氣有何異樣,憑他平日的遭遇,說是後者的可能性還大些。
即使對方如此詳盡解釋,緊握劍柄的掌心仍是未鬆,無諾反倒拔出長劍璇璣,利刃上鋒芒耀如夜空明星,他提劍在身側,沒理會華服男子,向一旁樹蔭疊覆處走去,仰首張望,探尋男子所說的陣眼。
見對方不再理會,九難也未覺如何,輕抬起右手於胸前,四面八方便飛來燦白的絲線,放出去的靈力如流星般流進指掌間,如霧氣般在掌心中流轉著。
「陣眼,往這走。」既然目的相同,也就沒什麼好隱瞞的,九難淡淡地說了一句,指尖便流出一絲白光指向樹林中的方向。
無諾正使著劍尖撥弄葉梢,頂上忽有絲絲流光飛竄,全數聚向他身後,回首望去,千光萬星盡入男子掌心,又稀散作煙,裊裊而繞。
聞男子開口,無諾僅回身向男子,瞧那縷作指引的白光,目光再掃過男子,未做動靜。
見對方注意到自己的動作,九難轉身便走,指尖的白線看似飄渺,但是無論風吹或樹木阻擋都能清楚地指出方向,絲毫不受迷陣的影響。
但是隨著越接近陣眼,眼前開始不斷出現阻礙,泥濘的路面、長有毒草的小徑、甚至是阻斷前路的斷崖,九難連話也沒說,手中的靈光不斷釋放出法術。
在地上鋪出一個個可供落腳的光圈,毒草的毒氣還不及散出便被雷電淨化,粗大的樹木被乾脆地劈倒做成簡陋的橋樑,粗暴而果斷的作風幾乎讓人前行無阻,一下子便能感受到陣眼散發出的靈氣就在前方。
男子逕自前行,無諾在後方遙望片刻,才循那襲在密林中獨然醒目的華服快步跟上,手中璇璣始終未收入鞘,劍身沿途掃過露草,惹起陣陣低咽。
即使詭奇景象阻擋在前,那男人也未曾停步,手上使的法術俐落闢去異象,無諾一語不發,跟在後頭眼看一切。
循著靈氣走不到一盞茶的時間,眼前陡然出現一棵參天巨樹,蒼翠的樹蔭宛如鵬鳥展翼,將藍天與遠山全數遮住,粗壯的樹幹上赫然長著深不見底的樹洞,不斷地噴吐出靈氣。
就在兩人走到樹蔭下的瞬間,樹蔭明明無風卻猛烈地搖曳,無數藤葉從樹上襲來,兇猛地甩動藤條攻擊兩人。
「閣下當心,破解期間,迷陣會傾盡全力阻擋。」俊朗的眉頭微微蹙起,右掌虛懸向前一推,掌心的靈力頓時傾洩而出,順著左手的指尖,一筆一劃,飛快地劃出繁複的陣紋。
參天巨木敝天日,幽凝夜色裊迷霧,樹藤飛迅爬下,直襲二人,無諾反手提劍斬斷眼前樹藤,腳邊旋即又滑來一只粗籐纏上足踝,他腳一踢甩起樹藤,銀光掠過,斷下的樹藤頓時消了生氣。
而他抬起頭,周圍樹藤有魂魄似的,八方而來,無諾運氣起勢,劍招是流雲綿延,白鶴掠空,輕靈不揚片葉,看似虛使,卻無一藤枝能糾纏上他身。
如此重圍,他只將心神貫注在身周攻勢,全然未分神留意同行男子。
身邊的劍氣流轉,鋒芒凜然,一時間,枝葉飄落,遍地俱是殘枝敗葉,九難一邊注意著四周的情況,一邊馬不停蹄地畫著陣紋,散發著白光的咒文如飛鳥般圍繞著樹洞,漸漸封住樹上吐出的寒冷靈氣。
「刷刷刷!」像是感受到危機,樹蔭更加劇烈地搖動,一顆顆鵝蛋似的樹果砸落,還未落地便伸出了枯枝似的手腳,張口花朵似的口向兩人襲來。
樹冠撼搖,狂風捲葉,鵝蛋大黑影自樹梢累累而落,猝不及防,無諾給一只樹果砸上腦門,一陣暈眩間慢了攻勢,樹藤趁勢繞上他臂膀,他一劍劈開。
碩果落如密雨,他只得舉一臂以護面首,持劍的手虛晃招式,足踩八卦遊步閃躲不斷欺來的樹藤。
儘管調整吐息,無諾仍是氣息漸喘,他逡步閃避之間逐漸退離巨木前。
感受到身邊的劍氣漸弱,九難的眉頭微微一蹙,手底的陣紋還差了一小部分便能完成,但若要讓無辜的人跟著自己受累,卻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夠接受的。
右手仍不停地畫著陣紋,左手卻緩緩地抬起,熟悉的轟隆聲隱隱從樹蔭之上傳來,四周不知何時變得更加陰暗,巨樹像是感受到危機似地減緩了對另一人的攻勢,轉而全力攻向被白芒包圍住的九難。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藤蔓打上陣紋的剎那,樹蔭中猛然爆出了刺眼的白光,滾滾雷鳴轟然砸落,如虹似龍般的白雷瞬間貫穿了樹蔭,就像條活生生的白龍盤踞在兩人上頭,將落下的樹果精怪全數擊碎。
「……咳。」陡然間耗費大量的靈力,口中不自覺地吐出了輕咳,表情無改,但是臉色卻變得有些蒼白。
瞥見一旁白光霎亮,無諾回頭盼去,白龍嗷鳴震天,穿蔭而降,舉頭擺尾,一眼之瞬便掃淨蔭下紛亂,累雨驟停。
他察覺男子面色轉白,便收劍入鞘,邁步走到男子身後,運起體內行氣,流向掌心,雙掌拍上男子背心,送了些氣過去,不過一分時間就撤手,轉身往反方向去,看似是要離開此地。
背上徐徐地傳來柔和的氣,絮亂的內息轉眼間便有條有序地梳理成流,一邊調理著內息,九難的手也沒歇著,隨著最後一筆完成,整座陣法立時散發出柔和的光芒。
與此同時,巨樹也停下了動作,眼前的景色宛如圖畫般漸漸龜裂褪色,緊接著碎裂開來,無盡的幽暗透過縫隙席捲而來,不約而同地將兩人拖進了無垠的虛空中。
眼前茂密深林彷彿不過是紙圖畫,碎裂成片,紛飛滿天,露出後頭幽暗虛空,無諾試探向前幾步,數縷細光落他足前,茵草沿他步履霎時抽長成叢,抬頭前望,茫茫氤氳繚繞四周,他將手探入霧氣之中,那濃霧便向兩旁消退,涼冽水氣撲鼻而來,霧氣之後是粼浪淺浮,一座碧藍大湖被翠林環繞,幽然悄靜,恍若絕塵秘境,正是他曾沐浴之處。
無諾深慢吐息,吸入的盡是爽然潤氣,淨喉舒肺,而一陣細淺水濺聲響起,他循聲響來向放眼盼去,一抹朱砂色身影醒目綴於湖畔,浸入湖水的雙足正踢起一簇簇瀾花。
他撇開目光,正想往湖的另一側去,一個熟悉嗓音卻忽然叫住了他:「子瑕兄!要去哪兒?」
無諾心口一顫,旋即回首,驚見那驕色華容正是胭胭,杏眼圓亮似瑩月,朝他咧唇綻笑:「不是說好了要娶我?結果都去哪了?我還在等你呢!」
他頓時愣了眼,手心裡沁起汗水,見胭胭收起雙腿,站起身來向他走近,更是隨她步伐頻頻退卻。
前塵錯遇本該絕,何故今時又緣起?
迷陣甫一破解,他便用靈力牢牢地護住周身,直到眼前再度浮現新的景色,始終漠然的臉色像是裂開了一絲縫隙,獨眼下意識流露出動搖的神色,月滿當空,澄湖如鏡,雙華相映,宛如人間仙境。
「九難殿下。」清溪流水,滴水落玉,溫潤婉轉,一聲輕喚卻讓九難睜大了眼,身體一僵,震驚地凝視著明月下的那抹倩影,盈盈秋水,美目含涕又宜笑,身後蜿蜒著優美的長尾「好久不見,您又去了哪兒呢?」
不……話到了嘴邊卻沒了聲音,望著龍女向自己滑來,心頭更是一顫,想也沒想便往後退,但才退沒幾步,背後便撞著了方才在迷陣遇到的那人。
無諾愈退,腳下土地卻愈是前行,將他帶往胭胭,她也提裙奔開步子,向他迎來。
見胭胭原本笑得欣喜如春花怒綻,來到他身前卻霎時垂眉愁目,眼兒一眨,淚水涓然而落。
無諾再退一步,背後卻碰上一堵障礙,腳步一停,胭胭便撲進他懷裡,幾只紅杏落了下來,擦過她面龐。
「不是說了要娶我?這幾年都躲到哪去了?阿爺都過世了也不回來!」她一把揪住無諾衣襟,泣聲喊問。
「不⋯⋯」無諾眉心已是巒山疊覆,面色暗沉如蒙灰,她抓住胭胭手腕將她自胸前拉開,「為何在這?豁之兄呢?」
而她淚水瑩瑩的臉龐卻淒然一笑:「死了呀——兄死弟繼,子暇兄,你該實現承諾了。」
胭胭一句話便讓無諾心上驟涼,他直瞪她哭笑兩含的眉目,「此話認真?」他故作鎮定沉聲問道,其中慌亂無措卻是欲蓋彌彰。
胭胭也定睛瞧入無諾雙眸,他從她眼中望見自己那張又驚又窘的面容,她雙手一晃掙開他的箝制,圈上他肩頸,一口親吻上他僵硬面頰。
「認真,最認真不過了!就如同我要做你新娘子的心思。」胭胭含情嗓音在無諾耳畔響起,前方下起紅杏花雨,點點豔紅飄零空中。
可杏開三月,此時已是秋風煞百花,何來紅杏?
「九難殿下?您不記得我了嗎?」見他後退,雙月的臉上漸漸流露出寂寞的神色,語帶淒然,盈盈欲泣「您不是說您會一直來看我嗎?說您很喜歡跟我說說外頭的事情,難道您都忘了嗎?」
「不,不對……雙月,妳明明……」本來沉穩的聲音滲入了不穩,過去的一幕幕從腦中閃過,殘破的記憶飛掠而過,無以名狀的情緒湧出,額間的紅痕猛地劇痛起來,讓他難以言語。
明明……不在了。
「我回來了呀?九難殿下,我已經回來了。」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雙月露出一抹淒然的笑,纖長的指尖輕觸他的臉頰「您可以留下來嗎?留在我身邊,不要再離開了好嗎?我已不想再與您分開了。」
不對!不可能!雙月的呢喃猛地將他的心神喚醒,一把揮開了觸在臉上的溫軟,左手用力地抓住衣襟,指間閃爍著白光,下一刻,刺眼的白雷轟然炸開,連同身後的那人一同打下去。
「不要看她,不要看她們!這是迷陣的幻影!」身上雖還殘留著雷電的痛楚,九難便倏地抓住身後的人厲聲喝道,像是被方才的刺激還未平息,語氣難得添上了幾分嚴肅。
陰幽林蔭下白光乍閃,刺眼得無諾瞇起雙眼,而他渾身一麻,雷電尚在身周流竄,便被一對大手揪住,嚴聲厲喝。
待雷電接地而去,無諾回過神來,見到眼前男子的獨眼面罩,他長眼一瞪,掙開男子,背向對方。
「你……」興許是受到幻境的影響,接連被無視,九難的心情難得浮躁起來,極力無視一旁的呼喚和目光,墨黑的披風無風卻飄揚起來,燦金的雷紋依序閃爍著危險的光芒。
「擎煌訣式之三——千雷擒凰手。」化掌為指,如閃電般直點對方的後背,兇猛的靈力從指尖化成雷電,轉瞬間便遊走遍對方全身經絡,一時間男子的身體雷光乍起,外表看似無礙,經絡卻有如被電擊般疼痛。
男子指掌一觸上無諾背心,一道雷霆勢如飛蛟,直貫入身,一瞬便逡巡四肢脈絡,令他渾身刺麻不得動彈,尚不及眨眼那雷蛟又迅閃而出。
身子一得動彈,無諾翻回身就是一掌重擊在對方胸口,渾厚力勁直震其心。
「知道了,莫要多事。」他冷瞥過男子一眼,再度轉身。
「多事?」見對方仍是一副冷然的樣子,九難反倒冷靜下來,連看也不看雙月的虛影一眼,伊人在前,軟語相求,卻只令心中的寒意更甚,雙手上彷彿又染上淒楚的紅艷,刺得讓人難以忍受。
不顧方才已動用了大量的靈力,雙手虛懸於胸前,左手在上,右手於下,擬作捧物狀,燦白的雷光耀然浮現其中,將夜色湖景照耀得宛如白晝。
「留你一剎,與過去訣別吧。」冷冷一語,九難拋下了最後一句,掌心散發出強烈的靈壓,狂風忽至,只待雙手合攏,便要引爆掌中的雷。
男子言語是寒冰嚴生,掌中雷光熠然,如捧晝日,狂風捲席,亂揚無諾額側髮絲,屢遮視線,而一名柔嬝女子正依在男子身旁,淒婉哀求他的注視。
無諾嘴角微揚,涼涼一哼,「管你自己便可。」
「欸!獨眼的!」胭胭衣袖翩過無諾身旁,擋在他身前,朝獨眼男子氣勢凌人喊道,那人手中耀光已是霆勢待發,她去絲毫不懼,「你想做什麼!想打子暇兄,先踩過我!而你若踩我——我就戳瞎你剩下的那隻眼!」
「胭胭。」無諾輕拉她肩頭,移步她身旁來要阻攔。
胭胭反倒向前一步,再度擋在他與男子之間,「子暇兄你別出來,都不還手等等又要被人打了,璇璣借我用一會。」她說著便伸手要拔無諾掛在腰際的劍。
「夠了。」他擭住胭胭手腕阻止她,細望她一身朱彤衣裳凌風飄逸,絢豔更勝春,正是他曾稱讚過,穿上她身最合襯的一件。
無諾以哀淒眼色端詳胭胭潤光容顏,她也圓瞠清勝滿月的雙眸瞧他。
他深深吸氣,悵然喟嘆:「胭胭,葭月不開杏花,你我之間,葭月之杏,虛幻而已,就當⋯⋯我倆不曾相識,世間不曾有子瑕、有玄玖。」語罷,無諾不等胭胭開口,送氣勁至掌心,一掌將她遠遠拍開,倏然抽劍,劈入她胸口。
「是我的錯。」
霎時紅花漫天,繚亂眼目,豔如鮮血揮灑,落地消逝,無諾眨眼再望,只見湖上白霧裊裊。
無視男子與少女的話語,九難雙掌一合,刺眼的白光瞬間刺破夜空,龍女的虛影不斷輕喚,卻無法再接近他一步,四周的湖景有如瓷器般龜裂,發出劇烈的哀鳴。
妳不是她,九難無聲地想道,她比妳更加溫柔,絕塵無暇,天上星辰,落世明月。
「擎煌訣式之二——劫雷補天。」掌中的雷聲轟鳴,龍吟震耳,瞬間吞噬掉眼前的一切,但就在雷光釋盡的那瞬間,眉心的紅痕陡然迸裂,一絲艷紅斜濺上臉頰,配上那張冷然的面容,竟顯得有幾分淒然悲苦。
雷光燦然,乍然消逝,視線還未從強光中恢復,迎面便拂來一陣暖風,夾帶著甘甜的花香和果香,耳邊依稀能聽聞鳥語啁啾,映入眼簾的不再是方才的湖景,也不是山中幽林,竟是一處春意盎然的洞天福地。
只見青翠的草地上正有幾隻小山貓慵懶地午睡著,鳥獸走族悠閒地散步著,對兩人的出現毫無反應,甚至毫無顧忌地經過身旁,一派和樂的氛圍洋溢著四周,彷彿方才的悲痛不過是大夢一場。
雷光炫照,籠罩八方,萬丈金針刺目,無諾閉上眼,聞龍嘯響鳴,足下搖震,不過一瞬時間再睜開眼,徐風暖撫面,芬芳飛入懷,方才深林幽湖全然不見蹤影,眼前是翠草茵茵,繁花采采,鳥飛獸走,又是另一處桃花仙境。
無諾轉眼瞥向一旁男子,瞧見他額心沁血,卻也未多加理會,逕自踏入茂密草間,探尋陣眼,才行數步,本來趴在遠處的一只貓兒不知何時晃到無諾腳邊,茸毛身子挨上來,在他靴旁來回磨蹭。
見對方轉身離去也未多加提醒,僅是靜靜地杵立在原地,凝視著眼前的美景,有些遲疑地撫上蓋住的右眼,沾著鮮血的指尖沿著眼罩邊緣滑過,墨黑中竟隱隱冒出血色的光芒。
「……!」光芒剎那即逝,左眼的視線一陣模糊,不由自主地俯下身去,緊緊地摀住口,本就不佳的臉色更是少去了幾分血色。
「——哎呀呀!公子,您沒事吧?」就在他蹲下身的瞬間,頭上便傳來一道嬌脆的聲音,還未回神,一名豔麗的少女便出現在他的面前,一臉擔憂地彎下身望著他。
與此同時,樹林間的動物就像是聽到了什麼,齊刷刷地轉轉望向少女的方向,有如受到召喚般爭先恐後地奔向少女的身邊。
後方一陣女子嗓音響得清脆,無諾腳邊的貓兒甩甩尾巴,向聲音方向奔去,無諾順貓兒離去方向瞧,見林中走獸全圍攏到男子的金繡披風旁,更多了一位不知何處而來的女子。
他並未走回去,而是佇在原地,提著劍打量這情景半晌,才跨開步伐走近,一把將面容已然蒼白的男子拉起。
「又是幻象?」無諾瞥了一眼女子,向男子問道,一手扶住男子,一手提劍擺開架勢。
「……」沒有回答對方的問題,九難不著痕跡地抽開手,摀住嘴的手掌緩緩地放下,白淨的掌心上已染上一抹怵目驚心的艷紅,立刻快速地握住了手藏至披風下。
「哎?公子莫不是誤會什麼了吧?奴家是這片山林的主人,可不是什麼幻影哪——」少女笑容滿面地說著,攤開了雙手表示毫無惡意,雙眼卻不住在兩人的臉上打轉,隱隱流露出貪婪的神色「不如這樣吧?遠來是客,瞧這位似乎身體不太舒服的樣子,不如先來奴家這坐坐,也好讓奴家作東道主招待一番,如何?」
「不必。」無諾斷然拒絕女子,長眼瞥向一旁青翠碧草,以迴避她殷熱目光,撇下二人兀自向一處林蔭處走去。
空中明光萬丈,分明無一點潤氣,那片林蔭之下青草卻無一不捎露水,露水承光而瑩,清亮透潔,紛紛曲葉拱向一株奇豔鮮花--天下花色豔則為紫為紅,素則為黃為白,那重瓣花朵卻是藍中帶黑,忒不尋常。
無諾越過重重潤草,草枝落淚盡濡他衣襬,來到奇豔花朵之前,他凝神聚心瞧了半晌,終於瞧出一抹薄雲圍繞,正是陣眼所在。
他輕揚劍尖,柔風一撫,花冠跌落碧草間,尚未沾土便化灰颺入風,風勢忽轉,向無諾吹襲。
奇香撲鼻,當他察覺有異而閉息卻已遲了,霎時腿腳軟麻,整個人撲倒在地面。
「呵呵、這林子裡甚少外人來,奇花異草倒還不少,兩位可要當心些。」見人倒下,少女掩嘴輕笑了幾聲,眉眼間盡顯柔媚,柳腰輕擺,蓮步婀娜,便要往對方面前走去。
墨色的獨眼微瞇,風中依稀聞到一絲異香,身邊卻圍著大批的山貓,隱隱有阻撓之勢,讓他難以行動。
破陣本就會對施術者造成反噬,沒有赤翼童子護法,接二連三地耗損下來,他的靈力幾乎用上了八成,就算拚上最後一次破陣帶來的反噬,眼下也不能夠再隨意動用法術。
信手一翻,掌中豁然出現一根一尺長的赤紅尾羽,羽毛的末端一接觸到空氣便燃起了灼熱的火光,嚇得四周的貓妖紛紛發出尖叫,齜牙退向一旁,隨著九難一揮,赤羽立刻散發出耀眼的光芒,一道火芒如漣漪般瞬間擴散,所經之處,不少奇花異草枯萎粉碎,其中蘊含的力量轉眼間就被炎魔之羽吞噬殆盡。
趴在草地間聽見女子輕柔笑聲,無諾以尚有餘力的雙手撐起上身,望見狼般大小的貓群正將男子團團圍攏,他急運起體內行氣,待腿腳恢復知覺即刻起身。
只見一只赤紅鳥羽凌空熾燃,烈光絢燦,星火成雨,眨眼之間便燃盡原上異色花卉,餘塵臨風紛飛。
無諾穿越飄揚灰燼,走近瑟縮貓群,持劍的手一揚,劍尖星芒橫掠女子頸項,劃下一道細痕,沁出血珠數點。
「解陣。」無諾嗓音低沈,未帶慍怒,幽黑眼瞳裡閃爍的卻是十足的恫嚇。
刃鋒擦過頸邊,少女卻恍若未見,指尖輕撫過頸畔的鮮血,卻反倒笑了出來,雙眸突地染上妖異的金色,纖纖十指化成鋒銳的獸爪,身上的衣衫瞬間長出了亮麗的皮毛,轉眼間就變成了一隻窈窕艷麗的貓妖。
「敬酒不吃吃罰酒,公子既然無情,就別怪奴家狠心。」甜膩的聲音陡然滲入一絲冷然,隨著話音一落,四周的山貓瞬間漲大了好幾倍,宛如一頭頭豹子,將兩人團團圍住,牢牢地護住貓妖。
「……妳意為何?」沉默地看著對方與貓妖動手,縱然被山貓群團團圍住,九難仍是面不改色,獨眼直視著冷笑著的貓妖,沉聲開口。
「那還用說嗎?」金眸貪婪地在兩人的臉上打轉,緩緩地伸出粉嫩的舌尖,舔了舔豐潤的唇瓣,語帶嬌媚地說「瞧兩位公子如此俊美,當然留下來給奴家生一百隻貓崽兒呀~」
豹子大的貓兒圍繞二人,拱背踱步,一對對琥珀眸子惡狠盯他倆瞧,無諾一前一後踩好步伐,以劍護身。
「人妖殊途,最好斷念。」他語帶無奈沈吟道。
女子身旁的貓兒呲牙低吼,長尾一甩,直撲向無諾——
他以劍橫擋,仍被貓兒龐大身軀撲倒在地,亮晃如月鉤的利爪咫尺眼前,他揮劍將之削去,趁貓兒痛嚎間,無諾掌心聚足了氣實打上牠前胸,一聲亮響,貓兒向後仰倒,他蹬腿翻身起來,只見周圍金星詭然而爍,逐漸近聚。
「哼,你不是鬼嗎?能生孩子就好,是什麼種族又如何?」
「……」掌心的赤色尾羽瞬間燃起熾熱的火光,嚇住了逼近的山貓群,即便以初啟靈智,但野獸畏懼火焰的天性仍舊存在,獨眼夷然不懼地直視對方,淡淡地吐出幾個字「抱歉,生不了。」
聞言,少女不禁一愣,臉上的笑容微微凝固,金眸頓時陷入了混亂,頓時呆在了原地,不知該如何接下去,就連身邊的山貓似乎也感染到主子的混亂,疑惑地左看看右看看,對眼前的氣氛感到一陣納悶。
朱火熠熠,氣勢狂烈,嚇退野獸,女子身周的碩大貓群躊躇不進,無諾也靜佇於火光旁並未移步,他瞥過一眼女子笑顏,正僵如凍天冰花,他落眼貓兒雜斑交錯的毛皮,思索半晌,終是開口。
「道不同,各行其路,勿要相犯。」無諾並未注視女子,反倒是望向蔭下亂草叢生,兩草枝葉各異,卻相互交穿而生。
四周仍是一片寂靜,少女愣愣地盯著兩人,一旁的山貓卻顯得有些急躁不安,不斷發出焦躁的低吼,待對方話音一落,其中一隻體型較大的山貓終於按耐不住,嘶吼了一聲便撲了上去,見狀,身旁的山貓也張大了血口咬向對方。
整群貓兒咧嘴低吼,琥珀眼瞳緊盯無諾,領頭的大貓壓低背脊,蹬足撲向無諾——
他偏身閃過,大貓落足他身後草地,可整群貓兒尖吼齊發,前後襲來,無諾無隙可躲,再次被撲倒,他在利爪重圍下揮舞長劍,人獸廝鬥,飛刃銀柳絮,吹殘紅海棠。
一旁凌空鳥羽併出的火焰依舊灼灼燃燒,映紅碧草。
看準了山貓攻向了對方,他立刻將手上的赤羽一拋,只見羽毛猛地化作一團火光,轉眼間竟化成一隻赤黑色的烏鴉,仰頭發出一聲粗礪刺耳的鳴叫,讓少女和山貓瞬間停下了動作。
與此同時,九難迅速地伸出左手向前一推,右手如拉弓般虛握向後一拉,輕聲說道。
「凝心為弓,聚神成矢,聽我所令,為我兵武,鷹矢。」左掌上立時冒出一束燦雷向上下伸展化成弓型,右手則是輕捏雷電化成的箭矢,在話語落下的瞬間,手中的箭矢便如雷般劃破疾空,精準地穿過山貓之間,一箭射穿少女的心口。
殷鳥展翅,高鳴徹空,與劍光來往纏鬥的貓兒們眼瞳一縮,停下攻勢,仰頭瞰去,隨後雷光驟聚,是響箭橫飛,逡迅破勢,直貫女子心口。
女子咧嘴露出尖牙厲嚎一聲,隨勢仰倒下去,四肢簌抖幾下,亮金眼瞳燦光漸隱,身子軟攤不動了。
無諾見大勢抵定,踢開身上ㄧ具已然無生息的貓兒軀體,自貓群中站起身,他冷眼逡看周圍貓兒一輪,牠們縮起膀子,低鳴著退至樹木之間。
林中雜聲漸靜,無諾以衣袖抹過臉上濕黏,惹下一袖子殷紅,低頭一看,襟前更是紅花滿綻,破口無數,渾身刺痛下,他分不清那些是自己抑或是獸群的血。
射穿少女的雷矢閃爍著微光,在山貓群盡數逃走後,猛地散發出強烈的光芒包覆住少女的身軀,耳邊突然傳來一聲小小的破碎聲,只見少女的腰側繫著的獸牙掛飾發出微光,繫繩猛地斷裂,「啪」地一聲摔成了碎片。
就在獸牙掛飾摔碎的瞬間,眼前的景色忽地模糊起來,一陣天搖地轉,狂風忽至,令人不禁閉上雙眼,待兩人再度回神時,早已不見方才的洞天福地,映入眼中的是熟悉的山林景色,不知不覺間竟已經走出了早些時間徘徊的那條山間小徑。
幻境消逝,奇花異草杳無蹤,惟二人先前所在的深林,日已向午,霧氣消散,天光穿樹而映,無諾才甩去劍身上血水,收劍回鞘,後方就是一陣雜亂腳步聲逼近,他轉過身瞧,一團鵝黃身影正向著他來。
「無諾兄、無諾兄!終於找到你了!你跑到哪裡躲起來了嘛!」星珂啞著嗓子飛奔過來,眼兒鼻子紅抹抹地,一張潔白臉蛋糊滿淚水。
見她傾身就要撲入懷裡,無諾趕緊按住她肩頭擋下,「都是血,別過來。」他這才留意到手上也染滿殷紅,隨即又縮回手,星珂衣衫上給留了個血紅印子。
甫一回到山林,九難只覺胸口一暖,赤羽所化成的烏鴉便飛了回來,化成一團火光融入他的胸口,靈力源源不絕湧入體內,舒緩了破陣帶來的反噬和耗損的靈力,蒼白的臉上這才稍微恢復一點血色。
「九難大人——您去哪裡了呀?我們找您找了好久了!」遠方的天空傳來稚嫩的呼喊,只見淡金色的羽翼輕展,紺青色的裙擺有如蝶翅迎風飛舞,秀美的臉龐帶著焦急的神色疾飛而來,一看到九難便哇地哭了出來,「赤翼童子剛剛突然間變成烏鴉了,連飛都飛不起來,九難大人,您快想想辦法,他是不是生病了?」
「嘎嘎嘎——」被龍玨緊緊抱在懷裡的赤黑烏鴉張嘴便是一陣刺耳的喊叫,雖然虛弱得連雙翼都拍不動,但是從叫聲中仍是可以感受到沖天般的怒氣。
身後傳來烏鴉嘎叫與幼稚童音,而無諾面前的星珂紅腫雙眼往他臉面上一瞧,兩道清淚隨即潺流而下,早哭啞了的嗓子音色淒婉零碎:「呀--無諾兄的臉......怎麼傷成這樣?無諾兄......的臉蛋這麼好看的......」她趨步上前人貼到無諾胸膛前,撩起衣袖就往他頰上爪痕抹擦。
無諾皺眉推開星珂手腕,「痛,拿開。」雖是埋怨,但那淡靜如止水的語氣裡未參一點責備之意。
「啊,我不是故意的,無諾兄一定痛的,傷口好深啊......還在冒血......」星珂手又湊上去,這回放輕動作,以衣袖輕點傷痕,拭著上頭直沁出的血珠,碧色眼眸紅絲密布,其中擔憂隨淚水滿盈而出,她目光向下,見到無諾衣袍上驚怵血漬與凌亂裂口,抽了口氣,哭聲慟如斷腸,「無諾兄你流好多血啊!都是......我太晚找到你了,我知道你分明在這林子裡......可是怎麼繞......都看不到你......」
星珂哭聲令無諾腦中有若萬蟲翻鑽,脹痛起來,他退開一步,閉上眼按按額心穴道,「別吵,死不了。」
前有哭聲,後有鴉鳴,紛雜嘈亂,身上傷痕更是作痛漸劇,他是絲毫不得清淨。
「沒事,給妳的羽毛還帶著嗎?」雖遲疑了片刻,他還是伸手抱起了哇哇哭著的龍玨,輕拍了拍她的頭,聞言,龍玨立刻拿出了之前九難交給她的尾羽,只見她一拿出那根赤紅的尾羽,烏鴉就像是見著了食物似地撲上去,一口叼住自己的尾羽。
「嘎嘎——混帳……搞什麼鬼……一轉眼就變成這樣……本大爺要宰了那渾蛋……!嘎嘎嘎嘎!!」將口中的羽毛化做火光吞下肚,赤翼童子好不容易才吐出了人話,雖然說話仍帶著烏鴉刺耳的口音,但是身形立刻從普通烏鴉漲成跟龍玨差不多大的巨鴉,憤怒地拍動了翅膀,張嘴就往另一邊噴出了一堆火球。
「小翼不可以亂吐口水哦!」也許是力量削弱的關係,噴出的火球才剛離了鳥喙就變成了煙花似的火星,霹靂啪啦地炸了滿天,卻一顆也沒碰著對方,龍玨連忙伸手握住鳥喙,擔心似地叮嚀著。
「嘎嗚嗚嗚嗚嗚嗚——」沒想到自己的喙會被人抓住,赤翼童子氣得毛全都澎了起來,正想用翅膀拍打龍玨,卻被九難制止。
「別吵了,不會有事的。」雖只是不到半天的時光,耳邊傳來的吵嘈卻讓他難得地感到一股安心的感覺,輕拍了拍侍童和龍玨的頭,讓赤翼童子縮小了身形,好讓龍玨繼續抱著他,「走了。」
「嗯!」感受到語氣中罕有的溫和,頭上傳來的溫柔觸感讓龍玨立刻破涕為笑,開心地點了點頭,用力地抱緊了懷裡的烏鴉,乖乖地讓九難抱著離開了這片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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