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走了。」
「為什麼?」
波魯那雷夫輕輕摸下烏龜的頭,半透明的靈魂在紅寶石上閃爍。
「時間到了,喬魯諾,」他開口,有些疲憊:「我必須走了。」
喬魯諾放下文件,尚未闔起的紙片劃過指間,紅珠從細細的切口滲出。
在波魯那雷夫看著他手上的傷口說什麼前,年輕的高層黑幫已經壓著拇指輕抹,奪目的紅色暈成輕淺的粉。
「我知道。」
福葛在打開門時就發現了不對勁。
綠蘿順著窗欖低垂,不時擦過窗台邊曬著太陽的烏龜。桃木製的辦公桌被陽光曬出獨有的木香,而喬魯諾正用鋼筆於文件上劃出優美的簽名——一切乍看都與往常無異,與回來後五年半每一日早晨都是那麼相似。
但是不對。
薄紗的窗簾沒有為綠蘿遮住烈陽,綠葉被陽光曬的發軟發黃;烏龜不時躲回細藤的陰影下、他想起喬魯諾總是說早上太陽太刺易傷顧問先生的眼;而辦公中的老闆臉上什麼也沒戴著,但早在兩年前他們就看著喬魯諾在波魯那雷夫的囑咐下配好做事用的淺度數眼鏡。
有什麼不對勁。
「GIOGIO。」
喬魯諾沒有抬頭,鐵灰色的chocker旁,銀環隨著喉結輕顫:「直接給我就好了。」
福葛愣了愣,有些猶豫的第出手上的文件:他最近接洽的事情是少數由波魯那雷夫主管的,而喬魯諾顯然知道這事,「這、……」
「還有,」喬魯諾抬頭,鋼筆戳著紙張,墨水暈開,像極一顆在血肉的灌溉下逐漸飽滿的果實:「之後那事情就交給你負責了。」
說不出的違和越發嚴重,福葛忍不住問:「波魯那雷夫先生呢?」
喬魯諾沒有回答,深遂的綠落在遠方。福葛順著他的眼神,最終停在木欖上緩緩爬行的寵物。
鑰匙中間的紅寶石在陽光下閃爍,卻失了往日的耀眼光芒。
「他走了。」
「蛤?」
當福葛給米斯達打電話的時候,他手上正拿著對方指著自己的武器,槍口硬生生敲開牙戳進咽喉,嚥部下的唾液順著嘴角跟淚水污漬混成一團又一團的泥。米斯達這周被派出差,源於波魯那雷夫培養的情報員:他們成功捕捉到幾個家族嘗試將毒品再次滲入到熱情之中,這事情直接撕開義大利教父的逆鱗,曾被清理的黑幫再次下起一場腥紅血雨。
福葛的聲音被旁邊的慘叫聲混得雜了,米斯達一腳踹向來人的肚子,穿著西裝的男人在地上滾了圈,昂貴的西裝徹底成了一團灰。
「這該死的都什麼事。」
聽完福葛說了個頭米斯達就意識到這事情要糟。許多人以為他只是名義上擔著三當家實際操的是二把手的工,但是真相他們幾個高層清楚的很:出差什麼自然是有著身體的米斯達做的多,但寄宿在烏龜中的靈魂也不是什麼簡單的人;十一年的隱藏十一年的追蹤,隱於火焰後的影並不是懾服於高溫下,人們被奪目的光炫了目,無法意識到黑色俯於身旁,一不注意便被徹底吞沒。
而喬魯諾跟波魯那雷夫的關係何止如此。
後方有些動靜,米斯達抬起肩膀卡著手機,另一隻手對準聲音來源,在性感手槍尖叫與大笑的聲音中吐出一口血沫。「快點收工吧。」
「不過這樣子,」他拔開保險栓。「不就害我今天必須殺『四』個人了嗎?你們這群混帳!」
福葛搶在槍聲響起的前一刻掛斷電話。他長吁口氣,IQ152的腦子快速運轉:既然知道這個事情那很多部分就不得不開始準備了:情報員部分除了早期的情報網,黑客的技術也已經上手;目前手上的跟其他家族也有建立良好關係,即使有些小波動經過米斯達稍早的處理應該也能順利,spw的負責人波魯那雷夫早已轉交給自己,然後……然後……
福葛看著掌心。就這樣嗎?他努力思考最近有什麼事情,熱情這麼大的組織,說事多總有些零碎瑣務,但是真細想起來卻也不會立即性的影響到什麼:六年的時間,喬魯諾與他們幾人早已成熟,組織裡外打理妥當妥當。
男人的離開會帶來什麼影響?
福葛轉向陽台——午後的喬魯諾與顧問總是會給自己一點閒暇的時間,米斯達不在的話時後兩人不會刻意將巨大的草莓蛋糕切成八塊,而是簡單的分著烤好的布丁與混入茶葉的餅乾,蜂蜜與焦糖在咖啡的香氣中薰出濃稠的甜,引的旁人隱隱生津。
而今日,鐵桌的遮傘下失了人影。
福葛突然意識到,這就是改變。
喬魯諾看著風風光光回來的前三把手,血腥與鐵硝的氣息混著汗水——一個禮拜的任務硬生生被米斯達以不到一半的時間搞定,也難為他是這副狼狽樣。他收回視線:「還順利嗎?」
米斯達跩下帽子:「啊,東西都搞定了。」
「記得寫報告書。」喬魯諾看了眼搓掉手上血痂的男人,後者伸了個懶腰嗯嗯幾聲敷衍道:「對了,波魯那雷夫呢?」
「他走了。」
「……」
「你知道了,」喬魯諾捏了捏眼角,不是詢問、而是單純的陳述,「沒有攻擊、不是敵人,波魯那雷夫先生是出於自己的意志離開的。」
米斯達乾巴巴的的喔了聲。
喬魯諾將公文的疑點用紅線一一畫好,再次確認無誤後才拿起章蓋下,他抬起頭,平時的得力屬下一臉糾結的站著,表情有些古怪。「有事?」
他搔了搔脖子,看著對方手上那平時嵌在寵物腳上的印套:「你啊,就都沒點在意的嗎?」
喬魯諾放下鋼筆,米斯達大著膽對上老闆,才發現對方一向清明的瞳旁已在不覺間布滿細細的血絲,讓他想起任務途中遇到的蛇,鱗片下腥紅的肉刻著玫瑰盛開的紋路。
「他本來就說過他是暫時待在這裡,而且說暫時也已經六年了。」喬魯諾敲了敲桌子:「我們讓波魯那雷夫先生待太久。」
米斯達撇撇嘴:「我原本以為會更久的。」
「為什麼?」
「沒什麼。」米斯達很大聲的回話,看了喬魯諾幾眼後確定這位老闆不是強壓情緒——或著說至少他『看不出』對方是不是強壓情緒,心中不免有些涼。他暗自埋怨自己這是白損失了、早知道就留個人不幹掉等著隔日問消息:「反正沒事就好啦——」
喬魯諾不置可否,「你去找特莉休吧,我把事情跟她說了。」
米斯達一愣,輕鬆的表情少了些,「她不是最近有巡迴演唱?」
「她取消演出跑回來了,現在在會議室。」他撐著手,「熱情現在的二……」
「停停停,別叫我接波魯那雷夫先生的工作!」米斯達狂躁的抓亂頭髮,長期藏於帽子下的短黑髮被撓成一團鳥窩:「你們早有安排了吧?」
喬魯諾手指彈了下鋼筆,筆桿化成玄色的翼鳥,羽尾在文件上勾著簽名:「情報那邊我打算讓穆羅洛升上來;至於跟德國合作部分,波魯那雷夫先生之前已經跟席E交接的差不多,就當作是驗收吧。」
「你說了算。」米斯達舉手投降。這老闆就是尊井,站在上方看不清深度,跳下去後也摸不著底。米斯達想起頭一年他抓著福葛回來時曾聽他說過一般人眼中的他是組織的二號人物,當下他是差點笑到扣下板機:毫無虛發的槍是保險櫃精巧的鎖也是文字編碼中組裝好的套件,然而真正的設計與應用還是源於他人。
所以他沒有質疑,也不打算詢問那些決定的緣由——他很清楚自己的定位,頂多是那掘井用的鏟子。
而唯一挖的了井的人已經消失了。
米斯達關上門後沒有直接繞去會議室:手指間殘餘的鐵鏽味與胸口淤積的氣久久不散。他把帽子用力砸向旁邊的綠蘿,細藤翻出土,他不解氣的又一腳過去,花盆在地上滾了兩圈,修剪得當的盆栽徹底毀去,零散的泥土混著葉枝落在溝槽。
「最好真的是你說的理由啊……GIOGIO。」
喬魯諾看著人跑了沒影,視線回到桌上唯一遺留的一份文件上——一大早,福葛就拿進來的文件、原本要給波魯那雷夫的文件。
他翻開內容,是跟法國那邊家族的合作。喬魯諾看著上面的幾個名單,卻一時想不太起合作的名字,異域的文字浸在水中,反反覆覆的拆解又組裝,最後徹底面目全非。
喬魯諾揉了揉眼,熟悉的粗糙蹭過指尖比往日的冰涼。他輕輕碰觸龜顆的中央——原本應該放著鑰匙的凹槽。鑰匙稍早已經被他取下,撇除掉那人靈魂的長期居所,烏龜的空間本身就是具有相當高隱密性的領域。一些機密文件他們也放於其中,除非必要,讓那邊暴露的情況越發減少是越好的。
而會暴露的因子也已經不在了。
或許從最開始就沒有這樣的存在。
喬魯諾輕輕摸著自己的脖子,不同於塑膠或一般的布料,皮革緊密的貼覆著皮膚、跳動的脈搏是血液在身體流動的證據。他想起匆匆趕來的特里修脖子上也有一條金銀織出的chocker:那是顧問四年前給她的生日禮物,當時又高興又嫌棄的女子此刻卻是落著淚,眼中帶著一絲自己也沒注意到的譴責。
『你知道、你知道的喬魯諾,就連我也看出來了,你也一定……』
知道嗎?
『都不嘗試挽留我一下嗎?』說出離開的男人,在看著老闆平靜的回答時放鬆大於落寞,甚至帶著開玩笑的口吻如是說:『可愛的小鬼頭們都不對著長輩撒嬌看看啊,真是,太能幹也是令人寂寞——』
『如果我做了呢?』
在波魯那雷夫愕然的眼神中,喬魯諾站起身,手指順著粗糙的刻痕往上俯過男人窄緊的腰際、寬厚的胸膛。在觸碰到頸鍊時,波魯那雷夫喉結的顫抖很好的取悅了喬魯諾:他輕輕搔了下對方的下顎,順著弧度一路延伸至那兩片鮮紅薄軟的耳垂:分開的紅心耳墜並沒有拉長法國人那兩小團肉。喬魯諾曾經嘗試戴過一次,不到半小時耳朵就紅了片,他放縱著重量撕扯,直到顧問先生在他的餐後甜點上加入三個冰塊後才將仿製的紅色耳墜掃下辦公桌旁的鐵桶。
他從那雙藍瞳中看見自己的顏色:比海洋要淺一些的顏色成了玻璃折射後的天空,遙遠又捉不住的透明,讓人不自覺地靠近佔有,卻在觸碰的前一刻方發現錯誤。
那不是天空、是火,燃燒到極致、比赤紅更加洶湧的焰,一觸即焚骨化灰。
喬魯諾感受到他的顫抖,沒有脈搏的身體依舊因緊張而僵硬,失去心跳的幽魂像是忘記死亡的事實。
他的唇落於男人的額頭上。
那不勒斯夜晚的寒冷早就奪去晨日陽光帶來的溫度,唇間碰到不過一片冰涼。
喬魯諾坐回位子,筆尖沾上墨水。
直到他將手上的東西弄完,他才聽到長者的嘆息:『你啊,明明心思沒那麼重,怎麼這幾年越來越悶了?』
『這是一個讚揚,還是一個斥責?』
波魯那雷夫搖頭:『喬魯諾。』
他應了聲。
『Je t'aime.』
喬魯諾頓了頓,他抬起頭,長者的臉上沒有往日的縱容沒有過往的苦澀沒有曾經的悲傷沒有專屬的沉默,揚起嘴的弧度既輕鬆又肆意,像是騎士舉起銀色的劍,對著王者宣示亦陳述著忠誠:『Giorno,je t'aime beaucoup.(喬魯諾,我很喜歡你。)』
喬魯諾知道那不是告白。
義大利與法國表達愛意的句子成千萬種,總能在舌尖上輕轉的細節中品嘗出差異。喬魯諾學過一點法文,男人用的詞乍聽滿是愛意,卻在宣揚的情緒後加入了其他音節。肆意放洋的愛情在經過融化雕琢後變得精巧細緻,不敷原本的純粹。
真正的愛人間從未有那麼多的修飾。
喬魯諾按住心臟,脈搏的跳動因為缺氧而加速。
靈魂不會成長,不會改變,他們最大的念想始終停在死亡前:只有尚存遺憾的靈魂才會在天堂與地獄間遊走,被羈絆束而滯留人間。
所以銀色的戰士在主人的身體冷卻後依舊低聲詠唱鎮魂曲、在身體被黑墨吞噬緊抓著殘存的箭支,遊走於空蕩的石柱間。
所以騎士的主人在成為靈魂依舊守著他們,時間與血堆積的經驗成了文字與語言的灌溉,直到熱情的果實成熟,直到波魯那雷夫能露出釋然的笑容。
喬魯諾閉上眼,戴著眼罩的男人對他微笑。
『你知道嗎?』
「我知道。」他閉上眼。「Je t'aime(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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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葛認為波魯那雷夫對組織很重要,知道喬魯諾看中顧問。
特莉修認為波魯那雷夫喜歡喬魯諾,因為她跟波魯那雷夫關係最好。
米斯達認為他們互相喜歡,知道自己無從介入。
喬魯諾不認為什麼,他只知道自己愛著波魯那雷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