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的任務不再是人道救援、營救人質等等這類以「生」為主旨，而是務求「死」的暗殺行動。回歸老本行的感覺本應讓他感到自在，然而從查找情報、擬訂計畫，到執行層面時他所表現出的積極與消極交互錯綜的矛盾行為，就連平時總是尖酸刻薄的情報搭檔──賽西爾也難得對他的不正常做出了發自內心的困惑的詢問。
這個世界總是不缺乏爭權奪利，只是在黑道的世界這些演變得要比一般商政場合還要激烈殘暴，因為在黑暗的角落所發生的事情向來不為人所注意，甚至可說是沒人會在意，於是當一切在安靜無聲中悄然進行，就都簡單容易得多了。

拿起被放在自己面前的卷宗，在翻開第一頁後，蓮花挑起的一邊眉毛便顯露了他內心的訝異，以及對委託者的不以為然。
「這可是個大傢伙，你清楚的吧？」灰藍眸底閃著銳利，毫不掩飾地投射向辦公桌另一側的頭頂上司，而他罕見地並沒有如往常那般在看了內容的當下就立刻答應了這樁任務。

墨西哥第二大幫派的大佬之一──伊凡．史崔佛，掌管整個墨西哥東南、西南兩側的數大港口區域，控制著不論是內往墨西哥灣、外往大西洋的海上貿易，就連那幾個州的州政府也得讓他三分。
對於這次這樣一個大人物的暗殺，他的猶疑並不是來自於害怕的情緒。這樁任務他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能完美地完成，但這委託若成交，那對現在的花與樹來說有極高的可能會是一場有害無益的交易。CIA已經開始對他們展開跟蹤調查，這段時日以來也陸續有成員遇害遭緝，一切的指標皆指向不利，此時若再淌這渾水，日後若很不幸很不幸地，事跡暴露，那他們即將面對的便會是黑道與政府兩方夾殺這樣極其不利的險惡情勢。

這樣的情勢分析他相信boss一定明瞭，但既然明瞭，又為何沒有第一時間回絕對方？

底下的小弟要暗殺掉大哥，好坐上那個或許再五年十年後就是屬於他的位子，只是大部分的人終究不擅長也不喜歡等待，因此這事兒在黑社會生態裡層出不窮，即便是蓮花他們家這樣悠久又有權有勢的大家族裡，到了現在也依舊會出這種事，但只要不影響、撼動現有利益與既有家族體制，那家族掌權高層多半睜隻眼閉隻眼，畢竟唯有爭鬥才能讓所有人保持在最警覺最嚴正以待的優良狀態。

「我相信你有看到上面情報人員所寫的，『人口走私、販賣器官、銷製毒品』，這三點還不足以構成我們接下委託的理由嗎？」boss雙手交握抵在有著性感線條的下顎，一雙眼似笑非笑，沒了平時的痞氣浪蕩。「這在出生於那樣世界的你來說或許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但這裡是花與樹，一個不屬於黑白的灰色地帶。儘管現在的宗旨也並非是自詡為正義的一方，但路西恩你想，這一槍開下去，不僅僅是完成這單委託，同時也是救了多少人免於家破人亡、失去性命？」

辦公室明亮的燈光下，蓮花那張精緻面容上的表情毫無藏匿之處，但顯然他也對boss這番大道理早已有心理準備，漂亮的灰藍雙眸底依舊是一片波瀾全無的淡漠。
「我習以為常，不代表我認同那些行為。」
清冷的嗓音不輕不重，長睫下的目光直直看向了對面的人，對於對方的那近乎指控的說辭他感到不悅，然而他卻也沒想去多作解釋，只是另一邊的人似乎是以為他只是在組織如何將心裡的想法啟口，因此當他突然站起身，拿著那份早已裝回牛皮紙袋的任務內容往門口走去時，boss十分愕然，而幾秒鐘後他才回過神深深嘆了口氣，感嘆著，果然蓮花不是個輕易讓人看透哪怕一分也好的人。

「路西恩。」
在人的手搭上金屬門把時，他沉聲喊了人的名字，直到人停下動作轉過頭重新看向自己時，他才繼續說出了後續那並不十分禮貌，甚至可說是無禮的話。
「我知道你就算不能認同我接下這樁委託，也依然會完美執行任務，而我也不想講如此沉重的話。」站起身，走到蓮花面前三步遠的距離後他才停下腳步，兩人平視的視線幾乎要凍結這空間的空氣，帶著幾分說教、指責意味的語氣冷淡地從那對男性而言略略豐潤的雙唇吐露出：「救人有很多方式。當年你救不了蘭斯，而如今有一個機會、或者說有一個不同的方法讓你同樣可以執行『救人』的動作，你為何依然視而不見？」

在那一刻，蓮花臉上的漠然終於裂開一道細紋，就像是一道落雷整齊劃開黝黑夜空那般。微微抿起的薄唇顯示出這番話對他而言是多麼殘忍，而拿著牛皮紙袋的左手也稍稍收緊了力道，在本來平順的紙面揉出一道道不規則皺痕。
從來沒人敢在他面前用這種口氣提及蘭斯的死，即便是曼珠沙華，即便是罌粟。他不介意他人與他談論到蘭斯，但不是用這樣毫不留情且傲慢無比地撕開他傷口的方式。
然而那份情緒波動不過須臾間便又被他收進心底深處，面龐上的淡漠更甚方才，幾乎是一層極地冰霜般的冰冷。沉默的蔓延讓兩人之間的氣氛更加緊張、令人缺氧，蓮花維持著同樣的姿勢就這般直勾勾地盯視著面前的頂頭上司，而boss也同樣地回視，沒有更多的解釋、或是道歉話語。

看似過了許久的靜默畫面，事實上也不過就過了十秒鐘，蓮花那線條好看的薄唇在腕表秒針響起第十一聲時勾挑起一邊，一聲嘲諷的冷笑哼聲毫無掩飾地送給了站在自己面前的人。
「＿＿＿＿，我只說一次。」前傾的身子將兩人之間的距離縮近至鼻尖幾乎相碰的程度，而方才毫無情緒的眸底，此時已漫燃開了一片警告意味濃厚的殺意：「若再用這種心態侮辱蘭斯的死、」

唇角的笑意冰寒至極，那是進花與樹後他塵封起的，在戰場上最真實的自己。
「不知道莉莉安還好嗎？」幾乎是氣音的話語在人耳畔輕柔響起，溫柔的輕笑卻令人不寒而慄：「替我向她問候一聲，好好享受她的蜜月旅行……希臘的風景真的很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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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西安納家族超過百年的歷史，大約是到了蓮花的祖父那輩才開始逐漸洗白，循序漸進的退出人口走私、器官買賣等等的黑市市場，而毒品畢竟其利潤龐大到沒法讓人輕易放手的程度，因此直至今日蓮花這輩的年輕子輩漸漸崛起掌權，也依舊是在毒品市場的競爭裡不肯退後半步，但路西安納家族始終堅守一個原則，絕不販毒給未成年少男少女，一經發現即私刑處刑，毫無任何寬容、討論的餘地。
所以，boss說的那些，他確實習以為常，可不代表他認同。那是那個世界運轉的方式，他也知道他接下這樁委託確實是在拯救這些生命，但在他的優先順序裡，花與樹的安全是排在這件事之前，若今天他們的處境不這麼危險，那他必然像平常那樣毫不猶豫地接下，可事實就是一切不是這樣安全。

『先生，依照您目前的心理狀態，給您二十發子彈都解決不了目標。』
「謝謝你的關心，但我殺一個人從不用超過一顆子彈。」
『噢，那真是太好了，那您可以開始準備了，伊凡．史崔佛賺飽荷包即將離開賭桌。』
「在那之前，我先用一顆子彈讓你安靜如何？」
『如果有人下單委託的話，隨時歡迎。』

唇角勾起一抹好看的弧度，在這些看似毫無意義的爭鋒相對之間，他的心情確實平靜且好上許多。搭檔至今，出乎他意料之外地，賽西爾總是能夠準確地抓到相處的最佳模式，並且明白這樣一來一往的針鋒相對才是他們兩人之間最適當的安慰方式。
凝收心神，十字準星後的灰藍專注而冷冽，對面大樓那道位於最高層的長廊全在他的視線範圍內。他時常在想，究竟這些俱樂部把最頂級的貴賓室設在最高樓層，到底是一個正確還是糟糕的選擇？而以他這個狙擊手的角度來看，這真的一個再糟不過的設計構想。儘管能夠在每層樓設下嚴密的保全網絡，但卻防不了真正的暗殺專家與像他們這樣的狙擊好手。

他現在所待的位置是賭場旁的高級飯店的某間高樓層客房內，要打通一切並不難，只要封口費夠高、威脅的力度夠強，那要封鎖所有消息就都不算太難，就像幾個小時前在這棟飯店的總經理辦公室裡，坐在他對面的西裝筆挺的中年男士臉色慘白、雙手發抖地簽下了那張有著高額封口費的保密協定書──當然，這筆金額他也另外和委託者聯繫上請對方自行支付了。
不可否認，他霸道得令人膽顫心驚，但這是他的生長環境所造就而成，當擁有那份權力，那該當用則用，他是不會去偽裝成道貌岸然的偽道者好裝出良好市民的模樣。

『目標起身離開賭桌了。』耳麥中傳來情報人員的通知，蓮花只輕輕嗯了聲便沒了後續。狙擊任務的執行過程中他向來不多話，高強度的專注對狙擊手來說是最不被容許打破的。
依照調查到的目標行程，在離開賭桌後他將前往長廊另一端的房間享受俱樂部為他提供的特別服務，而這特別服務是什麼、其中又包含了什麼，不用看那些情資報告上條列的項目他都能夠輕易隨口猜出。

『目標離開房間。』房門被隨行小弟打開率先走出，那戒備四周的神情令蓮花覺得好笑。接著是那體型雖大卻不難看出那依然保有足以讓他立足的身手的目標映入眼簾，蓮花長睫輕眨的瞬間，眼底的銳利已是如獵豹般的精練銳利。
準鏡下的人有著一頭金棕色頭髮、整理得乾淨俐落的鬍子，一米八九的身高，和肉眼粗估一百二十公斤的體重；一身黑西裝是高級品，卻掩蓋不了那身墮落卑劣，卻又充滿強大氣場的粗鄙氣味。

他不難想像西蒙跟在伊凡．史崔佛底下做事時心裡的所想，一個或許年輕時讓人聞風喪膽的人，但隨著年紀漸長、權利越大、位子坐得越穩，曾經的雷厲風行開始成了酒池肉林的享樂，儘管還保有幾分當年的威風，可也足以讓底下那些豺狼野狗們蠢蠢欲動。
沒有耐性又亟欲證明自我價值的人在這世界注定不能夠走到最後，只可惜這些爭先恐後飛蛾撲火的人是不會明白、也沒有機會明白這道理了。

『目標進入狙擊範圍，……三、二、一──』十字中央下是自己撞進來的太陽穴，在這等待了五個小時便只為即將收割的這一刻，蓮花在賽西爾的倒數聲來到一的那刻，輕抵在板機上的食指向內一扣，子彈聲響被湮滅在槍管前方的消音管之中，在完美的風力、距離、角度的運算之下，意料之中的血花在他扣完板機下一刻從容自信地挺直身板之時綻放，伴隨著隱隱然的騷動，和尖叫。

「Buonanotte.」唇角的笑意，冷冽而清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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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作熟練俐落地拆解槍枝收入槍盒，身後同時打開的房門外站著的是替他清理安排好退離路線的飯店總經理。
喀喀兩聲扣上黑色的槍盒揹上肩，速度之快令目睹整個過程的負責人是目瞪口呆，但蓮花沒給他繼續呆若木雞下去的機會，如一陣清風般走過他身邊，語氣冷然地僅丟出兩個字：「帶路。」

從隱密的廊道來到樓層邊角，搭上隱匿的電梯下樓到達了地下的隱蔽停車間，踏出電梯看著這間獨立、且沒有任何監視鏡頭的房間，蓮花迅速打量後側過頭斜乜向一旁的人調侃了下：「看來，你很熟悉於做些見不得人的偷雞摸狗之事呢。」
微微抬起手阻止了人想解釋什麼的舉動，眼神明確告訴著人自己並沒有任何興趣聽他的辯解之言，而對方也不愧對於他能夠爬升到這位置的察言觀色，立時明白那雙灰藍眼眸中的無聲詢問。

「這個門出去您就會看到您搭檔的車了，詳細路線也已經寄到您給我的電子信箱地址。請您放心，從這裡離開是絕對不會留下任何痕跡的。」中年男人必恭必敬地說明，而他上一次如此卑遜的時候，是前幾個月的總裁會議上。不，或許那時都沒此時來得低下。
「謝謝。錢會在三日內匯到你給我的帳戶。」蓮花舉步往門邊走去，如人所說的那般，在他打開門後就看到賽西爾早已將車停在門口。打開車門上了車，原本想叫駕駛座上的人可以走了，但像是突然想到什麼似的，蓮花搖下車窗，伸出的左手朝人勾了勾。

「記住你答應我的事。」沒在客氣地一把扯著人的領帶，拿捏適當的力度讓人的耳猛然來到他面前卻又不至於撞上他，清冷的嗓音令人不寒而慄：「惹我不開心的人的下場通常都不太好，希望你永遠不要忘記這一點。」
沒理會人臉上的表情是如何驚恐駭然，話音落下後蓮花便一個使力把人推得向後踉蹌數步，然後拍了拍前座的椅背，性能優良的高檔車便在人還沒回過神之時絕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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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位於墨西哥城的貝尼托胡亞雷斯國際機場的貴賓室裡，對於飛航舒適度有一定追求的他們果斷捨棄能夠直飛回拉斯維加斯的沃拉里斯廉價航空，改而選擇美國航空先飛至鳳凰城，再搭組織專機飛回拉斯維加斯。沒承想，在登機前一個小時就聽到廣播通知因天候因素，他們搭乘的航班往後推延了三個小時，而無奈歸無奈，這段時間蓮花也沒閒著浪費，臉不紅氣不喘地霸佔了賽西爾的筆記型電腦，修長十指在鍵盤上迅速敲打，一個多小時的時間已將任務回報報告完成一半，按下儲存鍵後把檔案夾帶寄往了自己的信箱，接著按下刪除鍵將檔案丟進了回收桶。

把電腦還給手機遊戲打得正忙的人，去自助bar那裏隨便吃了點東西墊墊肚子權充休息後，他就拿出了手機撥了通國際電話到義大利，而這一講，竟講到了上飛機入座後才歇停。
原本這件任務應該是結束了，但在這一路上他越想越覺得有些地方不太對勁，因為若只是為了篡奪權力，那委託者根本不需要找上幾乎可說是都市傳說的花與樹，只需去找黑道裡的專門殺手即可，然而他卻寧可花費更多的心力來聯絡上他們；因此蓮花連繫了自家的情報網讓他們詳細查找西蒙．朗格的身分背景，而在剛剛他收到了那份寫滿扯入其中的知名企業、公司高層與政界人物名字的報告後，一切令人匪夷所思的不合理都撥雲而見。

或許西蒙本來並不打算行殺機，能夠與那麼多商政人士攀上關係並相互勾結，這說明這人的能力手段都不同於一般，一個聰明人，那更該懂得耐性與等待，只要他繼續穩定自己的勢力，那被上頭拔擢的日子根本不遠。但他卻放棄最安全穩健的道路不走，轉而走上那條充滿未知數的荊棘路，那必然是他的所作所為被伊凡．史崔佛所察覺，而為了抑制西蒙的勢力茁壯，那他必然做了什麼動作或決定，使得不甘心一切即將被這歲暮體衰的傢伙摧毀破壞不得不改變計劃。然而，找上黑道殺手太過危險，風聲一旦走漏那他也勢必無法繼續混下去，因此只能費盡心思與人脈門路找上了花與樹，交上委託。
這樣，一切就都說得通了。

關掉那份資料檔案，蓮花就此收斂思緒不再細探下去，解決了他內心的疑問之後，其餘那些都已不關他的事了，只是被人這麼利用，他就是覺得不太爽快。這種嗜錢如命的人今日可以為了錢而下殺手，那明日自然也可為了錢而抖出花與樹的存在與資訊，即便資訊量必然微弱，但當敵人是CIA時，哪怕只是蛛絲馬跡，都必須湮滅得滴水不漏。

「您看起來正在打什麼不好的主意。」
蓮花挑眉看向走道另一側的座位上早已跟空服人員要來毛毯與枕頭準備大睡一場的人，被一個老是在打算盤的人說他現在看起來像隻狐狸，這讓他心情複雜。
「也沒什麼，跟你平常的作惡多端比起來，我還算是善良市民的。」笑著又扔了人一把針後，蓮花變拉上隔簾，看著前方那正顯示著飛航地圖的螢幕。

飛機上升到平流層後的平穩飛行終使得爬升時的不適淡去，看著方形窗外的潔白雲層與蔚藍天際，蓮花若有所思的眼神裡有了定好計劃的精光，拉下擋光板遮去外頭那將會影響睡眠的日光，抬手招來了空服人員要了杯香檳。
現在，他決定要好好休息睡一覺，至於後續該怎麼處理那個膽敢把腦子動到他們身上的傢伙，等飛機降落洛杉磯機場後等待轉機的那段時間，就夠讓他去安排好這些事了。

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