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奈泰拉和靈消的桌上留了個字條──或許今天晚上他們回來寢室時會看到，然後抱著一床棉被，去敲了敲四寢的門──鬆手時棉被不小心落到了地上，但他不甚在意，只是靜靜地等著對方的應門。

「來了。」
是茗所熟悉的嗓音。
他吱啞一聲打開門，顯得有些恍惚，這些天來的資訊讓他不免精神受到影響，卻維持住了平常的神態。

總覺得有哪裡很奇怪，整件事。
理不清的思緒在腦中崎嶇纏繞。

「艾瑞克他們回來了嗎？」他輕聲問道。

「我沒看到他們。」
將門拉開一些，邀請他進來。
茗似乎想要說什麼，厄里爾兀自猜測。

他點點頭──抱著那一大團快要把自己淹沒的棉被，在床邊的小階梯坐了下來──
「有點事情...想來打擾你。」
他笑笑，語氣聽起來有些不好意思──也抱了點無奈。

「不要緊，是什麼事呢？」
倒了一杯水，並捧在手中，要是對方會渴就交給他。

暗自思考著，等待茗回覆。

「覺得最近方舟上的事......讓人很難沉澱下來。」
「或者是說......原本已經沉澱下來了，但亞德和亞斯翠......」
輕柔的話語未落，複雜的心緒難以以三言兩語描述，他只是眨了眨眼──那天也同樣在場的厄里爾，應該能懂他心裡大概在想些什麼──或多或少。

「……」
稍微咬了下牙，從不特意顯露表情的臉上多了一絲悲傷。

他理解的，儘管記憶不是特別的讓人痛苦，或者說已然麻痹。
但這樣下去……
厄里爾不知道自己希冀的新世界究竟是什麼樣子了。

他起身，溫柔地微笑著，上前撥了撥厄里爾有些遮住眼睛的瀏海──他的模樣看起來分外疲憊，眼神有些黯淡無光。
「我在想，會不會有一顆星星，是真正適合，真正屬於我們的地方......」

「現在……我不確定會不會有。」
他曾祈求一個溫暖的新樂園。
而如今，那所謂真正適合自己的地方會不會存在已然是個未知數。

「你覺得我們要前往的地方是嗎？」
存在宇宙一角的方舟，已經沒有其他可以依賴的東西了。
沒有錨、沒有另一條道路。

——沒有嗎？

「我...不清楚。」
「忘記以前的事，拋下以前的所有，然後現在......可能連在方舟上的這些事情都要忘記──我不希望，也不想要，不想要忘記和大家一起相處的時光...不想忘記那些消失在黑暗中的夥伴們...」
「不知道祂們的計畫會是什麼，這點讓我...很害怕，會不會有一天醒來，我就不再是我...」

「我想記得，記得曾經在這裡跟你說話，記得和你一起在圖書室，記得第一次認識你......」

「可是在那天之後，我害怕我隨時有可能失去這些......」
他摀起那張蒼白的臉，他們在大廳的爭執，他忘記所有的模樣，他在最後所和他們說的話......。

啊啊，那天。
他一直沒有說話的、那個理應告解的某日。

在目睹後一言不發離開的自己真是殘忍至極，卻什麼都不想再看見。

「我是信仰著神明的。」
「也許這一切會變好的。」
從口中苦澀，吐出這樣的句子，但實際上，這大概只是一種麻痹手段。

「一切會......變好嗎？」

「……很可笑，對嗎？」
明明發生了那種事情，還能執著什麼不存在的理想，去說這樣的話。

明明品嚐了痛苦，仍想相信。

「實話是，我也感到恐懼。」

「厄里爾你...還好嗎？」
這些日子帶給厄里爾的影響或許遠比他想像得大，他想擁抱對方，也上前擁抱了對方──這是他第一次聽到厄里爾如此坦然地表達自己的情緒，而對方悲傷的眼神，讓他感到分外的難受。

「不知道呢……」
意外茫然，對於朋友的善意，他也給予了回應。
輕輕回擁，力道不敢太重，不習慣拿捏這種距離。

「覺得很難呼吸。」
忠實闡述內心，原來是這麼舒暢的事情。

「我...」他輕輕倚在對方的肩頭，擁抱著對方的雙手扣得更緊：「覺得自己好像溺水了一樣。」
茗覺得身體分外沉重，就像是被綁著巨石一般，好像再也無法浮出水面——他厭倦了自己總是哭泣，卻止不住眼角閃爍的水光。

「茗，你有哪裡……」
「是會痛的嗎？」

啟唇，對他這麼詢問。
溺斃帶來的沉淪感掏空了厄里爾的內心，但關心對方的舉動卻如本能，一下一下，輕拍男孩的肩頭。

紊亂的呼吸讓少年努力想表達的隻字片語變得支離破碎，他笑著──希望如果自己的表情若還能溫暖可以給對方帶來一些微薄的安慰。他細小的右手輕輕抓住厄里爾放在他肩頭的手，緊扣著。
或許也無須隻字片語了，對方能明白一切。

沉默在視線的對望之中，最後輕輕一笑。
那並非喜悅，亦非悲傷。

「我知道了。」
沒有明說什麼，僅僅是這樣一句回話。
我知道了。
已經不需要再詢問，第二次了。

忘記時間過了多久，大概已經是就寢的時間──至少Eric和Pisti都睡著的時候──或許厄里爾也睡著了吧？夜不成眠，各種沉重的思緒縈繞於腦海，他忍不住輕聲對已經閉著雙眼的厄里爾問道一句：
「如果我不在新樂園，你會難過嗎......」

「會的。」
他將會無與倫比的悲傷，儘管還有很多人在，而大家也都很好。
但沒有人可以替代茗，厄里爾破損的心可能會因此而再也無法運作。

「但如果你想要離開……我也。」
也？
稍稍一愣。

「咦？」
原來對方還醒著──他的臉紅了起來──雖然在熄燈以後的寢室裡厄里爾大概看不清楚。
「對、對不起...吵醒你了嗎？」

「我一直沒有睡著。」
閉著眼睛想事情，無止盡得不出答案的思考使得眉心發疼。

「嗯...」
「我只是在想，不知道除了那裡以外，還有沒有其它的歸所......」
「感覺被人知道了應該會被笑太孩子氣了......但我真的忍不住在思考，會不會有一個地方，其實我是從那個地方來的，只是我忘記了，而那裡才是我真正該去的地方」
他笑：「這樣想很傻，對吧？我又想逃避了...因為在這裡實在好累...」

「我原本希望，我可以符合神的期待，通過神給予的所有考驗......但現在的感覺卻像是迷路了一樣......聽他們爭執過後，我...」
「我覺得我的想法，可能更像迦南──但在這個地方，或者未來的那個地方，我想神應該、無法包容這樣的存在。」
「與其被神淘汰，被神放逐天際，我有點想...嗯，有點糟的想法，就是自己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