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衣衫，步至廚房，轉閉廣播和取出冰涼的保鮮盒，放進保冷袋裡，是幾分鐘間的事，直到那將滿盒涼拌薯泥刮去最後一匙，嚼入口中，則蹉跎了將近一週。

混入切丁的黃瓜、生洋蔥和水煮蛋，溫和軟嫩的口感中帶著和微微嗆辣，無論是配上果汁，偶爾作為一天清淡的早餐，或在熱浪如泥沼般的夏日正午，吹著車內冷氣，等待同事從配送快遞回來時享用，也相當方便美味。

右側車窗發出清脆的兩聲敲擊，烏黑短髮的快遞員終於完成任務，鎖開門啟的他摘下鴨舌帽，坐上椅墊將汗水和瀏海一同向後撥攏。

「真是熱得要命！尤其是那樓梯間密不透風的⋯⋯簡直是烤爐。」
「這就是我們的工作。」
駕駛座上的青年收拾起餐具，語氣平淡地說。儘管那話在被烈日曬紅的耳裡聽來相當血汗，但想起經營者的立場，暗茶色的雙瞳瞄向旁人直挺的腰桿，他甚至認為那句雲淡風輕裡，藏著驕陽似的傲氣，惹人幾聲輕笑。

待他將寶特瓶的水大口飲盡，車輪才緩緩從街邊轉向車道，窗邊樓房快速向後，不時與條狀的白晝，融成油畫般的風景。

「你說得沒錯，不過幸好那是今天的最後一件了。」
「對你來說，是的。」
「喔⋯⋯是下午的貨，對吧？其實你可以讓我去接，這樣你就輕鬆——」
「你不是還有約會？」
輪胎在白線前徐徐停止。那早在前半個月就滿心期待，有意無意卻難忍炫耀他們相識的過程，直到前幾天還掛在嘴邊說，即使不攤開行事曆，駕駛座上的他對他們，和這天的行程安排是再清楚不過了。

「是沒錯，只是⋯⋯怎麼說呢、他變得愈來愈難理解了。」
「例如？」

「⋯⋯他開始說些不著邊際的話，像是某天就能結束所有煩惱。說得像真的一樣⋯⋯很怪吧？」
那人說著，墨色般濃的橫眉間，揚起微小的山谷，灰藍色的雙瞳並未看見，只是止水般映著前方景色，猶如浮雲、飛雪或遊魂，無論男女老少，皆走上柏油的白色條紋，三角旗行軍似地在烈日下高揚，覆面的口罩與兜帽卻標示他們的無聲無形。

『——這種事你不會懂的，不過沒關係。因為汎恩是——』

擋風玻璃前，那頭彷彿不捨年華老去的烏黑、朝臉側輕盈微卷的短髮，是他見慣的女子髮型，在白色寬邊帽下晦暗，與口罩之間，留下那對胡桃木色對人眯起熟悉的弧度，洋裝的裙襬隨風飄揚，皎潔地爍著陽光，腳下涼鞋踏著輕巧的快步，轉眼便融入形色人群裡。

「那些是什麼⋯⋯汎恩？嘿、你有在聽嗎？」他甚至在一旁彈了響指，才喚回左側那人輕輕推開。
「⋯⋯你們有約，就不能遲到。」燈號變換，油門反射地被踩下。

不過一會，他們從街區重新駛回快速道路上。

「他在等你。」

聽著的人煞是一笑，又搖了搖頭，他怕是病急亂投醫，才會想找不近人情的遠房表親討論病情，何況那還只是名快遞業者。雖然過於直白得陽春，卻未嘗不送來一劑拙劣的強心針，令人無可奈何地點頭，悶聲答應。

白色貨車最後停在石磚灰白的人行道邊，那人在對著後照鏡最後整理著髮型和衣著，才開門下車。

「祝好運。」
「遵命。」彷彿接到了那人眼神，他手指握拳輕敲左胸，在車窗外小跑至門口，身影在車站廣場前漸遠，直到像是菱格地磚上細小的棋子。

『——媽媽？你要去哪？』
『回家，我的孩子。總有一天你也會一起回去的。』

母輕的身影總消失在大門之後。已然成年的孩子回到尼德蘭的土地，卻總不像回到她說的那處。

/

他將車裡的搖滾樂按停，轉至市內交通廣播。那還有很長的路要走，置杯架上的手機卻震得咯咯作響，沒讓人閒著手握回方向盤，怕是剛才送走的人又被退了貨，直到他定睛在螢幕上的名稱，才隔著手套接聽。

「汎恩，這是維亞，我需要你的幫忙。」那人低沉嗓音似乎比平時要啞些，背景的消防警笛聲不絕於耳，亦有其他人大聲吆喝著。
「火警？」「與這裡無關。是杜莉帕，她的車在家，人卻失蹤了。」
那抹雲煙並非海市蜃樓，過眼的正是自己熟悉的人，此刻聽聞，才使青年空著的掌心漸漸緊握。

「她往西邊去了，你有任何頭緒嗎？」

正伸手要將車內音響關閉，廣告段落乍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播報員清晰而急促地說著：
「爲您插播一則消息，方才接獲聽眾通報，於聖勞倫斯大教堂前，有數名全身白衣的民眾，正進行非法示威遊行，並和當地旅客發生集體衝突，已影響部分交通⋯⋯」

「⋯⋯我可能知道她在哪。」汎恩聽著，喃喃地說。

「另外於西邊的車站廣場，也發生了相關騷動，目前已有警方前往支援——」

「那麼，試著找到她，然後——」
片刻，維亞那頭斷了通話，通訊軟體隨後顯示新圖片，看見一小時前定位遺失手機的地圖，汎恩瞬間聯想起半個月前，杜莉帕惹上的麻煩、維亞口中的及時解圍與一切平安。

/

一通簡短的業務聯絡後，汎恩甫踩上油門，將貨車迴轉至來路，不得快，亦不得慢，他瞥向重新定位的位置，那和播報的衝突地點有些出入，但也不遠。或許這是一場偶然的誤會，只因一時興起而展開的秘密遠足，或是一份過分的驚喜，只要找到彩蛋，就能獲得的尋寶遊戲——如此天真的想像甚至說服不了自己，卻也不忍直接思考最令人難受的情形。

因為自他回程路至半，直到行經Coolsingel路段，地圖上的標示早就一動也不動。

貨車沿著河畔經過小橋，停駛在小巷的磚道。汎恩急忙下車，只見鈴聲大響的手機不知何時落在地上，呼喊著等人拾起，「媽媽？杜莉帕？」不顧旁人視線，他四處張望果然不見那人身影，抬頭可見教堂的尖塔，前方不遠正是播報中的騷動源頭。小小的棋子黑白交錯，似乎未有一方被將死，而在原地搏鬥著。

口角和碎裂聲響不斷，但青年依稀聽見他們喊著相同的話：
『天降的災禍將落於地面。』
『是清掃、是淨化、是消失、是解脱、是拯救。』
彷彿被不安驅使著，他轉身回到車上，卻直直開向發生群體鬥毆的公園。旗竿成了棍棒、酒瓶成了利刃，沒有人知道混亂是如何開始的，人們用以交流的五指緊握在自己手裡，朝素未謀面的人留下青紅的印記。逐漸到場的警察在教堂門口架起盾牌，不斷對群眾喊出撤離的警語。

有些驚叫，有些怒號，甚至有些硬物砸向貨車車廂，發出沈甸甸的迴響。混亂彷彿不分敵我，猶如發狂的慶典，灰藍眼曈在玻璃後，映出人們拋棄自我、成為群體的模樣，直到他看見爭執的人身邊，那身搖曳的白色洋裝被濺上紅色髒污。

身型嬌小得無法有效勸阻拳腳相向，只能以掩不住擔憂的笑臉緊跟不捨，拉下口罩不斷地叨念。即使從身後步近，那依然是他認得的那位女子。
「放下悲傷與憤怒吧！天降的神蹟會拯救我們的——」
「少囉唆！你們這群唯恐天下不亂的異端！自己消失去吧！」
那人語畢便掄起拳頭，不偏不倚地往身旁女子的腦門直去。

——保護她。

汎恩及時捉住女子纖細的手腕，側身向後一拽，另一手皮革紮實地將拳頭止於眉前，在鬆手前，還能聽見細微的霹啪聲在掌心裡響。

「呀！⋯⋯汎、汎恩？我在——你怎麼會在這？等、等等呀！放開我呀！」
青年彷彿模仿他高大父親的動作，將與自己身形相近的母親攔腰扛起，快步走向貨車。
「待會再說，快上車。」

他拉開車門，將人推進駕駛車廂裡，隨後自己也瞪著門前踏板，擠入狹小的皮椅上。杜莉帕單手斂起絆腳的裙襬，急忙往副駕駛座伸腿移動，汎恩顧不得人，槍聲對空鳴響，他直踩著油門倒車，在警車還未包圍至後巷時，不著痕跡地儘速離開現場。

幸運的是貨車沒被警方追上，安穩地駛進向東的快速道路。

「⋯⋯什麼都不說嗎？」
「汎恩？」寂靜中的一絲聲音，如湖底波紋細細綻開，杜莉帕轉頭看向右側的人。
「為什麼瞞著我和老爸？」

「你們是⋯⋯不會相信其偉大存在的人呀，即使如此，我、我還是⋯⋯不想勉強你們，不想把你們牽扯進來呀。」杜莉帕瞥向窗外，又低頭扭捏著裙擺，娓娓道出好似深埋已久的心思。
「媽又為什麼要混進去？」

「⋯⋯因為他們相信『天降的災禍』、相信彗星的存在和力量，就是相信彗星神——」她停頓了會，語氣堅定卻漸漸哽噎著。「——我以為、我終於找到了歸屬呀！」
淚珠終於撲簌簌地在臉側滑落，滴答落在白裙上，成了淺灰的星芒，引人慌忙地撥散，腳尖卻在此時踢中硬物，傳來空盒一聲悶響，怕是遺漏的包裹，她彎身向下一探——

往前是地獄，向後也是地獄，無歸屬者們在世界某處舉著投降的白旗，那旗桿之下正是他們的歸屬，共同期望著消失、解脫與被他力拯救，令人短暫忘卻生存的殘酷，回過神來，卻真的哪裡也回不去了。


「媽，我們回家吧。」
「汎恩⋯⋯好呀，一起回去。」她愣了會，隨後破涕為笑，將已空的保鮮盒收回保冷袋內。

遙遙聽見孩子一腳一步地，踩著雪地裡的足跡，待那靜止時，衣角便被輕輕拉扯，要在冬夜裡觀星的人，回到溫暖室內的聲音。

- - - - END - - - -

請原諒我把薯泥(Stamppo)描述得很不道地，資料上薯泥加入葉菜類的狀況比較常見，為了劇情需要就把中之本人吃過的比較耐保存的食材加進去了，希望汎恩喜歡(...

第一段中間插入的兩段話，分別是『07.12晚餐吵架精華』和『汎恩在瑞典的童年』
前者其實本來應該在上一篇(蓄)中完整交代的，但我台詞寫到太沮喪於心不忍，就讓上一篇斷在吵架開頭 在這裡節錄殺傷力最大的一句。汎恩是什麼在那時不重要，就留給各位自行填空ww

看到最後面如果不是我人在外面大概已經哭出來了 喜歡這種感覺，很有家的味道

AyatQi0104: 這篇想回應的事情有點多，刪刪減減之後還是回到原本最想寫的汎恩、維亞、杜莉帕的三人關係 最後能讓人想哭出來或是感到溫暖，真是我的榮幸ww

願意看完這裡篇幅爆炸的3397字的人，包括前兩篇，我也覺得你們很棒，汎恩的家庭線大概到這就告一段落了

汎恩一家就是很有人情味的一家，看到最後互相理解和尊重（或是不理解都有的包容）都好，這真的真的很是暖心
廢話一下，終於等到你更新了 XDDDDDD（幸福
由VT單獨的相處起，以至如今兔子與家人的磨合，雖然只是片斷也好，都是很期待很喜歡去看的，我想都是這樣，兔子在我心中很有魅力吧 XDDD

然後你到底要睡沒有（可怕

然後汎恩中無論是筆下還是畫都真的很有味道，真的很適合細細地看，棒棒的

最後快點睡wwwww!!!!!! 雖然你睡了我會有點悶，但為了你的健康，快點睡！！！！（推倒（史上第一位迫人睡的親家

KK_OrangSpace: 我是抱持著「我今天不寫完這篇我就不睡了」的決心寫完的（不然太心累了一直想逃避，看著篇幅一直多出來我心好慌）所以交流等我休息一下再(ry

好的我睡(本來還在打

睡！！！！！！（推 （你

再偷偷說其實噗首不是只是讓大家看汎恩洗澡，有在偷偷描寫汎恩偷哭的樣子，對應表哥心裡對他的評價這樣(ry
好了我真的去睡了

真的辛苦了XDDDDDDD 大概心累的不止是查資料的部分，而是對於家庭爭執（只少是孩子們的）和虐虐的劇情，汎恩中真的很溫柔，摸摸你><

（不小心送出了 ）那些部分我都看到 ！除了偷哭之外，都是寫的挺明顯的！不要擔心就好XD
然後心疼汎恩， 真的辛苦了QQQQQQQQ（親媽都很辛苦雖然XD

家裡的宗教戰爭真可怕（合十
不過覺得兔兔中處理的方式很好，看的出來兔媽很崩潰但又放不下家庭的感覺，後面很溫馨，好感動哦

KK_OrangSpace: 畢竟我還是很喜歡這一家子互信互愛的氛圍，，以中之編劇的角度來說都是自找的ww沒什麼好抱怨 (雖然大家大概一直看我途中哀嚎) 但還是很高興能寫這種在撕裂後找回聯繫，包容甚至和解的劇情。
另一方面也想回應無歸屬者的設定，配合荷蘭的宗教背景，白旗上街遊行絕對會被討厭啊XDD法規上也禁止關於恐怖或宗教的遊行，所以真的要宣傳只能做快閃或游擊式的活動了。
街道考察即使靠Google地圖，還是有點為了劇情順暢沒有精準對照的地方，尤其是我知道警局離車站和大教堂車程不遠的時候很慌www大概只能相對參照這樣

lina10319: 其實想要一個「我愛我的家人，和我的信仰不衝突」的感覺www杜莉帕就是散播電波歡樂散播愛的人，任何事物都會(試著)全心全力地喜歡，即使無歸屬者的活動變成這樣，她大概還會繼續關注吧(作死)

看完只想抱抱汎恩...後面暖暖的

pipeopal: <<於是開放趁他滑手機時擁抱 謝謝彼得中//有令人感到溫暖或圓滿就好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