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阿瑪阿迪的會面落在我們圖博之友會達蘭薩拉團的第六天下午，我記得那是一個稍微有點陰雨的午後，算是十分典型的達蘭薩拉午後天氣。阿瑪阿迪住在協助我們參訪的當地NGO組織Tibet World旁邊，阿瑪阿迪並沒有家人，但因為是康區人的關係，目前是由康巴同鄉會在照顧她，康巴人的關係向來十分緊密，當天也是由同是康巴人的Tibet World中文教師康珠為我們翻譯阿瑪阿迪的話語。

阿瑪阿迪現在已經高齡90歲，一生中因為政治被關押在牢中的歲月長達27年，但初見面時，覺得她像是絕大多數的高齡婆婆一樣，時間在她身上沉緩而遲暮，彷彿不會流動一般。達蘭薩拉現存的政治犯大多隨著時間凋零，帶隊的姐姐說在我們來的前不久，才有另一位也是政治犯的爺爺過世，因此阿瑪阿迪的故事，她的口述歷史是極為重要，但確切無疑在消逝的東西。

阿瑪阿迪也是從境內流亡到達蘭薩拉的政治犯，並且年事已高的關係，不適合再做長途的旅行或移動，當她在面見達賴喇嘛尊者的時候，尊者跟她說，雖然妳無法離開這裡，離開這個國家，但妳可以跟世界各地的人講述妳的故事，因此阿瑪阿迪才會即便如此高齡，還是堅持面見我們，告訴我們她的故事。

在中國人到來以前，圖博曾經有一段黃金般的歲月，在阿瑪阿迪的回憶裡面，那時候的一切似乎都閃著金光，雖然並不是完美的，但跟之後發生的事情比起來，這些回憶想必是阿瑪阿迪漫長而顛沛流離的人生中，時常想起來的部分吧。

然而中國人來以後就改變了，一開始中國人假裝很喜歡佛教、尊者，實際上是收買人心的過程。中國人默默地觀察誰是仁波切、寺院的高級管理幹部等，然後有一天就開始大力反對宗教，跟大家說佛教跟高僧喇嘛們都是很壞的。

那當然藏人就開始反抗了，在56、57、58年那幾年中死了很多人，主要是康巴跟安多區的人在反抗，為的是要讓中國人不能進軍拉薩。

阿瑪阿迪那時候也跟著加入反抗的行列當中，她們這些女人負責偷偷爬上山偷看敵情，阿瑪阿迪回憶道她在爬山跟刺探軍情的時候，因為藏人這方的武器跟人數都落後於對方，很多戰鬥都是屬於屠殺的性質。

中國人進軍到拉薩以後，發了很多錢去賄賂社會底層的乞丐，叫他們去指認哪些人是反抗分子，阿瑪阿迪也因此被抓並遭到批鬥。

阿瑪阿迪講話的時候有一種奇特的語調，直到現在任何一刻，只要我想要，都可以在腦海裡聽見她那在話語結尾處總是要突然拔高的音調，像是鷹鳥要飛越雪山的絕頂之巔，乘著氣流穩穩有力地往上飛去，將阿瑪阿迪再次帶回到當年的時空之中。

阿瑪阿迪被抓到以後，除了被虐待批鬥以外，還常常親眼看到同伴被處決，說到這裡阿瑪阿迪的聲音有點微弱，她說有一天，她被拖到場上去的時候，她以為也輪到自己了，結果看到自己的姊夫在場上，而姊夫就在阿瑪阿迪面前被槍斃，鮮血濺在阿瑪阿迪身上。

阿瑪阿迪緊接著回憶到在獄中遭受虐待，中國人一天只給一根玉米跟一杯水，想要活活餓死她們。阿瑪阿迪這輩子從沒有親眼看見過人餓死，這才親眼見到人是如何餓死的，她們的同伴甚至還把靴子的皮革脫下來，大家分一分慢慢地咬來吃，但還是很難支撐下去，很多同伴都餓死了。

阿瑪阿迪回憶到幾次發下來了饅頭，但她根本捨不得吃，忍耐住了，舔一舔就把饅頭傳給別人吃。

阿瑪阿迪好幾次覺得自己快要死了，但她雖然覺得自己快要死了，還是靠著信念撐住想要活下去。

終於有一天，阿瑪阿迪覺得自己真的死了，她陷入了如死一般的狀態，但又醒轉過來，抬頭一看只見她的朋友都已經死了。

這時候跟阿瑪阿迪同一批被抓的人裡面，有三位因為腿有殘疾無法逃跑被派去餵豬，就偷偷地給阿瑪阿迪吃豬飯，她覺得可以到外面去幹活的時候特別開心，土地上長的草跟莓類等等隨便抓隨便吃，就這樣阿瑪阿迪熬過了飢餓存活下來。

有一天阿瑪阿迪被拉出監獄去參加一場大會，她看到政治犯們都瘦到只剩下骨頭，特別是那些仁波切跟格西都被折磨得很慘，她特別特別地傷心。

阿瑪阿迪出獄後緊接著被送回西藏，她在走的路上只見遍地都是藏人的屍體，她只覺得走不動了，走不下去，她捨不得那些屍體，連動物也不會遭到這種對待，她理解到原來我們藏人連動物也不如。

阿瑪阿迪只有在心中下定決心，她心中想著，我要記住這些事情，我要把這些事情轉告給達賴喇嘛。

阿瑪阿迪後來被釋放後，就從境內流亡到印度，並且面見尊者，尊者告訴她要把故事告訴更多的人。阿瑪阿迪對著我們說，她在這裡告訴我們的故事，都是真正的自己所經驗的，她是將自己的故事告訴我們，沒有騙人的，希望有一天我們將她的故事告訴其他的人，因為她只是代表其他的監獄的人將這些故事帶給大家。

那些死於這場大禍的人的故事由阿瑪阿迪來跟我們說，她說在她覺得自己真正死去的那一次，她在夢中見到了度母跟尊者，才從死亡當中再度回來，為此她會一直一直跟來訪的人說她的故事，因為這是她的責任，直到現在她閉上眼，還是能夠看見那些餓死的姊妹的臉。

阿瑪阿迪的演講就到這裡結束了

但時至今日，阿瑪阿迪仍然會在各大慶典節日的時候，在火中燒一些糌粑、青稞、小餅乾，為那些她餓死的同伴祈求冥福。

(現場聽到這個我整個哭爛嗚嗚)

領隊的姐姐說其實阿瑪阿迪年紀很大，所以有很多情節或是故事她已經忘記了，在這裡幫她補充一下，然後講解了一些姐姐前幾年來聽阿瑪阿迪說的故事的內容，但其實現場的氣氛真的很傷感，姊姊也常常講到一些情節哽咽地講不下去。

演講結束以後我木然地走下樓梯，只是閉著眼眼淚都能撲簌簌地掉下來，每個團員都很緘默，大家下樓後就在Tibet World外面的廣場看著雪山流淚。

雪山出奇的清澈跟美麗，我在那時候照下了這張相片。

其實我的情緒非常地複雜，但當時就是一直哭一直哭，哭到氣促哭到覺得眼淚流乾也沒關係。沒錯，這都是過去的苦難，但苦難的當事人在你面前把它攤開來又是一回事，那麼多回憶、那麼多的情感跟念想，那麼多的殘酷跟苦慟、悲傷，但阿瑪阿迪沒有控訴，她只是用她那總是語尾拔高的嗓音細細地將這些全部織成一個金剛結。

有人問阿瑪阿迪那妳恨中國人嗎？她輕輕回答說，一開始是很恨的，但後來出來以後，看到也有很多中國人是受苦的，就明白了，中國人也不是全部都是壞人的，其實大家都是一樣的，便放下了。

來達蘭薩拉以前我一直很不喜歡結的意象，覺得是一種強求的、糾結成團的執著，但在達蘭薩拉有人告訴我，金剛結代表的是將慈悲與智慧繫在一起，確實只有慈悲或是智慧都是不夠的，只有用我把這兩者繫在一起，才能夠利益一切有情眾生，自此不討厭，開始能夠接受結的這個意象。

在達蘭薩拉我大概哭盡了一年份的眼淚，剛剛把這些全部都打出來又哭爛一遍。

好的謝謝大家，希望大家有機會的話，能夠對別人說阿瑪阿迪的故事，這是我在心裡承諾她的，她人不能來，但故事可以，肉身有其界限，終有腐朽敗壞的一天，但故事沒有。

以上，謝謝大家。歡迎隨意留言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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