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你，宵。
我不懂得為什麼人們對求生的慾望那麼強烈，但是當初的你讓我有理由多看一天日出，還是讓我十分感激。

謝謝你，葉宵。
即使總有一天你會變成完全不同的人，即使有一天我會被淡出你的生命，你也會漸漸撫平傷痛，將我忘去。
還是謝謝你啊。

我看過許多書。
然而對我而言文字卻不是什麼老朋友，只是個不負責任的混蛋罷了。
書上說什麼英雄、善人、正義感。那些寫著好聽的東西我一項都沒有。
所以當看見那個人落水的時候，我第一個反應不是救人，而是看向四周。

⋯⋯操他媽的、離他最近的是我！

水花聲。
呼吸聲。
人聲。
白色的東西。
⋯⋯白色的東西？

我手一抖，克制住自己別把剛剛死命撈上來的人扔回水裡。
幹，還以為大白天見鬼。

我語氣不善的兇了他，旋即被他濕淋淋的白髮和蒼白的臉頰給吸引走了注意力。
啊，是白子。

他聞言怔住了，或許沒想到會聽到這般惡劣的話語吧。
顏色淺的有些透明的雙眼像是被困惑、猶豫、掙札等麻煩的負面情緒給擾亂。
眨眼間，那些情緒像是被什麼給吞噬掉似的消失蹤影，一串壓抑的輕笑聲將我從恍神的狀況拉回籠。即使很收斂、卻讓我聽出了一絲痛快的情緒。

我不耐煩聽任何人哭訴告解。
他也沒有這麼做。

「這筷子是新的，我可以用嗎？」
「少廢話快拆了用。不然你是有看到別的可以用的筷子嗎？」
晾乾在我房子外的黑色紙傘。
桌上的兩雙筷子。
洗衣機的聲音與杯盤相碰的聲音。

被我救上來的白子輕聲笑著，髮梢的水落到了他的眉睫，像是清晨的露水。

他說他一直想辦法讓自己成為無所謂的人。等他真正要離去的那刻，誰也不會放在心上。
直到遇見了我。
因為我闖入了水中揪出了他失蹤的倒影，我跳入了他的生命，而他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

我令他措手不及，只能想辦法讓我忘了他，他才能放心離去。
這種白爛的理由我居然也接受了，放縱只是被自己救過的傢伙糾纏我的生活、成了我最莫名其妙的朋友。

大概是因為我腦子也進水了吧。

白色的長髮。
淺紫色的雙眼。
白皙的有些病態的皮膚。
遮陽用的黑色油紙傘。
做事格外小心，好像沒有情緒或者能引起他興趣的東西。總是笑得淡淡的。
在吃飯前總是喜歡閉著眼睛，不顧我一臉不耐煩的用筷子將碗敲的鏗鏘響，自顧自捧著小十字架唸一串煩人的禱告詞。

雖然網路上稱他們是月亮的孩子，他卻告訴我說他想要成為星星。

柳彌。

為什麼想成為星星？
　「宵，你有看過黑色的怪物嗎？」
　「三小，你沒睡醒喔。」
　「哈哈，我就喜歡你這樣子。」
　「媽的傻逼。」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小房間啊，只是不是每個人都會運氣不好遇見怪物，我因為看見了怪物，所以只能每天對神祈禱。
　『請愛我。』
　『請憐憫我』
　但沒有用。他將我吃掉了。
　我沒有流血、卻緩慢的在流失。好像什麼不見了，卻無法形容。看著發黑的自己我想：總有一天，我會變成影子吧。」

「說什麼啊你。」
⋯⋯你沒回答我的問題啊。

柳彌似乎很喜歡睡覺，也總是很難被叫醒，有幾次我難得興起找他出去，他都顯得精神不振。後來我發現他是為了不要睡過頭，所以乾脆選擇不睡，那之後的心情難免受到了影響。
像是賭氣似的，我開始想找他會感興趣的東西，卻處處碰壁。

「你看，宵。」
我對他主動提起話題感到驚詫，他嘴角的弧度也不如往常若有似無，而是笑的開懷。
電影上播放的是英雄死後一段時間的世界。
「房間裡的人依舊笑的開開心心的。」

所以那又怎麼了？
這又有什麼有趣的啊？

因為是冷門電影，我費了好一番功夫才查到它有原著小說。
於是我終於找到了一件能引起柳彌興致的事。

作者與電影導演是好友，兩人常彼此給予協助，那部電影是他們第一次合作。
那之後他們也興高采烈的合寫了幾本設定集——馬的騙錢的玩意——不過我還是訂了。
因為那之後柳彌總是能在我撕書前醒來，邊笑著聽我說話手上邊不停的翻看著新書。

後來聽到電影要出續集的時候，我還答應了要陪他去，當然作為交換，我讓他有三天不許在我耳邊絮絮叨叨的禱告。

　『喂，起床。洗臉出來吃飯。』
　『⋯⋯⋯』
　『你他媽別告訴我你拿著電話睡著了。』
　『⋯⋯嗯⋯⋯』
　『靠！柳彌！』

某一天我在跟朋友聊天，聊起以前那部電影，我才忽然發現我好久沒有跟他聯絡了。
他不知道何時開始不再每天找我了，我也開始忙起了店裡的事，這沒什麼，偶爾我們還是會傳傳訊息，通通電話之類的。
我回到家打開手機，恰巧他也來了電話。

　『宵？你明天有空嗎？』
　「⋯⋯明天？太突然了吧？」我揉著腰抱怨道，這幾天忙分店身體特別痠痛，而且也沒什麼迫切要見面的理由，「沒空。」
　『哈哈，我想也是。不然我們下次再約吧？』
　「好啦好啦。」

他死了。

這次沒有人來得及拉回他。
（是啊，他有幾次幽幽的看著我，問我怎麼就剛好經過那裡呢。）
他這次也不再跳水，他死的地方遍地都是鮮血。
他很聽話，當初讓他去別處死，他就真的去了。
我最後收到的那個銀十字架也染上了乾凅的血漬，每次看起它會想起一個信徒，對它祈求憐愛。

那幾天見到他的人都說，他彷彿對那日期待已久。
難怪呢，他總問我說人死後到底能不能變成星星。
因為他知道向死的自己走不到天堂吧。

晾乾在我房子外的黑色紙傘，上面的油墨在一天一天變淡。
「我從沒對他人說過，也沒讓他人看見，宵。」
「現在，我只能試著讓你忘了我，才能離開。」
　你為什麼非得走啊？
「⋯⋯那為什麼得留下呢。」
「我不懂啊。」
　我也不懂啊。

我們最後並沒有去看那部電影的續集。

那一天我們偶然得知那電影忽然宣布不拍續集了。
我看向了柳彌，試圖從他臉捕捉到一絲沮喪，但他的表情卻毫無波瀾，即使我刻意提起他也只是笑笑。
「我早就知道了。」

後來我再去查的時候，才發現導演跟作者間其實一直有齟齬，最後因為產權問題而鬧開來，續集也因此泡湯了。

「這也是沒辦法的啊。」
在我身側的他像是不經意似的說著，「總是該結束的。」

那個紙傘每天都在掉色、不難看出它本來是把白色的傘、不知道他用了什麼方法才染成了黑色。
但一定是每一天、每一天。
一點一點的染黑的吧。

我與柳彌相識至今只有一年半的時間。
我還不至於被他影響的多深。

只是當我回到家發現找不到他曾用的那雙筷子（他丟掉了啊）。
那天本來在洗衣機裡他忘帶走的衣物不見了（他知道啊）。
在垃圾場找半天才找到那把黑傘（差點被燒掉啊）。
染了白髮，創了充滿十字架的祭司型遊戲角色。

我才發現自己還無法忘記他。
騙子。

看到那面白色旗子的時候。
我想到了柳彌。

我不禁想，如果那所謂的彗星落下的話，是否就會見到他了呢。
是否就不會忘記他了呢。
像是精神寄託般，我把那顆彗星當作了柳彌，像當年看著夜半香的十字架出神一樣。我期待著柳彌的降臨。
為什麼不行呢。
反正也只是想想而已。

————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為什麼？
——我可以看見明天的太陽嗎。
—為什麼不行？

因為明天的飯或許會很好吃啊。
因為明天或許街上會有新的風景啊。
因為明天上班路上的花或許會開啊。
因為明天還可以在多做一刻喜歡的事，看到一眼喜歡的人啊。
因為明天，還可以再看到你啊。

我曾私下猜測過他將紙傘染黑的原因。

畢竟他全身上下都是白色的，再加上白色的傘的話都要找不到他的臉了吧。
但他卻告訴我，

———為什麼人還有勇氣呢。
因為明天的飯或許會很好吃
——快來吧。
因為太陽依舊會升起。
—我們是無歸屬者。
我不是。

我永遠不會懂他，他也永遠不會懂我。
但是不懂也沒有什麼不對啊。

那一天雨傘的油墨都脫落了 白色的紙傘上清楚的寫道

「不要遇見怪物，葉宵」

活下去

啊，書真好啊。你卻討厭書。
囉嗦。
真想成為文字。
你不是想成為星星嗎？哼，三心二意。
如果我無法成為星星，你也不能忘了我的話。要不，把我寫下來吧？宵？
⋯⋯

「我一直都清楚自己說的話有多難聽。」
「我人生中對人說過最過分的話，便是要他要死去別的地方死。」
後來？他也真的死了。
而我至今也在想辦法不要忘記他。

直到或許有一天。
星星消芒。
直到有一天。
墨水乾竭。
　 　他的名字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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