軟肉的觸感還彌留掌心。
火堆在他身前劈啪嘶嚷,挾捲砂礫的風既乾又寒,刺癢了喉頭,他皺眉,乾咳一聲,喉嚨的不適感未減,像卡梗異物,咽不下,也咳不出。
別想了。他默念道,拾起遭黃土半掩的細枝,拋入篝火,焰光貪婪吞食,火勢卻在削弱,許是受耳邊咆嘯的颯然影響,他覓來的這處土坡邊角抵不住北風,風砂滾滾,刺癢了他一身。別想。他在腦中命令道。
黑夜無月,只有隨風翻湧的沉厚雲墨,有時會浮出些許星芒,但不下幾刻便被淹沒,黑夜黑得黏膩,難以攪散。
那簇火光如殘燭,晃爍於土丘狹縫,它只能勉強讓一旁的高大男人濛上搖曳光暈,晃醒亂髮的點點砂土,閃爍髮下的閉目面容,那團羸弱火焰照不明狂風啃出的谷地,點不亮夜裡吹得彎折的寥寥枯木與不均的貧瘠草皮。
他會竄入坡谷,就是想避一避猖狂的砂塵,但沒有用,還是被風撲得一身砂,嘴裡也滿口砂,他厭惡這該死的北方荒漠。
火團嚼食枝椏的聲響漸弱,閉合的雙目微睜,細眼咬噙珀珠,淺瞳只映耀火光一瞬,他伸腿橫掃,帶起漫天黃砂,把火滅去。
浦桅單膝跪地,屏氣,左手握住身後的匕首。
他聽見多餘的聲音,不是風聲。
哐、啷、哐、啷。
疾風凜冽呼嘯、金屬紊顫而溢的破碎聲響在這塵沙漫揚的谷地格外刺耳,猶如替無常生命詠奏輓歌般徐緩無垠,更像是為這即將併發的廝殺所昭告的赤裸狠戾。
待焰火滅盡,她霎時聞聲現形,掌間緊握淬毒鐵鞭,隱藏於狐面下的潭墨仍舊波瀾不驚。早在半個時辰前她已蓄勢待發,讓自身與這寧靜融為一體,若非方才風勢驟變,她大抵是能悄然無聲奪取此人性命的。
只可惜,終究錯付這相隨多年的荒漠。
她是在七日前從某個富商接獲委託,對方僅大略告知那人樣貌與行蹤,情報少的可以,但也足夠了。
這點份量,已足矣。
足夠將首級取下,便行。
後方、一人。
左手鬆開匕首,他俯身前衝,連帶抽出腰間拐棍,轉身一橫,鐵棍沖破狂嘯,他也聽聞一聲疾劃撻伐亂風,是那多餘的聲音。
鏘。
一擊突刺撲上他的鐵拐,又在轉眼間抽離。鐵鞭。他退開數尺,低身滑入土坡旁的岩石後,右掌牢牢握實拐棍,另一手探入腰帶上的革囊,捏出三枚銅鏢。
只有一人。他在細聽那一人的動靜。
乾枯的枝頭在夜裡癲舞,墨塊似的積雲翻攪一層又一層,還是一片漆黑,沒有光。
是在、試探嗎?
鏗鏘驟止,一切再次溶入沉靜。
右手握緊鐵鞭,她猛然一躍,讓手裡長鞭蕩滌肅靜,鐵鞭電掣般撕裂朔風,瞄準那人位置劃出、收回,她將速度掌控極好,幾乎是在瞬間便能些微聽見布料破碎的聲響。
這黑夜恰好將金屬微光全然吞噬,手中鐵鞭嘶啞作響,迅疾無倫席捲眼前目標,但她也知道慣於使用這般鐵器之人,必會抓準時機讓距離拉近。
若沒猜錯,或許接著會是暗器作為誘餌?她俯身,將鞭子收回腰際,探往囊袋取出數枚銅彈。
無論是進是退,在這裡,辦法多的是。
尤其,那人甚至不知道,自己對峙的是個盲人啊。
他揪住那人的方位,探出身子,正想投擲錢鏢,卻聽聞急顫的金屬嘶噪破風螫來,立刻矮身滑回岩後,側腰忽覺涼意,浦桅不需查看也明白是衣裳在方才一瞬給長鞭劃破。
這廝聽覺勝過我。念頭閃逝,他俯著石背,朝鐵鞭竄出處投發暗鏢,錢鏢錚地被彈開,擊響短促,不似以鐵鞭阻隔。會使暗器。他提起柺柄,再抄幾枚鏢,嘴咬兩只飛針,衝出岩後。
得拉近距離。
他邊甩動鐵拐擋下暗器攻潮,邊丟擲鏢器,又聞數聲銅鐵飛濺,他知道錢鏢沒弄傷對方,反是自己為了縮短間距,腿部有兩處遭擊傷。使的是銅珠,有毒。他從傷口發疼的狀況判斷。
浦桅不在乎傷勢,從步步逼前、銅珠擊中拐棍的時間差計算,他算出不下十步,便可到那廝身前——他要速戰速決。
左手甩刺飛針的同時,鐵拐舉起,全力砸下。
來了。
是瞄準頭部。
疾勁倉猛馳進,鏗鏘霎止,她便暗暗料到眼前人即將採用他法試圖將距離拉近,她微弓起腰,向後輕盈一躍,纖瘦胴體於黑燼勾勒出一抹優雅弧度,藉由位置落差讓鐵拐擊中那覆於臉龐的狐面。
鐺。
瓷器儼然龜裂,她微微睜眼,輕而易舉佇立土牆之上。
任由夜風晃蕩髮辮與視線。
嘖,反應挺快的。
導回握柄的觸感、風嘯裡的碎聲,他判斷前拐只敲至面甲,也猜測那人會向後躍,不遠處的輕娥落響證實臆測,他舉步追上。
僅跨兩步,再次晃影對手面前。
夜仍濃,將人浸泡不見五指的潭墨,砂土飛揚,他處在陌生的北方荒地,無從知曉眼前人身分,無法得知誰想害他,不過,他不必知道,欲謀他者,殺之,一如既往。
浦桅橫起鐵拐,改由側邊揮擊,緊繃的臂膀向他料想是頭顱又或脖頸的位置掃劃,腦海乍現七天前被他亂棒毆死的老婦。別想。拐棍往死裡橫。
又是一聲脆裂。
這片漆暗碎了一地,如同他眼前破碎的狐臉面具,朦朧月茫自夜空的裂隙灑落,飛散的瓷塊下,他看清來人,望眼曾見過的兩汪墨池,沉濃得教人識不得五指,卻又泛泱昏柔月澤。來人是名女子,他見過她。
潮水湧來,高捲記憶碎片,摔上灘,簫聲和湖景於他腦中稍縱如星殞,他或許只愣一瞬,可廝殺下是連半頃都嫌多,他再清楚不過,卻只平舉揮至一邊的鐵拐,任由潭墨渲染琥珀。
他在下一秒即刻回神,帶上對這莫名舉動的懊悔徹底回神。
停止攻勢了?
不,只是失神。
縱使只是須臾,她也能清晰感受到那高舉的鐵器驟然停止,眼前人的輪廓依舊模糊不清,但依稀能辨認出這人身形高大,若是持續這距離,難保接下來不會遭到重擊。
還有兩分鐘。
她瞬步一使,利用那短暫空隙瞬間拉開距離,單手掄起腰間杖刀,另一手拾起幾枚銅珠,佇足遠處俯視來者。
月華濛濛,漆黑仍舊盤纏全數感官,她細微地輕嘆瞬間揉入狂嘯。
她闔上眼,將埋藏火藥的銅彈沒入袖間鐵器。
砰、噠。
硝煙味仍是難聞得讓人想吐,她心想。
他就這麼讓她逃了,因為他極短的一愣。該死,要追上去嗎?想儘早殺之的心態低語著要,但認定對方已做足準備的顧慮封纏步伐,他佇足,為亂套的節奏煩悶。
逆風撲來,砂石刮磨側臉,浦桅嗅到火藥味,他緊盯覆攏昏茫的嬌小身軀,瞬間半猜測地判斷:彈孔口徑不大。
砲聲響,乍然,炸裂風嘯,他在同一時選擇低身閃避,彈藥擦肩而過,割破他的水色輕衫與硬皮護甲,左肩噴濺點點血紅,他卻似無事般淡瞟一眼。淺傷。他不衝前反擊,順勢讓左膝跪地,抽出匕首,劃開右腿的傷替染毒發麻的部位放血。
前方的長辮隨風盪曳,他見少女還未展進攻姿態,倏然閃過一絲想法與記憶中的名,哼出冷笑。
「墨姑娘,真巧,」他帶傷,卻氣足,渾厚低嗓悠哉道著:「姑娘今回是下榻哪家客棧?怎麼又孤身一人啦?」
他擠壓傷口,血液大片暈染帛褲,他需要時間排毒,縱然他不清楚眼前的少女是否在他們相遇那晚就想謀害他,不過,他總得嘗試以對談拖延時間。
他不會再失手。
似是熟悉的溫嗓漫至耳畔,剎那,眉間微蹙,她依稀憶起那場偶遇,以及某個帶有煙酒氣息的名諱。
難怪能閃避那枚彈丸,她心想。
她恍若分神似怔愣原地,實則慢慢釐清接著該率先進攻,抑或是等待時間流逝,坐等眼前男子倒地再割斷咽喉。
那個狐面從不是作為遮掩。
狐善化形,魅惑眾生,亦善利用萬物躲避紛擾,毒殺他人。
在這江湖從不講求公平。
就好比,他設法利用這交談拖延時間,或是找尋空隙那般。
在這裡,不是被殺,便是踏著他人屍首苟活下去。
「不過是尋常小棧,多謝浦公子掛心。」
她俯身,揚起手中杖刀,霽月輕攏鋒利刀光,無論是短程或是遠程,她理當有辦法應對。
鮮血、硝煙摻雜攪和,混濁的氣息頻頻沏入肺腑,她從腰際再抽出第二把利刃,屏息以待。
趁早多說點吧。
否則,我可沒那個耐性繼續耗下去。
「哎,不掛心的,怎會掛心呢?」行了,再一句。壓覆傷口的大掌施力,鮮血早浸遍褲著,甚至連他纏腿的白巾也染溺腥黏,右腿的麻痺褪去不少,接踵的是疼,不過這點傷不影響行動,他調整內息,緊握匕首與拐棍,佯裝哀苦地笑道:「在下不過沒料到,墨姑娘為了今回,籌備得可久,枉費在下是真心中意姑娘的簫聲啊。」
雙腿繃緊,熱血再滲,他緊盯前方的亮晃鋒芒,打算於少女動身的剎那俯衝,卻被一陣胸悶頓住,他有些困惑,但,又在腥甜衝漫喉頭時,啞然。
哈,該死。
他清楚這徵兆的原因,也知道後果,他看過不少,自己也曾被逼服過。毒氣嗎?何時——是了,那面具。胸口的緊悶加劇,臟腑湧起不適,他連同右膝也跪下,雙手仍握實兵器,依症狀出現的時間點,他判定或許下一瞬毒性便會徹底發作。
浦桅跪著,就僅僅跪著,照理來說,他還有機會衝到前方拚命一搏,搏得或許藏匿少女懷裡的解藥,若是幾個月前,他會拚的,可現在呢?
軟肉的觸感還彌留掌心,他想起慘死眼前的老婦,死在他鐵拐下的老婦。還有必要嗎?他莫名泛起笑意。
「……當真沒料到,姑娘,還挺歹毒的啊?」他笑出聲來,浦桅知道那姑娘看不見,反正嘴角的笑也不是為了對方。
那股異常甘甜噴發般地自他臟器衝溢,他不動聲色地嚥下,嚥得極其困難,畢竟心頭早似遭人勒緊,尋常人是恨不得即刻自刎,他卻靜靜笑著,碎髮下凝聚冷汗。
「難不成,當時的粥、也下了同樣的毒?」他低沉又溫厚的嗓子,難以察覺是他奮力擠出的一字一句。
那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倒是讓她憶起那晚究竟是怎樣個夜晚了。
湖澤瀲灩澄澈,朦朧月茫猶如紗帳將子夜深邃隱隱渲染,晚風的微冷恍若此時滯留肌骨,但不似此時這般刺骨冷峭,他那時,貌似確實說過類似的話。
真心中意。
換做旁人,恐怕會為此稍稍燃起惻隱之心,可於她而言,這不過就是商賈人士慣用的技倆,將言語竭盡所能偽裝得真心誠意,再來回周旋幾輪——試探、猜測、甚至是引誘,他們無所不用,就只為了搏得利益。
她實在不想為那晚再多說什麼。
沒必要,也不值得。
她清晰聽見那聲嗑響。毒氣確實奏效,只要再過數十秒,即使他仍有餘裕朝這進攻,也會瞬間因經脈反轉暴斃而亡。
勝負,早已在狐臉面具瓦解那剎那決定了。
她思忖半頃,雙手握緊手中利刃,挪動徐緩步履朝人逐漸前進,青絲隨風凌霄,每一步,皆是沉重得讓她難以施力。
也不知究竟前進多少,須臾間,她已能稍稍捕捉到那道糊影——高大、健壯,如那晚般談笑風生,語間悠然,讓人摸不透他究竟是怎樣的人。
霎時,她忽然感到一陣疲累。
前所未有的疲累感蔓延全身,她屏息,爾後嘆了口長長的吐息,仰望夜空陷入緘默。
「若浦公子認為我歹毒,認為那碗花粥帶著蓄意,那便,如此吧。」
她輕聲說道,再度將視線挪回眼前晃影。
那便如此吧。
反正無論如何,終究無法再回到那晚的。
打從一開始便是。
她的吐息像絨絮那般輕,又沉得似落水的巨石,靜躺湖心,仰望水面粼光閃耀。
——便如此,你我的命,都不過如此。心口絞痛不已,浦桅望向聲嗓依舊綿軟的少女,扯了個蔑笑,張口欲言,卻先咳出再也吞不下的血沫。
他快連跪地的氣力都流失,微微顫動的掌放開拐和刃,不自覺抓往心臟,那兒疼得像要被絞碎,他緊揪衣襟,試圖調順心脈讓自己好過一些。
罷了,這是徒勞。
他鬆手,更猛烈的痛楚直砸上心,他險些暈厥,以手撐地、冷汗涔涔,這股窒息感令他想起幾年前服毒的景況,當時的他極力想保住這條破命,不擇手段地。
可現在呢?
又咳一口,黃土沾附斑斑血跡,他覺得嘴裡仍滿是沙塵,忍俊不住,他嗤之以鼻,恥笑起自己。
最後是如此嗎⋯⋯已經難以掩下的喘息裡攙雜依稀訕笑,他啐了口帶砂的腥,顫著身子穩固腰桿,豆大的汗滴自立體的輪廓滑墜,撫過挺鼻、彎勾的唇,再為旱土灌溉,消逝無蹤。
他記得這藥性是中毒者越掙扎,便會越痛苦地死去,無所謂,事已至此,他還有什麼好掙扎的。
珀色珠眸盛起光總是輝明,不論天邊彎月有多昏朧,不論眼裡浸溺多少汗露,琥珀倒映那雙曾綴滿星子的墨淵,也不為什麼,不過想看看——
有一對,他自幼望到大的眸子也是如此,對不住焦、卻堅毅,浦桅想在最後想想那些他心念的、與不必再掛心的,所以他微笑,一如既往。
翻騰的墨潮,又把光滅去。
呻吟聲,掙扎聲,瀕死的垂危,
她全數聽得清清楚楚。
恍惚間,她似乎感受到那人正注視著某處。確切來說,是她的雙眼。她感到一絲困惑,無法釐清他這舉動是因何而起,是為了續命?不,若真是想活下去,他早該趁毒發前趁勢進攻了。
唯一答案,便是,他心已死。
思及此,她下意識抿起嘴,思緒瞬間混沌不清,想讓他就此喪命的念頭仍在腦內徘徊,可不知怎的,另一個想法竟悄然竄入心扉——想、讓他活下去。
即使,這徹頭徹尾違背她該堅持的信念。
她快速從懷裡掏出裝著解毒劑的瓷罐,將裡頭液體充盈口內,再趕緊抓準所剩無幾的時間,硬生生捧起那人的臉,猛地將唇瓣全然覆上。
菸酒與砂礫充斥的感覺並不是那樣好受,甚至還能嚐到鮮血的腥甜,她下意識微微蹙眉,將沙礫盡可能弄出後,再次嘗試將藥液緩慢餵嘗入他嘴內。
避免他途中掙扎,她甚至主動欺身,扣緊他的後腦勺,宛如渡氣般,一點一滴任由槐花蜜香流竄彼此口內。
這是她頭一次與異性接吻,如此近的距離下,她甚至能清晰感受到彼此鼓動的心跳聲、呼吸聲……以及,屬於那人獨有的菸草氣味。
沒有想像中那麼難。
也沒預期那般難受,起碼現在她是這樣想的。
他想,簡直像在墨裡沉浮,浮不出,也沉不下,他以為他在思考,可是將要永遠歇止的心搏似乎早奪去心緒,儘管如此,他仍認為,他在想著什麼。
沙塵中的男人直到最後一刻都無作為,嘴角泛溢血絲,跪坐盛載苦痛,可那思慮縝密的腦袋不放過他,忽地乍現一個想法,一個長存心底、必須去完成的想法,他因此猛咳鮮血,心口緊縮。
他以為結束了。
黃土上的男人感覺到一股力撲來,有人捧起他的面頰,蠻橫、粗暴捧起,他要傾倒的魁梧身軀便這麼給人拽著,那股力量不容許他倒下,浦桅只能感受到這麼多。
他的意識因為劇痛與缺氧而黏糊,揪成一團的心窩讓他發不出聲,直到他發覺口中遭濕軟侵入,滑過腔壁,喉頭還因為涓流的液體嗆咳幾回。
什麼?
他不明白入喉的溫暖是什麼,再過一會兒,他才感受到唇面緊緊貼覆層軟,四下漆黑,什麼都見不到,只有不斷自柔軟流淌的暖充盈著嘴、滑過他的喉,再散去臟腑每一寸,他嗅到似曾相識的花香。
隱約間,胸口的絞痛似乎也不那麼劇烈了。
他沒死,浦桅恍恍惚惚地,只覺遭不停灌餵的暖流嗆上好幾回,他想別開,後腦勺卻被緊緊環扣,忍不住皺眉,他想扯走唇上的軟和拂面的熱氣,但他虛弱無力,遂一個踉蹌,帶著還貼在唇上的甜柔向後躺摔。
又是某種柔軟,有個嬌小的柔軟壓上他的身子。我沒死?他在心中茫然自問。
猝不及防地,她與人一起向後摔躺。是哪裡錯了?杏眼微睜,她滿是茫然躺在那魁武胸膛,漸趨沉穩的心跳鼓動顯示那藥液確實有效,那為什麼他會突然向後跌?
她滿是好奇撐起身,比起眼下兩人這尷尬的女上男下,她更想知道為什麼會突然變成這模樣,凝脂軟手輕覆那人頰邊,輕拍幾下:「浦公子、浦公子?」
……是不是該先點燈讓四周明亮點呢?
思及此,她趁勢從囊袋探出火摺子與錫製瓷瓶,嘩啦一聲,四周立即充盈熠熠明輝,將她倆照得透徹,連原先看不清、摸不透的都燿閃璀璨。
縱使這夜仍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
身上的重量隨著逐漸清晰的思維浮現,他聽見軟嗓輕喚,面龐也拂來微涼觸碰,不過他僅想推挪上腹的壓力,儘管不沉,他才剛得一緩的臟腑還是被壓得難受。
浦桅四肢依舊乏力,勉強動起的手也只抓了把砂石,不同於此,他的意識已恢復大半,縱使蟠踞腦中的信息混亂且殘破,他復原的思緒也夠他釐清。
⋯⋯總之,沒能死成是吧?方才喝下的八成是解藥,是那女的——
火團憑空晃現,印烙爍光的珀眼微瞇,眼縫下是一對耀著光點的墨色圓眸,裡頭灼亮數不盡的焦急。
「⋯⋯墨姑娘,」反覆痰咳血沫的嗓子聽來嘶啞,他使勁移動左臂,卻連佩刀的邊都碰不著,只能像隻垂死的螻蟻掙扎於土塵,他覺得荒誕可笑,便面露訕意,邊咳邊嘶聲笑道:「怎麼?姑娘那兒的委託是要生擒嗎?」
他覺得,不久前的瀕死經歷只有荒誕至極、可笑無比。
蠢得猶如被愚弄。
聞言,她輕輕挪動身子,離開那人魁梧壯碩的身軀,同時朝那她認為應該是臉龐的高度,徐緩搖了搖頭。
她清楚這人此刻極為憤恨的心情,甚至能說,不用細想也能明白為何他如此盛怒,就如這荒漠與刺骨寒風,根本無思考的必要。
她這並不是救濟也不是拯救,單單就只是,自我意識過剩、任意妄為的行動罷了。
……他肯定不會為此原諒我的。
她心想,腦內紊亂零散,但並非因為緊張或懼怕,而是她,實在不知道此刻該說什麼才是。
墨瞳凝滯,盡攬眼前破碎晃影,良久,這才微斂雙眸,朝人回應。
「我不想殺了你。」
軟嗓細聲喚著,字字清晰,如細碎石礪凌躍湖澤,勾勒陣陣浮蕩漣漪,如浪潮、如沫雨。
對不起。
對不起。
乍然翻騰的記憶令她憶起這一路走來究竟踩著多少屍首苟延殘喘,一個個與她無關的無辜性命、一聲聲哭泣求饒,以及,某個她窮盡一生都無法放下的軟肋。
她早分不清那道歉是對誰,亦如她無法看清自己是誰那般,麻痹得令人可怖。
這根本連原因都稱不上。
只是,出於憐憫的辯解。
「所以呢?」
低沉啞嗓不帶情感,他聽出軟音不殺的真摯,垂斂墨黑也是副疲態,身旁的少女就像抵不住腥風血雨,坐臥血灘,為一身的臭腥哀傷,縱使她根本弄不清那些污血出自哪具屍首。
蠢得莫名其妙。
他又憶起老婦死前的慘樣,棍落、骨裂、悲鳴起,七日前命喪拐下的死肉一直佔據心思, 如冤魂,已隨行他七日。
冤魂?浦桅扯高嘴角,嘲笑閃念。他不信鬼怪、善惡相報,世上沒有冤死的魂,死了就死了,同他的作為,殺了就殺了,不論老嫗在死前面露何等懼怕憎恨,或嚥下最後一口氣前還掛心瑟縮牆角的無用兒子,他最終還是殺了她。
不論是否想動手,他還是殺了她。
身體的不適似乎有所減輕,他施力,艱難地由躺姿轉成側臥,顫動不止的前臂與大掌咬牙一推,好不容易撐起上半身,卻還是無法坐起。
才幾個動作就難掩粗喘,他的心肺尚未恢復,這使他心煩,本想伺機抽刀殺害少女,可現下的體能狀況,他連自我了斷都做不到,所以他沒止住嗤笑,儘管那一聲低笑又會令他連咳不止。
浦桅瞥了眼還杵在一邊的火光,冷冷道著:「姑娘⋯⋯既會使毒,這點仁慈可⋯⋯來得有些莫名啊?莫不是姑娘——」
他停頓,大腿的劇痛和溫熱使他皺眉。該死,傷口裂開了嗎?他咋舌,抖著手扯下一段腿巾,打算緊綑腿部止血,但他連撐住上身都使盡全力,只好維持姿勢,捉著染血的布,等候體力歸來。
——不如死了算。他有一瞬這麼想,只有一瞬,死前突現的遺願迫使他活下去,他沉沉吐氣,繼續理順呼吸,冷汗不斷滴落。
——吐息聲、似乎改變了?
她側耳細聽那起伏不定的運息聲,以及那人驟然中斷的話語,腦內乍然閃過方才兩人打鬥時所發生的種種,猜測可能是他想起身,但礙於身上傷勢,不僅無法順利起身,還讓……傷口裂開了?
柳眉微蹙,她猶豫半頃,便即刻迅雷不及掩耳地封住男子四肢穴位,藉此達到封鎖行動的目的後,稍稍蹲下身,從腰間囊袋取出藥酒與銀針,對男人細聲致歉:「浦公子,對不住了。」
語畢,她開始循著鮮血氣味緩慢觸碰對方身子,輕輕尋著傷口所在處,這傷勢若不趕緊處理,或許會更糟糕,還是加緊弄完……然後從這直接逃離吧。
紊亂的氣息漸漸平復,他正想嘗試起身。
他發現少女放下火柱的行為,卻沒留心,直到纖白細指朝肩骨刺來,他瞬間意會這舉動的緣由,所以極為不悅地咋舌。實際上,他也無法做出其他抵抗,儘管大腦在餘光混入纖指時便下令掃腿反擊,但腿部反應不來,他還是無法隨心行動。
浦桅本來能起身的,卻在唯一支撐點的臂膀遭點穴時,仰倒,後腦杓重重磕地,躺回旱土的龐大身軀掀揚砂塵,籠罩一蹲一躺的兩道形影,再任狂風掃開,晃動的火炬燃明沉默。
果然,還是死了算。感受接續傳來的劇麻,他不吭聲,漠然想著,不過這僅是挾帶怒意的譏諷,他已不願再輕易死去,他的意志不准許了。
軟嗓滿懷歉意,浦桅不感意外,依方才的愧疚,他就明白對方是想療傷才下此限制,這判斷是對的,因為他的殺意未減,他仍暗暗運起內力,試圖衝開穴位來解除禁錮。
他得殺了這愚蠢又軟弱的姑娘。
嬌小的掌果真先往小腿撫觸,應該是依血味探尋大腿的傷,浦桅冷笑一聲,也不知是不是受心裡湧現的憤怒、不屑、屈辱,或,無法諒解幾刻前分神的自己,他低笑幾聲,也懶得理清纏在一塊兒的情感,
「哈……荒郊野外的,姑娘出手點倒我,莫非,是色心起然?」
他放任複雜的情緒流竄,笑著出言不遜。
……什麼?
起先她以為是一時恍神、聽錯什麼,可當她續聽那低啞笑語,這才意會到這男人是以多麼輕薄又下流的口吻在說這等事。
絳唇微啟,本想說點什麼反駁那人,仔細想想後又再度將注意力放回眼前的療傷,可當她的手順著結實腿部一路向上尋覓傷口時,那白皙臉龐仍因羞赧浮現淡淡嫣紅——這位置,實在太尷尬了。
盡可能不去思考療傷時可能會碰觸到某些不想碰的位置,她微微嘆息,取出藥膏與素白絹帛,先以藥酒稍微清洗,再敷上混有軟筋散的藥膏,以碎布細細包裹。
……怎麼有人會無聊到在這時說這種話?
她抿著唇,微低下頭設法不讓那人看到她明顯驟變的神情,滿腦子只想著儘早弄完就趕緊離開,別再管這什麼浦公子了。
蹲在他身側的人兒似乎頓了下,他斂眼看去,昏黃熠熠,潤亮的墨色杏眼低垂,烏黑垂髫掃拂白瓷般的側臉,卻掃不開,襲上面頰的羞赧。
赧然的閨秀,如同夜空與晚湖相互輝耀星芒那晚,墨裡灑遍碎鑚,眨著又眨著,眨亮她的圓瞳子,點點燦晶。
他沒將那一夜的事記得太清,不就是個擅長簫樂的慕蓉閣小姑娘,他也沒必要記清,偏偏,遭烏絲下的柔粉緋櫻刨鑿出回憶。
而他,就是任沒忘卻徹底的心憶拽落至此,狼狽透頂,浦桅撇眼,試著讓眼底只存無垠濃黑。
腿邊的嬌弱身子不作聲地敷藥、包紮,他不打算再多話,繼續運力解穴,也為方才受情緒漫湧致脫口的話語感到多餘時,敷上軟膏的腿,除了刺痛,還多添不自然的軟麻。
還是漸漸蔓延全身的軟麻。
⋯⋯這混帳東西。
心緒又是一潮起伏,他咧笑,以清爽的口吻笑道:「軟筋散?墨姑娘下藥啊?唉,」輕呸一聲,他笑著搖搖首,「色慾薰心的小姑娘。」
若不得解藥,他還得在砂土飛揚的漠地躺個幾時,現下只能設法從對方身上拐騙藥物,如此一想,他又稍微對自己衝動的挑釁反悔,不過,只有絲絲毫毫的悔意。
低沉啞嗓輕喃的一字一句,恍若在與人暢談歡事那般悠然自得,卻也揉捻恰到好處的無奈,彷彿眼下將被劫色的是他,而自己是那名不知檢點的姑娘家——
真是、夠了。這男人。
她微咬唇瓣,一雙深邃潭淵隨火光漫逸隱隱瞟向那聲音來源,盡可能維持禮貌般地,輕啟雙唇回道:「……我沒有,色慾薰心。也沒意願非禮浦公子。」
唇間再度緊抿,她嘆息,待男人腿間傷勢已包紮完畢,便續而回想剛剛戰鬥時所發生的種種情況——火藥射擊那剎那,那道身影似乎有採取閃避,可能擦過肩頭了。
但眼下這人還直挺挺倒在黃土上,若想替他療傷,那恐怕只有……
絲毫不想浪費時間,她再度與人說聲抱歉,試圖將他手臂稍微抬起,以便包紮。
然而,當那健壯臂膀偶然與她胸前的柔軟摩擦到時,她再度陷入沉默,完全不想為雙頰的熱燙辯駁隻字。
……真是夠了,乾脆就把他扔在這吧。
有那麼一瞬她如此想道,但,基於原則,她仍得繼續手邊未完成的療傷。
「哎,總算肯和我說話了?」
他笑看輕輕咬了咬的小巧粉唇,看著微微瞥來的圓眸,只是一瞬,他見著墨盅這回沒了星子,倒有燦焰暖溶深淵。四下是能吞噬一切的黑,她的失焦,他卻比那晚看得更清。
這傢伙挺容易受影響,可以利用。浦桅想起當時不過幾句陳腔濫調便刷紅臉的湖邊姑娘,惡劣悄悄攀上嘴邊。
「怎麼?是我誤會了?若非色慾,這軟筋散實在沒必要啊,是吧、墨姑娘?」
他笑盈盈地看著嬌柔身段來到帶傷的肩側,少女則全然不搭理他,兀自丟句細軟歉聲,抬了他無力的臂膀,自個兒安靜敷藥。
不過,那惹人憐的嫣色,又在線條壯實的手臂觸及胸前時蔓燒白皙,她沉默不語,紅著臉不言。
浦桅不趁機落井下石,反而在纖手撫上肩傷時輕聲悶哼,嘆了口氣。
「……方才那話,我沒騙妳,」他低喃,啞嗓有些猶豫,「那句『真心中意』,雖是為了延時,但,不是欺瞞。」
細碎咋舌聲極輕地啐出,躺在塵土中的男人似乎對方才的話語顯現幾分後悔和窘迫,他側首,刻意不看向替他包紮的少女。
遭朔風撲亂的碎髮下,一雙金珀淺淺捎去,側睨人兒的羞意。
原本於男人肩頭悉心包紮的細指霎時停頓,她面露遲疑,對這番話感到困惑與不解,甚至可說是有些搞不懂狀況。
她始終沒忘了這男人是如何在兩人廝殺時所說的種種嘲諷,也沒漏掉剛剛尋覓傷口時所觸及的大小傷疤,他善戰、心思縝密,思考迅速果斷,從各方面而言,都不會輕易饒過危害性命之人。
縱使她算是將他的命給救回了,眼下他也暫時無法動彈,她仍無法相信這人……會放過自己。應該說,絕對,不可能活著離開的。
「……浦公子,是想要這軟筋散的解藥嗎?」
她微斂眼睫,從囊袋翻找出一個袖珍瓷瓶,輕輕握攏於掌心。
軟音語間,不似尋常人帶有憐憫與愧疚,僅是困惑。
他到底,想做什麼?
他粲然,將別過的臉面向一旁的困色,笑道:「啊,妳挺懂事的,那便交出解藥吧?」他說得理所當然,隨後低聲道:「我明白妳的不信任,但我沒時間在這兒耗。」
浦桅早解開上肢的封固,若再服解藥,或許能將一旁柔弱的身子拽地勒斃,不過,少女不同外貌嬌柔,戒心也高,他需要令她更動搖一些。
我不想殺了你。
細雨似地,一點再一滴,軟音的傾吐還是那麽清晰,強硬縮踞一隅,似乎潤濕某處乾凅,又彷若不曾來過,他的心如止水,不曾有過波瀾——
是嗎?想不想是一回事,不是嗎?他自問,沒有解答,因為他已清楚答案。
「再說,墨姑娘要是明白情義事理,也該念念我少揮的一擊吧?」他笑得輕鬆,悠然談天一般,「就說了,簫聲那事,我沒騙妳。」
儘管因藥性而乏力的模樣只有難堪,浦桅仍不減湖畔月夜的風流,率性笑靨下,腿部穴位已悄悄解除。
她緘默不語,將細碎絹帛在男人肩頭處理妥當後,仍將那白瓷瓶握得生疼,貌似警戒,亦像陷入沉思般舉棋不定。
沉嗓如那晚兩人初遇時那般從容自在,可她確實知道,這人不懷好心,他擅長言語的偽裝與周旋,如月盈月缺,縱使被窺探出絲毫破綻,他仍能處之泰然,甚至反過來利用所有能利用的。
似蛛絲錯綜盤繞、又如蛇蟮生來劇毒,在辯解與言談上,她無任何勝算。
可這不代表,她是如此好利用的人。
星眸微轉,她沉默片刻,仍是將那白瓷瓶輕巧放於男子身側——只是她未道明,這解藥經過稀釋,效用會比原先的慢上許久。
她在猶豫著,浦桅能從緊抓瓷瓶的小手看出,看出她不再是那晚一顰一笑皆溫淑的少女,看出她或許不同自己想得容易說服,不過,他卻篤定她會交出解藥,不為什麼,只為此人的天真。
誰讓她在相殺中放過敵手。悶燃焯輝的珀眸靜看素手漸漸鬆懈,那掌心應都握出塊紅印來,不免訕鄙地想著若對方未救自己不就免去這些躊躇了?待藥瓶輕落身側,他哂笑出聲。
「墨姑娘心思細膩,怎麼沒先替我嚐一口來表示裏頭並非毒物?」他發覺傷口的疼痛減緩許多,更認定對方愚昧,勾了抹笑輕道:「抱歉啊,畢竟我大難不死,總該小心些,否則小命又被人撿去。」
誰讓她不直接把我丟在這兒。他抬眼,空中的積雲似乎差點將彎月掏出,然而,那蕊暉暈,最後還是遭厚沉的黑吞沒。
老婦瞠大雙目的模樣又浮現眼前,明明琥珀中只有漆黑,他卻能見到婦人倒在不遠處的血泊,和他一樣仰躺著,側頭緊盯自己,憤怒又恐懼地瞪視。
他閉眼暗唸:不要想了。別開眼神,他改看向盈滿暖光的潭墨,莫名竊笑幾聲,輕浮道著:「況且,妳忘了我被妳下藥,動不了嗎?還是——妳又要用嘴餵我了?」
儘管說得油膩,他明白臉上的笑意砌得不如往常高,反正對方目盲,他又看向天際,隱隱約約,夜空好似渲出少女在他寬大的掌下,逐漸失去生氣的墨曈,那雙潭墨再也無法映耀任何光波。
或許、縱容只是微乎其微的或許,他曾想過,這位墨姑娘能拋下他、能不救他——但,最後還是遭厚沉的黑吞沒。
沉嗓一道詢問,似裹著焦油般,緩慢、輕悠,不著痕跡狠狠竄入,彷彿強硬蔓生,亦似浮雲盤石從不需費心體悟,這種刁難她是知曉的,也明白,確實不用對那人所說的任何話抱持認真。
他的殺意始終未減,即使以輕笑偽裝,她仍知道,自己將死於此處。
畢竟這是江湖,不是濫賣人情與溫暖的夢境。
雙眼微闔,她按照要求將瓷瓶再度拾起,拔開軟塞,於那人面前輕啜一口,任憑微苦藥液流淌口內,她神色從容,彷彿飲盡鴆酒,除了為自身稍稍感到惋惜外,更多是種即將解脫的冷靜。
若真死了,那便能再見到他。
若真死了,那一切……也輕鬆多了。
再次伸手探往囊袋,她將剩餘藥液傾入小銀碟中,將小碟湊近男人,不回應、亦不反駁,銀器能辨別毒物,這點她倆自是明白,她想,這樣應是足矣。
能死於這片漠土,或許,已是最好的結局了。反正他死了,今後,再無人能帶她賞海了。
藥瓶再度由玲瓏巧掌握起,妃唇啜飲,宛同蝤蠐的皙白咕咚一口,那一顫,輕得神態自若,他卻從中窺見某份重量,不能以沉重說之,也無法細說從何而來,它就在那兒,又輕又沉,隨吞嚥入喉。
少女不作聲地將藥液倒入銀碟,他想,他明白了喉間顫嚥的重量:她想死。
火光在碟口舞躍,他瞥一眼低垂默望別處的亮黔,一瞟遞至唇前無變色的器皿,他知道有些毒物能騙過銀器,不過他還是含咬了碟,淺皿輕傾,他喝盡苦與香摻揉的熠波,全數吞下。
浦桅發現先前拋下的匕首就躺在腳邊,刀鋒裹有幾許血斑,他試想能否在身體復原的瞬間按扣少女的頸子再把刀踢掃手邊,結論是肯定的,甚至能做到一氣呵成,於是他決定以割喉取命,這可比勒殺快上不少。
再說她也一副不想反抗的模樣。
他淡然謔笑,藥性發揮得較想像慢,他猜想瓶中的藥已被稀釋,對方或許想趁他能動作前離開,然而,珀眸又一次讓墨盅流入:看著不像。雖這麼想,為確保目標不逃,他還是得說些什麼留人。
「墨姑娘,不覺得挺矛盾嗎?」他笑著開口,沒再看向等會兒將不再閃爍的杏眼,淺瞳飄忽去不遠處的黑暗,自言自語似地輕道:「妳毒殺我,但沒讓我死,妳下藥,又拿出解藥,何必?」
何必?躺臥血水的老嫗似乎也如此問道,瞪著眼張闔嘴巴,他為此詬笑,得了吧,妳都死了七天。他的臉色攪入冷峻,婦人的身形虛幌起來,撐張老大的眼珠卻還清晰。
「就這麼想做一回好人?」
是哪個冤魂教唆妳的呢?他未將這句話問出口,畢竟他不信這個,隨了他七日的婦人死屍只令他訕然,留在掌心七日的軟肉觸感只讓他厭煩,那觸感,寬掌稍後又會添一筆,奪走人命的觸感。
當一回、好人嗎?
幾乎是下意識地,在銀碟離手後她默默在心底複誦那人的提問,試著設想於他,對個根本與善心無緣的人而言,好人的定義是什麼。
是拯救他人?還是寬恕原諒?無論是什麼,似乎都無從得知,火光映烙的輝茫被夜風消磨得逐漸薄弱,四周仍是無盡無淵的黑,她仰首,試圖在最後一點時間裡捕捉星斗,但什麼也瞧不見,天際仍是模糊得支離破碎,什麼也沒改變。
「不盡然,但,也不重要。」
她輕道,打算就此慢慢等待死亡降臨,反正無論他想以何種方式作為結尾,都不重要。
空氣裡隱約飄逸濕潤的氣息,貌似,將要下雨了。
要下雨了。長期出海成就的氣候敏銳度讓他這麼判斷,他嗅到雨的味道。
「模稜兩可,不是個好答案呢,」力氣緩湧四肢,他試圖繃起腿筋,一面輕笑,「要是碰上逼供,妳這回答恐怕撐不過幾輪啊。」
他說了非必要的話,許是仗著對方生存意願低的緣故,是嗎?浦桅清楚原因,所以他不深究,想著別想,一切就會像土丘下只剩一對恨意眼瞳的死屍那樣,不曾泛動心漣。
他的小腿如他所願地緊縮,他再握了握拳,動作還有些遲緩。他瞟視腳掌可觸及的匕首,不伸腿,僅動了胳臂、收縮腹肌,使力撐起上身,剛包妥的肩傷微微刺痛著。
浦桅總算能自如動作,他坐得稍嫌吃力,卻姿態輕鬆,隨性舒展幾下筋骨,拾起短刃,以帛褲拭去掩蓋鋒芒的血和塵。
「看樣子,姑娘如實給了解藥啊,還真多謝,」聲聲諷意,他笑著把玩匕首,確認鋒利再無掩蔽,終於,他望向靜止的少女,薄唇輕啟,頓上一頃,才道:「妳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墨裡無懼,或是,墨裡空空蕩蕩,什麼都瞧不見。要下雨了。他似乎看到一滴雨露霑點土石,他打算趕緊解決、趕緊走人。
妳還不走嗎?
猶如那滴細小到不真實的雨水,他不打算深入探究。
雨滴,即將落下。
恍惚間,她似乎窺見絲絲落雨擊潰石礪,可那僅是虛幌,仍舊什麼也沒發生,一切與剛剛一樣完全沒改變,她即將死去,死於眼前男子的割喉。她即將死去。
幾乎是細微到無法辨別地,她輕緩搖首,視線悄然與那鋒利刀光迎面而上,本應紛沓紊亂的腦袋卻是平靜如水,不曾因任何事物挑起浮蕩,更不曾,因何人找回絲毫生存下去的意念。
——對不起。
她本想這麼說,可仔細想想,已沒必要了。
已經沒必要再繼續堅持這句話了。
她心想。細雨,即將來臨。
「是嗎。」
低嗓輕緩,這是他對墨湘兒搖首的問句,又或自問,或,曾有人這麼問道,他不能細想,這次動手前,他已想得過多,會礙事的,他用力握起刀柄,提醒自己專注。
她的時間恍若凍凝冰晶,火光斑爛她的剔透,也燒熔她的生息,他差點以為他早奪去那對潭墨的燦明,是她放棄的,浦桅說服著,他曾見過主動求死的目標,不是嗎?
塗抹昏暉的掌背蔓延青筋,他穩住有些晃顫的身軀,緩緩起身,疼痛在啃食肉身,但他仍站穩少女身前,微斂的琥珀囚困熠擺,他閉眼,睜開,火團仍困在珀裡。
是有意、無意,他的視線掠過聞風不動的纖弱娉婷,眼中又烙上婦人臥地的姿態,可那老嫗,不是七日前死在他手下的人。
那人的身姿他再熟悉不過,就像少女一對無法看清俗世,卻彷若看穿世俗的飄忽眸子,他非常熟稔——臥倒的婦人面向他,無法聚焦的目光沒有仇恨,她慈藹地柔柔一笑。
浦桅使勁握柄,溫緩抬手,他想起一些事,他不該忘記那些事的。
奪走人命的觸感,他不能忘。
唰。
是刀入鞘的聲音,浦桅將匕首收入後腰,他覺得側臉有雨珠點來,便攤掌抬望夜空,果然盛到幾絲絲雨,他拍磨雙掌,垂首,對石像似的少女譏笑道:「既然沒話要說,還杵著幹嘛?就這麼捨不得我嗎?」
伴隨綿雨的,還有月華,穹頂的積雲太過重實,無法再攀撐天邊,它們崩塌,化作綿密的銀絲,絲裡扯下光暈,雨水溫柔地傾了荒漠的兩人一身,捻熄火炬,漫起煙縷。
風吹散薄煙,他放眼望去,砂土中沒再見到瞠目的屍身,不過軟肉的觸感還在,一具又一具地浮現掌心。就這樣吧。他伸展著發酸的背脊。
涓滴細雨綿綿墜落,她幾乎能感受到每顆雨珠是如何自蒼穹無聲驟降,她嗅到屬於雨間的濕潤泥濘,可始終摸不透,這是怎麼回事。
——他不殺我了?
盤踞腦內的種種雜亂使她無法立刻回神,她徐緩起身,朝那人怔愣凝望一頃,最後仍選擇轉身,閃逝於細雨濛瀧,任憑那曾彌漫煙硝的沙塵徒留身後,她不回首、亦無道別,僅僅是對那句話做出反應,僅此而已。
——便是,僅僅如此。
她仍未放下捨命之念,然,眼底浮晃而過的娉婷身影與蒼勁背影使她一時恍惚,她多久沒憶起那張臉、那抹嬌笑了。
她多久沒仔細回溯,仍有人在那兒等著她。
她不該忘的。
不該忘記那賦予她意義的人們,從不該忘。
雨仍無停歇。
她打算等回到城裡,便儘早收拾行囊。
得趁早回江淵了,她想。
她愣了一會兒,他只是擺回慣有的笑,看見兩漥墨池從怔然轉醒,少女動身離開,浦桅沒再留意纖細背影,彎身拿了鐵拐束回腰側。
那對漆黑,應該拾回光了吧?
並不重要。細綿的勢頭加遽,他抹去臉上的雨水,勉強藉由薄弱月色判別他原先燃火歇息的方位,簡陋草履踩軟被潤澤的土地,他在篝火的殘骸旁撿起竹笠,戴攏雨絲裹繞的濕漉墨髮,帽上的滴答聲不大,聲音柔軟,像詠唱歌謠的暖流,他輕輕下拉殘舊帽簷,簷邊的冷珠滑去他的長指,再滴,答入砂土。
眸光眺去,他打算即刻前往雁臺,約莫會找處不錯的酒家酩酊一場,帽影下的面容咧笑,女人嘛,今回就別找了,他沒什麼興致,也許是因為剛死裡逃生?他彎咧得更開,又想起幾刻前垂死的狼狽,不應該啊。
那方的坡下有什麼吸引著他,但他一望,那兒沒再有浴血的老婦橫躺,沒有七日前素昧平生的她,沒有溫柔又堅毅的她,他訕笑,踏上離去的步伐。
你是大海的男兒,
他握拳,又鬆開,軟筋散引起的發麻已無影無蹤。
所以,你不會迷失——
我不會。他默念。不會忘的。他想起滿是皺紋與厚繭的手顫抖著、欲撫觸他的面頰。
他一笑,那人的手也乍然化無,浦桅呼出一口沉沉的氣,看著笠邊滴落的雨露,不自覺動了動唇。
「阿囝不孝。」
(搶在浦中前頭衝過來)
偷偷在最後放上個短篇作為一點點的後續,我先想想我該怎麼表達這次的激昂感謝!!
總而言之就是!!各方面都超級滿足、也很對不起世界,就這麼讓湘兒強吻半夏男神我該退企了(等等
我真的很對不起世界啊啊啊沒想到中間會演變成這樣,不管怎樣還是要鄭重感謝浦中構想這次交流的廝殺還有互動,讓兩邊孩子能難得嚴肅探討關於死亡這議題,也謝謝浦中讓我有這機會練習武打片段,雖然非常意識流(哭出來
在對交流的時候一直不斷和浦中討論滿多相關細節
很謝謝浦中各種耐心也各種carry,還有這麼棒的小前置我整個、整個快感動到哭了嗚嗚嗚嗚
總之還是一樣!!把滿滿的愛心都給浦中!!和浦中還有浦桅一起跑交流真的非常開心!!
最後還是跟大家道個歉,我這就讓捕快抓走我自己
(好的
oANTYo:
(因為被搶走了頭香只好默默tag了!!!
((關聯何在
雖然在對交流的過程已經在後台為湘兒哭過n百次...可是請容許我再為這令人心疼的孩子大哭一回
不管是不願再殺人的湘兒或求死的湘兒,都讓我看得好難過...而且和浦桅比起來,湘兒的歲數是那麼輕,卻已經背負快與浦桅相近的重量,每次看到湘兒中的接文都忍不住想著這孩子怎麼能負荷到現在呢...QQQQ(自己感傷起來
我才要大大感謝湘兒中願意一起把這次的交流帶到生死這類嚴肅的議題上!!!!
因為這樣的主題要描述不少浦桅的心裡層面,不自覺就從頭爆字到尾了
再來要告白湘兒中的武打場面!!超有動作感的啊啊啊看了都熱血沸騰了!!!
只好再約一次打架了 oANTYo:
我能get湘兒中的短文做後續根本超贏家啊!!!!!
以秋紋和劉五的視角來看被雨打溼的美少女(???)什麼的...謝謝湘兒中的短文招待!!!!
很喜歡他人對湘兒的美和冷漠的看法!! 湘兒果然是有種脫俗氣質的美麗姑娘呢
不過我還以為浦桅最後落下的垃圾話會直接被湘兒無視XDD 現在想想相殺過後還這樣講真的不是普通白目啊...
強吻的話我這邊才要挫到不行啊
浦桅這種習慣跟女人勾勾纏的吻根本超沒價值(欸 可是那是湘兒的初...
(在說出來前就被人斬了
謝謝湘兒中不嫌棄這個迷你到不行的小小小小前置
(抱緊緊 我也要給湘兒中滿滿的愛心!!!! 真的太喜歡這次交流了QQ
看完超久才過來哀號!
雖然知道交流不太可能死主角,但一樓一樓看下來真的好擔心他們誰會殺了誰
一面緊張的同時表情慢慢變成這樣
(是有什麼問題)尤其是看到湘兒那麼美那麼香那麼軟浦桅卻始終在計算怎麼殺湘兒的時候
覺得在江湖生存真的好累,但是看到角色們一心求死又覺得好心疼,真希望大家能開開心心的活著
yanagino:
哇天啊是初荷中...!!!!!! (看到偷窺已久的中之瞬間失語化
((振作
初荷中的臉紅表符也太可愛了!!!!
非常感謝初荷中的回饋
這邊在對交流的過程也一直在後台哀嚎湘兒的各種美跟心疼她微弱的求生慾...然後兩個中之也真的一直在擔心孩子會在交流裡被殺掉
(欸
畢竟兩方都經歷過各式各樣的腥風血雨,他們就是彼此要討伐的目標,江湖的經驗是這麼告訴他們的
不過先是湘兒的心軟、再來是浦桅的不殺...交流完都有種「天啊你們長大啦...!!!!」的阿嬤心態
(被湘兒浦桅鄙視
就像初荷中說的,希望他們都能迎來無憂無慮過活的那天QQ 江湖的風雨總會過的...只能這麼默默替他們期盼了QQQ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