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行焉被叫住時是有些惱火的。老人一拐杖戳來,卻是準確拄上自己那墨黑袍尾,他抬眼一掃,只見那白鬚老者咧嘴笑得奇怪,朝他道:「嘿嘿,小伙,知道讓壺不?玩玩兒?」
「……」顧行焉默不作聲,臉色一沉。只因他暗中使勁,竟也是抽不走自個衣物,足見眼前老者內力不凡。
「哎呀,淨清道弟子一身黑?少見。」老人瞇起那隻混濁獨眼,抬手捋將長鬚,嘴角彎出個意味不明的弧度:「……要不小伙兒來玩一局,要是贏了,老朽就把那獨門內功秘笈送給你。」
話音剛落,老人竟是發癲似地扯著喉嚨朝人群喊道:「請讓壺一一勝家一一得秘笈!獨傳內功一一得者一一得天下!」
倒是吸引了一些江湖客前來查看。
旁觀了這一切的楚奕澈本想快步離開,他剛擺弄好輪椅的方向,抬頭便對上老者瞇成月牙兒的眼,霎時間,刺骨的寒意自尾椎竄起!
「……」楚奕澈在老人和藹的笑容中來到攤前,此刻什麼武功秘笈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絕對的力量出手前明哲保身--至少能保留那麼一丁點男性顏面。
總之絕對不想步上那個青年的後塵,楚奕澈盯著顧行焉想。
「『郎君……』那狐媚子在床上嚶嚀一聲,藕臂綿軟,就一天生尤物,楊二郎完全無力招架,自然也未看見女子櫻桃小口下的滿嘴尖牙。」說書人正講得眉飛色舞,停下來舔了舔發乾的嘴唇,繼續道:「那女子聲音婉轉酥軟,搔得人心癢癢:『奴家什麼都可以給郎君,郎君、是不是想要……』」
「獨傳內功──得者──得天下!」
沙啞卻渾厚的聲音突兀地響起,越過廣場,翻過市集,自然也穿入了荊昭正聽著說書的茶樓。樓裡的人聽得樓下騷動之聲,對視一眼,也顧不得方才聽得血脈噴張,紛紛出樓一探究竟。
只見有一老者在樓外嚷嚷著什麼武功祕笈,得者得天下。等等……這套路。荊昭難得地挑了挑眉,心裡覺得十分弔詭,這是視朝廷為無物吧?當皇帝駕崩了嗎?這老頭子該不會就要被衙門捉去了吧?
罷了,跟老人計較些什麼呢。荊昭心下覺得無趣,倒還記掛著茶樓說書人的狐妖故事後續,最後掃了老者一眼便要離去,卻意外地對上了那一隻混濁的眼睛。荊昭這才發現老人少了一隻眼睛,一時間竟沒能移開視線。就是這麼一瞬的遲疑——分明中間還隔著不少人,卻有一些什麼似乎穿過了重重人海、嘈雜人聲,剎那間彷彿命中注定──
他看見老人對他咧開了嘴角。
「那邊那個黑衣高個的漂亮姑娘。沒錯!就是在說你,別四處張望。老頭子看你瞳色黑中泛紫,隱有入魔之兆,怎麼,想不想要這絕世內功啊──?」
這老頭太邪門。那瞬間荊昭張了張口,有很多話想說,卻彷彿失去了組織語言的能力,只能被人群推搡著向前。等他意識過來時,他已站在人群正中央。
老頭子又對他笑了笑,顯然不懷好意。
荊昭看著面前同樣站著的兩個人,其中一人身著黑袍,眉頭深鎖,明顯不愉;另一人坐於輪椅之上,臉上面具花色孰悉,竟是一個認識的。雖然未能看見臉,卻感覺到了對方面具下那種深刻的無奈。
荊昭深感同病相憐,向楚奕澈略一點頭,嘆了口氣,想來現在是想走也走不掉了。
顧行焉原來覺得那老者只是朝面前人群喊聲罷了,但觀這人群沸騰之勢,多半是連市集另一頭茶樓裡的人也被喚過來了。他暗忖不妙,欲離卻又十分在意老者所言內功秘笈,最後還是壓低聲音道:「……速戰速決。」
語畢便拿了幾支箭簇放入面前筒中。顧行焉沒親自玩過,但從前有稍見識過。然而他那群師兄是不可能相互請讓的,自然也便不知道所謂請讓三回的習俗。
荊昭雖對武功秘笈無甚興趣,然老者竟能一眼看出自己毛病,大抵也是來歷不凡,或可之後請教請教。看著面前的黑衣青年放了幾隻箭簇入筒,荊昭猶豫一下便要跟上。殊不知,纖纖五指堪堪觸及箭簇,卻有什麼忽地飛了過來,以一種詭異的痕跡彈開了他的手。
低頭一看,原來是個小石子,約莫施了些巧勁。
只見老頭兒滿面不讚許地看著他,道:「現在的小娃娃真是越發不學無術!請讓壺!少了讓可還叫讓壺?」原先癲狂隨意的聲音驀地染上幾分冷意,「既是不讓,老朽又如何能拱手讓出我獨門秘法?」
荊昭心想我還真沒很想爭這秘笈,你不讓也罷。不過被罵沒文化他還是有些不服氣的——他只聽得老人嚷嚷著獨門秘法,可沒聽說玩的是請讓壺呀。
雖說,他也沒看過人玩這個就是了。
若是要請讓……荊昭心裡琢磨了下,覺著那黑衣青年都已把箭簇放入筒中,大約也沒有再請讓的必要——?
於是他便向一旁的楚奕澈點了點頭,略一拱手,有些不確定道:「不若……楚公子先請?」
楚奕澈覺得面前的老人渾身透著一股古怪感,自己就像被鴞盯上的蛇,膽戰心驚地揚起身子試圖反抗。
而且他可不是孤軍奮戰,有兩名難友在身旁,雖然這麼想有些不厚道,但要是天塌了還有高個子頂著呢!楚奕澈重振精神。
──不過這個新加入的人怎麼有點眼熟…?
「荊昭公子。」他朝人頷首回禮,心裡想的是萬一自己半途決定開溜,要不要拽上對方?
楚奕澈來不及阻止荊昭,眼睜睜地看著老者朝人發難,又見兩人皆一臉不明所以,楚奕澈沉默了,並於人生的道路上迷茫了會兒,回神後的他無法描述自己當時的語氣,只記得留在腦袋裡的飄飄然感覺,「……不,還是這位公子請吧。」對上那人冷冽的目光,他的嘴巴自動說明道:「那個、就是……互相推託三次後,再決定擲箭的數量…」
──現在還來得及棄權嗎?
顧行焉瞇了下眼,請讓?
在他看來倒是多餘了。
「免了,趕緊結束。」接著便將裝有
枝箭矢的筒取過來置到三人面前。他一步向前揚起些微塵土,也不顧破壞了請讓壺的規矩,朝獨眼老者的方向掃去凌厲一眼後便開始了自己的回合。
一抽一擲動作行雲流水,只見四矢皆進還湊了個全壺。周遭看客響起驚呼,還有零落掌聲,然而顧行焉未有所動搖,只不知莫名老者打著什麼詭異算盤。他向後退了一步,目光示意坐於輪椅上的青年,期間還不著痕跡地打量對方的面具幾分。
「唉呀……」投出的箭矢僅一枝落入壺中,和顧行焉的對照下顯得悽悽慘慘兮兮,不過他卻是挑起面具下的嘴角,用著喜悅的語氣道:「中了一枝呢!」
而後朝荊昭看去,「荊昭公子,換你啦。」
該來的還是會來呵。
荊昭在心裡嘆了口氣,雖然知道這射壺與弓道是兩回事,但無論投擲或射擊自己似乎都不甚在行,從沒拿過好成績。
反正不過一場遊戲罷了,他難道還怕丟人嗎。
感覺到所有人的視線都在自己身上,荊昭心一橫,閉了閉眼,衝破了自己思想上的壁壘,看待人生的視野有了新的高度。只見容貌清麗的華服青年緩緩抬手,在眾目睽睽下悠悠拈起四個箭簇,稍微瞄了瞄準頭,信手一拋。
本來嘛,美人做什麼動作就都是賞心悅目的,美人投箭,更是讓人目不轉睛。眾人的視線都緊緊地鎖著荊昭,看著美人緩慢而悠閒地拾起箭簇,看著他抬手一個接一個拋,看著他連續投了三個空壺。
雖然最後來了個壺心,但也遮掩不了這四不像的慘烈結果。人們忍不住看了一眼青年的神色,發現美人他......臉上完全沒有表情。
上天給人開了一扇門,就會順道關起一扇窗嘛。不意外啊,不意外。眾人心裡如是想道。
荊昭自然更是不意外了。他從來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現在這狀態完全可以說是正常發揮了。只是略一觀察這個花式......跟楚奕澈的竟是有幾分相似。
荊昭看向楚奕澈的眼神都柔和了幾分,看來這位楚公子......是不大會射箭的同道呢。
周遭鼓噪聲起,然而這回並沒有如上次那全壺精彩,裡頭不免夾雜了一些嘆息。顧行焉抬頭望向老者,依然是捋鬚掛笑,卻總有種難言的古怪感。箭筒中餘六箭,他退步讓出空間,沒有多言。
身後有人喊著驍矢,顧行焉這才發覺有一箭被彈了出來,遂復上前,接過邊上看客幫他拾起的箭簇,重擲一箭。
顧行焉見依舊是空壺,便安靜地退了開來,讓出空間給那位坐在輪椅上的長髮男子。
同荊昭確認了眼神,楚奕澈向這名同樣不甚擅長擲箭的朋友笑彎眼,屏氣凝神地看著顧行焉的動作,見人擲出驍矢時眉梢微挑,而後再度上前取出箭簇。
前三箭未達壺口便已落地,其中一枝甚至勘勘參過壺壁,一旁圍觀的人們忍不住發出惋惜。
承載著眾人強烈目光的最後一箭在空中劃出一道凌厲的軌跡,不負眾望地投進壺心。
看著前面兩人擲出的結果,荊昭不禁在心裡吐了個槽。三空一心難道是這遊戲的常態?
……還剩兩箭。
那黑衣青年的分數遙遙領先,若說一開始荊昭還存著那麼一丟丟的好強,進行到現在這份上就幾乎可說是只想草草結束了。見只剩兩箭,荊昭鬆了口氣,其實他的理想數目是一箭,如此一來怎麼丟都能丟出個風格來,不存在不對稱的醜態。
速戰速決、速戰速決。
再一次地受到圍觀群眾目光的洗禮,他悠悠前行,取出筒中箭簇,連瞄準壺口的動作都省了,漫不經心地擲出兩箭。
獨眼老者笑了幾聲,間或參雜著咳嗽,緩緩道:「比試終了,恭喜這位黑衣小伙哈。」
周圍群眾見勝負已分,哄聲三兩離去,僅餘幾個好事的還在一邊瞧著。顧行焉向正收拾散落箭簇的老者走去,眼神不善,冷冷道:「勝者得卷,望老先生莫食言。」
「殺氣太重,這卷子給你多半是浪費。」說完獨眼老者又是一陣笑,咳得更厲害了。他彎著腰把壺筒都整理罷,才復開口:「罷,老朽有應在先,哢……拿去便是。」
顧行焉盯著對方從舊布衣裡掏出一古老卷軸,上頭還繫著將斷未斷的紅繩兒,顯是許久沒被打開過。他接過卷軸,瞅了老者一眼,便逕直抽繩展卷。卷沿發黃破損,顧行焉看著裡頭的字跡卻是愣了。
桂花糕
桂花入水熬煮,置糖。備熟粉糕粉……
再抬頭已是眼底發寒,然而他灰眸掃過四方,老者已然不知所蹤。顧行焉臉色極其難看,順手將那桂花糕食譜塞給身旁那一同讓壺的高個兒女子,提劍便往其中一個方向追去。只眨眼的功夫不見人影,惟身後揚起的塵土嗆的人難受。
雖說他不認為這場讓壺能平淡落幕--根據老者古靈精怪的舉止,至少不會是他們想得到的結局,楚奕澈仍朝勝者道了句恭喜。
在顧行焉面露陰霾時他心中甚至想著果然如此四個字,目送對方彷彿誓死不休的背影,楚奕澈回頭看向荊昭,只著他懷裡的券子問:「上頭寫了什麼?」
荊昭莫名被紙簡塞了個滿懷,待反應過來,早已不見那黑衣青年身影。乖乖,瞧那架勢,瞧那臉色,不會是去找老頭兒算帳了吧?荊昭摸了摸臉,自覺少了笛子打不過那玄幻老頭兒,一時不由得有些羨慕那些體格健壯的人。
紙卷子拿在手上輕飄飄的,感覺不出來它的金貴之處,荊昭一時之間也沒想太多,下意識便翻了開來。
「啊。」
是食譜。
而且還是桂花糕食譜。
確實沒有什麼金貴之處。
荊昭突然覺得這一切的一切都不過一場鬧劇,常言人生如戲,今日可算是切實體會到了。他不合時宜地想像起了這張食譜的來歷:老頭從自家櫃子裡抽出這麼一紙食譜,細緻地捲起、繫上一條破敗陳舊的紅繩,然後竊笑著塞入自己的衣領……不,荊昭皺了皺眉,覺著這些動作怎麼看都是多餘。可這又舊又普通的一捲食譜總不可能是特地從大街上買的罷?若是如此,那這老人可真是太閒了。
不對,無論從哪個角度想,這老人都是閒得蛋疼。
見楚奕澈好奇地看過來,他才想起要將手上卷軸遞給輪椅上的男子。荊昭望著老者與黑衣青年消失的方向,水溶溶的雙眼中無波無瀾,蒼白的面頰卻比平常多了那麼一點點的血色──默了好半晌,才用平淡的聲音憋出一句感想:「果真……上天是不會下餡餅的。」
不過桂花糕嘛?荊昭想了想,雖然常看見人吃,可自己倒真沒吃過。這麼一說,這紙也不是毫無用處,好歹製作步驟還寫得挺詳細。
「今日可真湊巧。」荊昭偏了偏頭,世界如此之大,兩人竟都「被參與」了這活動,倒也算有些緣分。
「荊某對庖廚之事略有涉獵,若不嫌棄,待做成此糕,便至翠華與公子同享罷。那老者狀似癲狂,實則大智,倒是亦醉亦醒。此糕或有奇妙之處。」
「這還真是……」聽見對方這麼說,他不一會兒便意識過來,不禁發出一聲輕笑,「不過比起武功秘笈,或許桂花糕食譜更有用處些。」
他狡黠道:「武功還有筋骨適不適合之說,桂花糕倒是人人皆可食之。」
「既然如此,到時我便準備一壺上好的茶來招待荊昭公子。」蒼眸輕彎,洋溢著熠熠期許色彩。
雖說經歷了場一波三折的鬧劇,楚奕澈卻覺得是自己撿了個便宜,不僅偶遇故人,更收穫一個閒適的約定。
謝謝兩位的參與
雖然顧行焉一如既往地如冷風一般,但是看著兩位的互動有暖到真是太好了呢XD
有被冰冰的行焉電到……!
(變態)是個風一樣的男人呢
感謝兩位讓荊昭收穫了一份桂花糕食譜
玩耍得十分愉快,希望之後還有機會交流
謝謝兩位!!之後有機會再一起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