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陽西斜,整座城鎮彷若滾上了圈光暈,看著金燦燦、暖融融的,零星點綴的水光溫潤而柔軟。
美則美矣,行走其間的感受卻是各人自知。
許是天色將晚,又許是擔憂驟雨再臨,擦肩而過的步伐盡帶著或輕或重的倉促。
吐息間纏有尚未散盡的水氣,易丞淵一步步踩過斑駁暗痕,脣角微微挑起的弧度一如往常,乍看親善友好,細看卻又辨不出有多少笑意挾藏其中。
步伐悠然,他好似並未感受到四周浮動的悶熱,卻又切切實實地行走其中,走進從模糊到清晰的市井喧鬧。
走走停停來到街道中段,易丞淵熟門熟路地朝並不顯眼的暗色棚頂走去,瞧見熟悉的面容後也不說話,豎起兩指隨意一擺,便攤開掌心露出相應的報酬,沒想入耳的是攤主略帶歉意的回應。
「抱歉哪易公子,這可只剩最後一份了。」總是笑得熱情的大姐快手快腳遞過透著熱氣的油紙,又取過一只看著粉嫩香酥、不及掌心一半大的糕點放進紙包。
「下回來早啊,這荷花酥贈你嘗嘗鮮。」說著大姐指指不遠處的一個人影,打趣道:「你說你怎麼就不早上幾步呢?要見著你我就替你留著,不賣那位兄台了。」
獨自在市郊鍛鍊至日落山頭,顧行焉將長劍歸鞘,緩步走回市鎮。身後影子在黃土地上愈發拉長,彷彿不甘願被弋拽進那喧囂人間。此刻正值收市時分,攤商小販嘈雜吵鬧,然而顧行焉像是全然不受影響,只是自顧自埋頭在長街上穿梭。行至一半,顧行焉被一股糕點甜香所吸引,瞥去一眼,原是一吃食小攤。顧著攤的大姐正好也朝他看過來,兩人對視數秒後,顧行焉向她買了份白糖糕。
在大姐的謝聲中離開,顧行焉邊盤算著今晚在哪兒歇腳,邊回想今天所習招式不順的地方。他瞇起一雙灰眸,就在靈感似得未得之時,一陣略快的腳步聲逐漸靠近身後。顧行焉很快收回思緒,將注意力放在後面那人身上。
在開口前,易丞淵不是沒有猶豫的。
雖說沒打算明搶暗奪,但開口與人商議轉讓這事兒也是有些不道德,更別說僅僅是為了份白糖糕。
也幸而只是份白糖糕。
想想院落裡那位捨不得虧待的和行蹤不定回來像撿到的,再想想自個今日這趟的知情人若干,又設想了會就此回宮可能面臨的情狀,思緒流轉間,他已然行至大姐所指點的那人身側,清甜的糕點香氣隱約飄盪。
「這位公子,打個商量可好?」刻意放輕放緩的語調中透著幾分慵懶,易丞淵執扇虛點向對方手中的紙包,看似不經意地讓對方不得不止步於自個和路邊攤販之間。
不足臂長的距離不遠不近,若是再進幾分便顯得壓迫,身子側過的角度好巧不巧半阻去對方正前的道路,太過的恰到好處,也不知是無心巧合抑或有意謀算。
顧行焉停下步子,側過頭看向發話之人。對方阻住去路的方式令他不悅,卻沒能讓他忽視掉那一精緻美麗的面容……即便那是毋庸置疑的男人嗓音。眉頭微蹙,不著痕跡地打量著眼前男子,他試著摸清對方的意圖,同時也警惕著這人的動作,稍有不審便要隨時進入戰鬥。
就這樣放任周遭空氣凝結了數秒,顧行焉依舊沒有接話的意思,眼睛直盯著對方,也許這樣也能算是種直白的問句罷。
說話,要不讓開。
待打量的視線定住後方抬眼迎上,桃花眼斜斜望進男子淡色無波的眸底。
好似沒察覺到霎時間繃緊的氣氛,又或者壓根不在意,易丞淵展開摺扇慢悠悠晃動著,絲絹扇面掩去了脣邊轉瞬而逝的動靜。
幾息過去,只見對方依舊不語,他喉間逸出極輕極淺、模糊得難以界定是笑是嘆的一聲。
瞅了眼天色又掃過男子神色,易丞淵再度啟脣,捨去婉轉直切重點地問到:「說來突兀,不知公子這白糖糕可願意割愛?」
顧行焉聞言眉頭卻是又緊鎖一分,眼中生出一絲疑惑。然而這回他未同對方僵持太久,一句不可後,便轉過身子想要離開。甫鍛鍊完,他著實是有些餓了,要到有客棧聚集的點兒又尚有段距離。其實顧行焉鮮少買這種甜食小點來止飢,不知今日是怎麼了,特別來饞勁兒。
誰料那男子卻似不打算輕易讓他走,就這樣卡著那個角度,顧行焉踏出一步,發現再往前也不是,只得又回過頭望向對方。
「……還有事?」因極少開口,此時他原就低沉的嗓音帶著些許沙啞,其中不乏透著股不耐。
如果可以,就此放棄會是易丞淵的下一步,在不牽扯到某些因素的前提下,他是個挺乾脆的人——可惜今個偏偏碰上所謂特殊情況。
當然,其後興許也有幾絲別樣的心思在,有趣的事兒誰不愛呢?至少他是興致不低的。
「實在抱歉,就是有人認準了這口味……」未盡的低嘆隱沒脣間,易丞淵話頭一轉:「若不是非白糖糕不可,公子提個條件可好?」
天色漸晚,原本橘黃色的夕霞已不見蹤影,青沉夜色覆上了市鎮。顧行焉覺察到了眼前男子眼中若有似無的興致,一股麻煩的預感油然而生。他抬眼看了看收拾得差不多的攤販,路上行人皆是步履匆匆準備回家。距離晚市還有段時間,此刻長街變得空曠起來。
顧行焉心裡實在不願與這白淨公子過多糾纏,片刻沉默後,他只得道:「給你便是。」
語罷將方才那白糖糕遞去,待對方接過,卻未見其有所挪步。再度看向男子的眼中染上了不悅,開口語氣冷漠:「……讓讓。」
髮色斑駁的老漢推著攤車打邊上走過,易丞淵唰一聲收攏扇骨,膚色偏白的掌一遞一翻,接過趁隙示意老漢備妥的熱呼包子。
「多謝。」也不欲與男子多做糾纏,他乾脆側身讓出道,順勢將手中的鮮香暖意往對方懷中塞去,動作不疾不徐地,真要避過卻不若看上去那麼容易。
幾乎是同時,顧行焉毫無猶豫便將那還熱著的嫩白肉包返還回去,留下一句不帶語調的不必,又調整了因這番動作而稍有滑落的行囊,就這麼頭也不回地快步離去。
也未將這事留在心上,隨著幾戶人家窗裡漸透出的明幽火光消失在長街盡頭。
翌日晌午。
顧行焉站在一店門口望著裡頭人聲鼎沸。這已經是他在這條街上尋到的第五間飯館,不知是應了什麼日子,無論哪間皆是高朋滿座。然而眼下他是餓得不行了,廚坊傳來的爆炒剎聲和噴香油味兒,讓他打消了再找下一間的念頭。
店裡無人有閒暇來招呼。顧行焉逮著個送餐肴送到暈頭轉向的小二,很快地要了幾樣菜欲打包外食。小二忙應著向後廚去,沒多久卻是又轉回來說道:「客官大人,客官大人……實在對不住,咱店打包的物什沒啦,老板讓您和那桌的公子併下桌哪!」
顧行焉只得過去,走到桌前隨意一瞥才見著併桌的這公子不正是昨晚那攔路傢伙。也不顧對方正玩味兒地瞧著自己,他拉開凳子便是一坐,權當作沒看見,逕直斟杯白水喝著。
被告知要併桌時,易丞淵幾不可查地蹙起眉頭,可尚來不及揀著合適的措辭,小二便已急吼吼地不知鑽往何處,本欲就此離去另尋他處,卻在抬眼看見來人後改了主意。
正值就餐時刻店裡熱火朝天的,相比對之下,不得不併桌的二人靜得出奇。
瞧對方神色鎮定也不知是認沒認出,他也沒開口的打算,意思性地將打量的視線稍作掩飾,他抿著杯緣淺淺啜著微涼白水,眸底有著思量。
若要說易丞淵這人討厭什麼,欠人情絕對在首三項佔有一席之地,早先還想著昨個那收尾瑕疵的插曲該如何呢,機會便來到眼前。
拜掐著飯點前落座之賜,幾乎是在他定下主意後小二便再度靠近,嘴上招呼著放下一碟涼拌素菜一盤爆炒肉菜,香氣勾得人饞蟲騷動,他慢條斯理地挾菜入口,沒再理會身旁的一切。
溢出的香氣彷彿化作大蛇盤旋纏繞著自己,顧行焉沒忍住朝那盤裡的食物看了過去,爆炒微焦的五花肉覆著鮮亮油光,伴著嫩綠爽脆的菜葉。能看而不能吃,莫提對一個正頂著轆轆飢腸的人來說有多殘忍了。他強迫將視線收回,眼神在形形色色的食客中漫無目的地來回游移,只盼小二能快點把自個兒的份也給送上桌。
隨著時間過去,耳邊傳來的吃飯聲似乎越來越大,飲掉的白水也是一杯接著一杯。顧行焉抹了下嘴,都不知道那唇上濕潤的究竟是白水還是垂涎。
伙計各各忙得腳打後腦勺,自然也沒人有心神補上茶水,又許是覺得桌都併了,克難些也算不上什麼?
淨白修長的指逕直朝對坐的男子身前探去,勾過僅餘二三分茶水的壺,極輕地調侃了句:「倒是不怕傷胃?」
提腕輕旋,一道剔透注入杯中,清脆水聲細細碎碎的,易丞淵看著蕩漾波紋逐漸貼近杯口,手腕一翻,小巧水珠順勢彈起又墜入波紋中央。
將壺隨手一擱,捧杯貼脣時他瞇起眼,按往常情狀來看,對面那人可還有得等,但說出來不存心打擊人麼,他放下杯什麼也沒說,再度執箸朝半空的菜碟伸去,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動作彷彿更慢了些。
「……不勞費心。」朝對方瞥去一眼,只覺得那人好似又放慢了動作。顧行焉瞇起眼,不曉得對方打什麼算盤,吃飯也不好好吃著淨耍些莫名把戲。時間在等待中變得異常緩慢,雖身在室內卻還是能感受到外頭的炎熱高溫。顧行焉額上汗水滑落眉間,唇上人中一排細小汗珠,看上去倒是狼狽得很。
此時店小二端著一小碟什麼快步過來,顧行焉坐直身子,眼神掃過上頭擺的東西卻是無語了。
「噯客官您久等,老闆怕您等太久,交待這您剛點的白糖糕就不收錢啦。」小二才說完便又急急忙忙地幹活去了。
顧行焉拿了筷子就吃起糕來,也不打算看對面那人有什麼反應。他昨個兒被截走了一份點心,饞到現在就是特別想吃了怎麼地。也是餓得緊了,這會兒吃著白糖糕還真是吃得有滋有味兒。
——白糖糕。
還真是巧了呢,這人大概是對白糖糕情有獨鍾?易丞淵心不在焉地下了結論,沒什特別反應。
他提出需求提出條件,對方應下又推卻酬謝,在他看來,這整套流程撇開收尾不談還是挺順利的,眼見缺漏也有補上的機會,以結果論是沒什麼好挑剔的了。
還不若對方應了自個的喃喃自語來得稀奇,比昨日多蹦了一還二字來著?
竹箸橫上清空的菜碟,易丞淵飲下剩餘的半杯水沖去口中滋味,起身順過衣角後拋下句告辭,穿過眾人朝掌櫃的走去。
千等萬待總算是盼到了自己的午餐,顧行焉舉箸吃得飛快,埋著頭都沒注意對面那攔路公子是何時離開的。直到最後一滴湯水也下肚,顧行焉滿足地抹抹嘴角油漬,又將壺裡涼水也飲了盡,方起身到掌櫃那兒準備付帳。
「呀啊,方才和客官併桌那公子把您的帳一齊付完啦。」卻是換來小二這樣一句話。
顧行焉愣了愣,隨即回過神來,大步出了飯館子。他都不曉得昨日那白糖糕還值這麼一桌飯錢。煙灰色眼睛看了眼頂上晴天,居然也映出一點雲影。
一一白糖糕終究還是太甜了點。
爽啦
謝謝交流ㄛㄛㄛ
(從深淵爬出來)
謝謝行焉中謝謝顧公子
心中真是千百個對不起顧公子
都感覺到他的肚子在叫了阿(ry
給你跟淵淵滿滿大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