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遲明至皋泉城大半月,辦了些異域的商貨打算攢些沿途的飯錢,若是有多餘還能積點陰德。
他今日起得早,沒特別的事便走到海邊,一站便是多個時辰,一晃眼也中午了,他看著海面波光粼粼,陽光照得像有寶石在海裡浮沉,他眨眨眼,肩頭卻被擊中。
雖說習武之人本該對周遭環境較爲敏銳,然而梁遲明正想事情,一時鬆了警戒。
他嘆口氣,心裡責怪著自己的大意,一陣如蚊蚋般的聲音傳入耳中,是一女子。
梁遲明往後退了一步。
「您沒事吧?」他輕聲問。
女子看著不像是別有用心,梁遲明盯著看了會,即意識到自己的行為不太禮貌。
「抱歉。」
「無礙,是湘兒……沒注意著方向。」
她定睛注視來者,語氣裡帶著隱晦的躊躇。
眼前所視依然如往常一樣,朦朧模糊得無法辨識任何形物,她只能粗略辨識出這是男人的聲音,年齡未知,但或許比自己年長許多。
「本是想來這尋找師傅所託的藥材,未料又迷路了。」
細軟嗓音飽含濃濃的沮喪,她無法看清眼前的人究竟長怎麼樣,只能微微抬頭,讓視線對上她認為應該是雙眼的位置——而很不湊巧的是,那僅是梁遲明的下頷。
沒注意著方向?梁遲明一聽女子的說法就覺得不大對勁,再怎麼說方向跟撞到人之間也沒什麼關聯,不過卻也沒馬上說出口。
梁遲明瞥見女子眼裡的黯淡,內心暗自有了猜測。
對方的聲音裡不只有懊悔,還有沮喪,梁遲明一時有種做錯事的感覺。
「湘兒姑娘,沒事,我這人身強體壯,無妨。」梁遲明稍稍蹲下,正好對上女子的視線,她似乎吃力地盯著自己看。
「姑娘一人怎麼到這海邊來?此處杳無人煙,對一個女孩子家來說挺危險的。」此處是他前幾天發現的,鮮少有人出沒,他便喜歡到這聽聽海的聲音。
「原是聽聞此處盛產海產,能做藥用,想來尋個人家問問是真是假。」
墨湘兒如實回應,並未察覺眼前男人為了她微微屈膝,僅是憑藉師傅的教誨努力與其平視,師傅曾言與人說話時不能避開視線,避開了,便是無禮。
「謝謝公子關心。湘兒是慕蓉閣門生,雖資歷尚淺,仍能自保。」
「請問,該如何稱呼公子呢?」
似是有所誤解男人的意思,她疑惑地微微歪頭。
墨湘兒雖衣著簡樸,但仍與尋常門生一般身著鎖鎧,肘配護甲,腰間亦帶著響蛇蠍,照常理來說是不大可能出事的。
「這不是我的專業,我只是來這一帶辦些貨在路上賣,不過在街坊確實有聽到如您所言之事,看來傳言為真的可能性大些。」梁遲明在聽了女子的話後想起來確有此事。
梁遲明看著女子的眼神,雖然看起來是看著自己的,但眼裡卻沒有曾在某人眼裡見過的光采,他稍稍搖搖頭,別再回想往事,幾不可聞地嘆息。
「姑娘若是不方便,毋需勉強。」梁遲明稍稍移開視線,他有些好奇女子努力看著自己的原因,卻又覺得直接問人太過失禮。
「原來同是江湖中人,失敬失敬。敝人名喚梁遲明,從浦津島來。」
「在下是擔心這個地方臨海,若是墜海後果不堪設想,有時候人算不如天算呢。」他在原先的位置坐下,看著眼前的海浪翻湧,又開口:「湘兒姑娘是迷失方向嗎?此處是在下某次隨性而行才發現之。您方才所言之海產,在此處未必能尋到。」梁遲明挑了挑眉,問道。
聽男子所述,墨湘兒霎時一怔,恍若完全沒想到在這海岸貿然行走極有可能失足落水——尤其是像她這般無法與常人相提並論的人物。
她頓時緊繃起身子,略微緊張向梁遲明出於善意的提醒連連道謝:「謝、謝謝遲明公子提點……若不是公子……我很有可能便……」
話甫從嘴裡吐露,她便眉頭微蹙,深深地嘆口氣續道:「老實說……這次我是與師兄、師姐一同道來的。」
「只是我視力欠佳,無法替師兄姐出份心力,才想趁今日得空,試試能否找到點蛛絲馬跡。」
「讓遲明公子擔憂了,實在……深感抱歉。」
「不用客氣,人在外頭還是要多加留意,若是出了什麼事,想必妳的師兄師姐也會擔心。」梁遲明見到眼前的姑娘皺起眉,出於習慣,伸手拍了拍對方的肩膀。
「姑娘抱歉,我只是看妳有些緊繃,在家鄉那常有孩子像妳方才那樣因為某些事情而緊張,這是拍拍肩似乎有點幫助,所以才…」他有些慌亂地說。
「哎呀道什麼歉呢?妳又沒有做錯什麼事。」
「先坐下來歇息會,別緊張,等等若是妳不介意,我正好要回城,我跟妳一塊兒回去,彼此能有個照應。」梁遲明拍了拍一旁的石頭。
語畢,梁遲明看著海,等待對方的回應。
「好,那湘兒先在此謝過遲明公子了。」
她頷首謝過,憑藉剛才與梁遲明的談話粗略判斷兩人之間的距離,一步步謹慎小心向前步行,直到軟靴觸及堅韌的岩石表面,墨湘兒這才止步,慢慢向著岩石落坐。
「遲明公子是商人嗎?」
墨湘兒自幼生長於關內城,除了練武再無其餘嗜好,首次離開故鄉讓她這一路上有諸多疑問,例如梁遲明剛剛所說的「辦貨」。
梁遲明看著對方的動作,仔細注視著一直到她落坐才放下心。
「不用客氣,回去的路有人一起走一段也不錯。」
「商人?以前確實是個普通商人,家裡開小雜貨鋪子。現在則是靠著一開始拿著的錢,一路買買賣賣,靠賣東西的錢走遍這塊土地,找人,也躲人。」梁遲明答。
「湘兒姑娘這一路上也走過不少地吧?有沒有什麼特殊的際遇呢?」梁遲明看見女子臉上的疑惑,如是問著。
「這裡的一切,都與關內城十分不同。」
墨湘兒望海應答,她半瞇起眼,細細感受微鹹的海風,與陽光灑落肌膚的溫暖感。
「我自小在關內城長大,雖說如此,但也才待了五、六年左右。」
「在認識師傅以前的事,我一概不記得了,所以連這海風、浪潮的聲音,於我都是相當特別的。」
梁遲明靜靜地聽著湘兒說話,一邊試著感受對方的世界,於是也閉起眼睛。
只有五、六年的記憶啊⋯⋯梁遲明低聲覆述。
「關內......我從沒去過那一帶呢。」
「湘兒姑娘,那麼你覺得,海,是一個怎麼樣的地方呢?」梁遲明睜開眼,望著遠方,若有所思。
「海……嗎?」
聽到對方如此詢問,墨湘兒陷入片刻思忖,爾後慢慢回應:「像是醞釀所有淚水的掌心。」
「師傅曾說,人會因喜悅而泣,會因傷痛而慟,因為活著,才會流淚。」
「所以,淚水也是生命的象徵。」
「那遲明公子呢?您認為海,是什麼?」
她微微偏首,目光裡帶著顯而易見的好奇。
「醞釀所有淚水的掌心,這比喻可真美呢湘兒姑娘!」
「若說『海納百川,虛懷若谷』便有些矯情了。不過這卻是許多人對海的印象,我曾經也是這樣認為的。我從小在滄浪江邊長大,江河有盡頭,可是海沒有,海無疑是遼闊的......」梁遲明頓了會兒,繼續道:「你知道瓶中信嗎?」
沒等湘兒回答,梁遲明自顧自地說:「小時候我娘曾跟我說過瓶中信的故事,說是有個少年愛上了從海的另一邊來地少女,可是後來少女一聲不響地離開,於是少年寫了封信,放在瓶子裡,扔進海裡,任其漂流......」
「過了許久,少年長成了男人,又在海邊撿到一個瓶子,打開來裡頭卻是當年他寫的那封信。」
「從那時起,我覺得海,特別無情。過了那麼久,還是兜回來原本的圈子,什麼也沒有改變。」
「還有一點,當時我爹娘去世後,我把他們海葬,所以看著海,就會想到他們。」
「所以海,也是一切的念想吧,真是既無情又有情。」梁遲明嘴角扯出一個勉強的笑。
「一切的……念想嗎?」
似懂非懂複誦梁遲明的話語,墨湘兒靜靜思考一番,爾後回道:「聽起來,海,更像是人生的寫照呢。」
「不過,我也不大明白,所謂人生,究竟為何物。」
「師傅說待我在旅途中經歷了什麼,或許便能悟透何謂人生……」
所謂人生,究竟是如漫漫長夜那般看不盡一絲光輝,亦或是場錦繡斑斕的美夢?墨湘兒無從得知,也無法揣測今後每一步,會是順遂、亦是崎嶇。
「無論是海,還是人生,都讓人摸不著頭緒呢。」
似是無法理解當時師傅所說的意含,墨湘兒僅是微微嘆息,不知這趟旅程是否真能有個圓滿的終點。
梁遲明沒有馬上回覆墨湘兒。他閉上眼,稍稍回想她方才的話語,寥寥幾次來回,湘兒的話常是「師傅說......」,他沉思了片刻,空氣很安靜,靜到只能聽見波濤的聲音。
「對啊,是念想,那些愛恨情仇,那些經歷過的事,望著海讓人能平靜下來思考這些事—不過,這都是我的鄙見罷了。」梁遲明一邊說,一邊從腰間的布包拿了個小鐵罐,從裡頭揀出兩個糖,一顆進了他的嘴,另一顆他伸手遞給湘兒。
「人生是一趟有盡頭但看不到前路的旅程,妳不去走,便什麼也不知道。前方是荊棘還是平坦,只有自己知道。就像海一樣,那麼寬闊,卻沒人知道底下有什麼—除非妳自己去看。」梁遲明停了會,看著湘兒望著海略為迷茫的側臉,她似乎還是太年輕。
「妳師傅或許是想讓妳多接觸人,人生是由人與人之間的緣分交疊出來的,就像這片海,是由江河、雨水匯聚而成。」
微開的掌心霎時多了某種輕微的重量。
墨湘兒先是微微一愣,爾後試探性以指腹揉捻幾番猜測這是何物,圓潤玲瓏的外型、輕如鴻毛的重量再再讓她聯想到平時服用的丹藥,可從梁遲月的語氣來看,這應該不是什麼害人之物。
抱持些微忐忑,將其以兩指輕捻入口,那熟悉的甘甜便一點一滴溶於口中,這讓她原先迷茫的臉多了幾分驚訝,甚至是雀躍。
「……好甜。」
「和甜酒十分相像的味道……可是,更好吃,這是什麼呢?」
記憶中,在關內城那般乾旱少雨的地域,她們只有逢年過節會喝點甜酒助興,這究竟是什麼?為什麼與丹藥有著相同形貌,卻如此美味呢?
梁遲明看著墨湘兒臉上的困惑逐漸舒展開來,甚至帶有一絲滿足,他微微一笑,見到別人開心,他心裡也開心。
「糖果,我同城裡的外國商人買的。」見墨湘兒的反應,梁遲明猜她是第一次吃到,不禁覺得挺有趣,又略為心疼—這姑娘都多大了,竟沒嚐過糖。
他看著她的反應,腦海裡竟浮現某人的笑容,原因無他,眼前這人跟回憶裡的人頭一次吃到糖時的反應太相像了。
「甜也是人生的一部分喔,湘兒。」他輕聲說。
「人生不會只有苦悶,也會有像這顆糖一樣甜甜的事情存在,這些都是不可或缺的,組成人生的滋味。」
「我在妳這個年紀,只懂得像這樣甜甜的味兒呢!」梁遲明笑了笑。
「喜歡嗎?要是喜歡的話這盒糖給妳罷?」他朝湘兒搖了搖鐵罐子。
「……咦?」
梁遲明最後所說的話語、以及糖球在袖珍鐵罐滾動的悅耳聲響無一讓她露出更加驚愕的表情,她與梁遲明僅是一面之緣,當真能收下如此貴重的東西嗎?
「可、可以嗎?既然是外國商人那買來的,應該……很珍貴吧?」
「遲明公子、當真要送我嗎?」
她怯聲詢問,對方願意陪她回到城裡已經相當感激了,若是再收下這個,是否會過於得寸進尺?
梁遲明被墨湘兒的反應逗樂了,真是個有趣的小姑娘。
「當然可以!再怎麼珍貴的東西,都必須要有珍視它的人拿著,才會有真正的價值。」梁遲明把鐵罐子遞給墨湘兒。
「就算只有一面之緣,也是彼此之間的緣分,要知道人跟人之間得有許多次錯身而過,才能換來一次的相遇。」梁遲明出言寬慰她。
「真的要送你,就不用客氣收下吧!拿回去跟師傅、師兄師姐分享也不錯,若是讓他們擔心,塞點甜甜的給他們也不壞。不然權當這次偶遇的回憶也不錯,這些巧合也是人生的一部分呢!」
梁遲明起身,不知不覺,就快到漲潮的時間。
「湘兒姑娘,快要漲潮了,我們最好趕緊離開,不然可能得等退潮了。」他伸出手想拉對方一把。
「好,那湘兒先在此謝過遲明公子。」
聽到梁遲明如此表示,她總算稍微放下心中的擔憂,將鐵罐小心翼翼捧在掌心,叮噹作響的悅耳聲讓墨湘兒下意識期待回到城裡享用糖果的美好恬靜。
「那個、雖然可能有些冒犯……」
「但能請您,攙扶著我嗎?」
老實說就連那近在眼前的大掌她都無法看得相當清楚,只能隱約辨識似乎有什麼出現於眼前,但正所謂男女授受不親,若是梁遲明不願意,她便不勉強。
「不必客氣。」他發現墨湘兒也無法看清楚自己伸出的手,雖說男女有別,但梁遲明覺得,有些時候人命重要些。
「無妨,倒是湘兒姑娘別怪我無禮。」梁遲明蹲下身,「失禮了。」他小心翼翼將湘兒的手拉著,另一隻手隔著一點距離護著她。
「要是不小心摔進海裡就麻煩了,湘兒姑娘小心點兒。」他微微出力,欲將對方攙起。
「好,謝謝遲月公子。」
墨湘兒莞爾一笑,向對方謝過後便安安靜靜與其一同離開海岸,沿路她只是小心翼翼護著手裡的鐵罐,再無發話抑或提問。
直到兩人離城鎮只剩幾哩遠,她依稀聽見不遠處傳來的熟悉呼喊,才轉頭向對方再次致謝:「我似乎聽到師兄師姐們的聲音了。這次多謝遲月公子,有機會再見面的話,待我再贈您一罐糖果吧。」
梁遲明在攙起墨湘兒後輕輕放了手,和墨湘兒之間隔著一點距離,一路上他見少女小心翼翼地護著鐵罐的樣子,像呵護著寶似的,他嘴邊帶著淺淺的笑意,雖然只是萍水相逢,她卻如此珍視這項小東西。
墨湘兒沒有開口,他自然也不打擾她,只是一路上若見到可能絆倒湘兒的石子雜物悄聲移開。
越靠近城裡,人聲越來越明顯,梁遲明正要和湘兒道別,卻先聽見對方的聲音。
「不必謝,相逢自是有緣,幫點小忙不足掛齒。」遲明朝對方笑笑。
「快去吧,別讓師兄師姐等太久。下次若有幸至關內造訪,願還能見上一面。」他向少女揮手作別。
看著少女的背影漸漸消失在人群裡,梁遲明轉身,多少來來去去,或許都是為了共同在對方的生命裡留下可深可淺的痕跡,看似什麼也留不住,卻什麼也留住了。
「願妳一路平安。」梁遲明心想,默默祝福少女的人生,再無磨難。
「好,遲明公子也是,再會。」
沒再多表示什麼,僅是以最簡單的言語向對方致上誠摯的謝意後,墨湘兒便朝那群師兄師姐奔去,讓這短暫的相識暫時劃下句點。
——願今後,仍有機會再將新的糖罐贈與他吧。
謝謝易秋中陪我試水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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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遲月各種不嫌棄聽這小屁孩滿口師傅經,糖果湘兒會慢慢吃的!原本還有很多想說,但還是先這樣好了(繼續哭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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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聲說是明不是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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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湘兒中讓湘兒跟遲明一塊玩兒~其實遲明那時也想湘兒大概因爲身世之類以致於總說師傅經,他心裡也跟師傅一樣希望湘兒能多出去體驗一下人生的!
竟然還有很多想說天啊
我好好奇啊!哎呦不哭不哭,這邊也要跟著一起哭啊好心疼湘兒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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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遞衛生紙
糖果慢慢吃,不要放過期(by遲明)
再次謝謝湘兒中讓我這個交流廢完成了一次交流,也希望湘兒中能因爲這個交流找到一點湘兒的感覺嗚嗚很怕讓您沒達成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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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我一直打錯啊啊啊啊!!我、我真的很對不起,只好偷偷去使用噗幣之力了(打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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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關係(摸摸
不要打自己呀OAO (拉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