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像是少年會擁有的物品,相冊的封套由厚實柔軟的針織布製成,正中央繡著一枚形似某種標記的典雅花紋。
它被收藏在少年定居的隔間內最底下的那層抽屜當中,重重鎖起。
沒有誰翻閱過,亦不曾再被提及。
它靜靜躺在再也無人會去觸及的地方保持沉默,彷彿終有一日會就此自知曉它的人們的記憶中消亡。
塵封並不是出於忘卻。
不如說,若是能夠忘記,他想要忘記。
——他記得。
收藏其中的每一幀畫面,每一段回憶,他全都記得。
那是從一幀合照開始的。
身穿醫院專門為孕婦提供的服裝的女人,以及尚未睜眼的粉嫩嬰兒。
看著懷內那太過細小而又脆弱的生命,女人牽起一抹虛弱的微笑,透漏倦色卻依然明亮的眼神猶如是在注視著她獨一無二的寶物。
安然窩在抱擁之中的嬰孩對此一無所知。
他只是就這麼躺著,並在那之後爆發出震天哭聲。
之後就是可謂緊貼著嬰兒成長的連串紀錄。
一開始宛如草莓奶昔的肌膚逐漸變得白皙,從不堪撫觸的細嫩長成能夠脫離嬰兒床保護的圓滾,皺成一團的醜臉亦終於舒展出越發清晰的輪廓。
已經能夠著衣而毋須懼怕會被纖維弄傷的嬰兒,被套上了各式各樣共同點皆為可愛一詞的衣物,嘴裡叼著奶嘴,偶爾睜著圓潤的烏黑眼眸盯著鏡頭看,偶爾理也不理,只顧睡自己的大頭覺。
初生之犢不畏虎,腦袋光禿禿的小寶寶不怕捱罵。
即便把他摟在臂彎的男人眉頭緊皺得足以夾死蒼蠅,他也不怕。
好玩一般抓住跟前骨節分明的手指,嬰孩張嘴就是一咬。
在那之後,男人就衛生問題對他進行了長串的說教,但他都只是咯咯笑的拍著手,轉眼間又伸手揪男人的頭髮去了。
再多翻過幾頁的話,不難發現一切都變了樣。
嬰兒車、學步車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台一看就曉得是給稍大一些的孩子騎的三輪車。
半跨在著色童趣十足的三輪車上,成功馴服它的男孩得意地咧開笑容,短小的身板挺得筆直,膝蓋上的創可貼與隱藏在後頭的傷口便是他的功勳。
當年只能被抱著走的嬰孩,如今已經可以靠自己的身體支撐別的事物。
雖然區區一台玩具車著實無足輕重,但也確實是邁出了新的一步。
這一幀裡,乍看不過五歲的稚兒正隻身站在方方正正的棋盤上,向四方天地之神行過拜禮,身後昂然聳立的神社並非為人熟知的天滿宮,散發出的莊嚴氣派卻絕不遜色秋毫。
那是家裡為他舉行袴着之儀的日子。
——在外披上一件五紋付羽織,西陣織錦以墨色為基底,垂落的袖子以多種顏色的絲線織上樣式傳統的繪紋。
羽織下是一身濡色長著與淺色行燈袴;懷揣正絹所織成的縞柄懷劍,腳踏純白雪駄,男孩微微仰首,白淨的臉龐不見一絲符合年齡的嬉笑,自表情至站姿無一不顯端正。
為了這一天盡展歡顏的母親告訴他:這襲衣裝,家裡準備了兩年。
在男孩的腦袋瓜裡,兩年到底是有多長,很模糊,很模糊。
大概很長很長。
所以他努力學著父親平日的模樣,直到大人們賞給他一根千歲飴。
目測距離七五三尚沒多久,與那天相比變化不大的孩童身穿灰黑色的作務衣,握著一柄小刀在身前比劃。
它看來著實教人有點難以歸類:比脇差要長,比打刀更短。天上陽光普照,刀身卻沒映出應有的光亮。
就這麼將刀具交付到幼小的孩子手中,未免太過危險。
但男孩的父母並不擔心。他握著的這一把,實質上還沒開過刃。
雙手探進袖間、佇立一旁環胸旁觀的男人,過了沒多久便走上前。
迎合孩子的高度,他半蹲著身,開始手把手的指導兒子正確的握法。
然後在明天、後天、大後天,教導他更多。
場景推移,穿著服貼黑衣的男孩緊握短刀,與打扮相同卻比他稍高的女孩相視而立。
二人之間的距離頗為靠近,遭到定格下來的動作稍有些稀奇。
女孩提膝準備掃出一踢,手中短刃朝前一劃,儼然正在發起攻勢。
而男孩則舉刃擋下刺來的攻擊,同時挪步急撤,似是要暫避其鋒芒。
接著往後翻,會發現這只是眾多日常中的其中一幕。
相似的照片陸續仍有。
比方說年紀小小的兩個孩子朝高牆上拋擲出鉤繩,仰望上方的他們各自揪著手執的麻繩,透過拉扯確認穩固度;
比方說並排站在桌前,合力為堆放在上頭的藥品分門別類,再把它們收進各自的印籠裡;
比方說背著簡便的行李,擠在一塊專注研究地圖,與前方延綿往上的山路作著比對。
這些照片的共通點有兩個。
其一是他們做著的事看來並不怎麼合時宜。
其二是他們的神色看來皆是那麼的嚴謹。
半伏在嬰兒床的安全護欄邊,那雙烏色眼眸微斂,靜靜注視著窩在軟香被褥裡的小小存在。
彷若最初幾頁中的那個他,躲在被窩裡頭的女娃有著一張皺巴巴的臉,看上去是似曾相識的醜。
可他並未因為這樣就移開目光。
在兄長守望下的小寶寶把眼睛緊瞇成兩道縫,半叼著大拇指睡得正香。
微側的腦袋擱在交疊的手肘上,看著嬰兒軟乎乎的睡顏,男孩笑了。
往後的照片,持續盡責地紀錄著男孩的成長史。
有時只有他一個人,有時拍進了父母、其他親戚。
但最常佔去男孩身側位置的,卻總是一個予人感覺軟糯軟糯的小女孩。
不知道照片裡顯示的是否象徵著多數的情況,比起玩耍,一大一小的互動更像是大的照顧小的。
應是喝過奶不久,幼小的女娃被男孩抱在懷裡,輕柔地順著背;
約是學走的時候,她趴噠叭噠地挪動著胖胖的腿向前行,他則像是狗狗繞著小貓一般在旁照看,神色既擔憂卻也期待;
大概是在學識字,他把開始會穿戴得像是女兒節娃娃的她抱在腿上,指著紙上以筆墨寫得工整的「ふわり」,誇張的口形似是為了強調咬字才有的。而不枉費他的教導,女孩也盯著他寫的字,張著嘴巴準備學唸第一個音節。
男孩在下一張照片裡高舉的物事,與一直以來富含微妙年代感的起居風格相比,活脫脫像是進行了一場大躍進的時空旅行。
從身上又換上了一襲正式場合專用的著物、以及嘴邊殘留的蛋糕屑屑來看,那天或許正是他的生日。
手裡仍攥著包裝紙,他帶著歡騰不已的神情,向鏡頭炫耀著被他小心翼翼捧好的現代科技產物。
雖是第一次親手觸碰,可他清楚這是什麼。
學校裡的同學常會聊到的掌機。
某次的午休時間,有一名男同學悄悄展示過給他們看。
聽著七嘴八舌的議論與此起彼落的驚嘆,擠在朋輩間的男孩不好意思說他沒有。
此後的整整一星期,他們輪番把遊戲機帶回來,互相炫耀。
沒有加入的,唯獨部分對偶像明星更感興趣的女生,以及掏不出掌機來的他。
他總是很好奇,也很羨慕。
那些顏色不一的金屬盒子,在他看來就像是把一整台電視機濃縮成便利的形狀,而更令他驚豔的是、盒子中央呈現的畫面是經由他們決定的——不,不只是轉個頻道,而是真正的操縱起裡頭的角色,控制他們的一舉一動。
那麼的奇怪,那麼的不可思議。
就像是——就像是另一個世界,可以做盡各種現實不可能成就的事情的世界。
——現在,他也能進入那個世界闖蕩了。
是想到這點了吧。烙印於印刷品之上的男孩笑得開懷。
在那之後,男孩在照片中的生活點滴乍看還是和以前一樣,沒什麼改變。
唯一不同的是,拍擾他拿著遊戲機玩的鏡頭變多了。
會選擇記下這些甚無特色的片段,理由或許是挺明顯的。
每每在玩遊戲的時候,男孩臉上都總會帶著笑。
也有些時候,會是另類的罕見畫面。
比方說以下的這一張。
電視機上的主人公動也不動——因反光的關係,能從這幀照片判斷出來的只有這點。
與之相反,待在電視機前的那位正處於何種狀況,可就要清晰多了。
身穿紺色甚兵衛的他仰躺在塌塌米上,垂落的眼睫與嘴邊的津液無聲訴說著他早已入眠的事實,然而就算是這種時刻,男孩的手裡仍緊握著搖桿。
而他的小妹則裹在織有蝶與花的浴衣裡頭,宛如幼崽般趴伏在他的胸前,一襲亮澤的長直髮乖順地披散著。她朝鏡頭做了個豎指噤聲的手勢,唇邊牽著她最為家人所熟悉的靦腆弧度,悄悄提醒偷偷拍照的人不要驚擾到他。
會做著怎樣的夢呢。當時的她悄悄猜想著。
不知道裡面有沒有她們。
相貌俊美的青年有如左擁右抱一般勾搭上兩名少女的細肩,朝鏡頭佻皮地眨動左眼,嘴角深深勾起的笑弧搭上本身的不羈氣質,隱隱透漏著一股子說難以言喻的邪妄感。而遭身前那兩位遮擋,他所穿的是何種服飾甚是不明,只能以偏單薄的衣袖判斷出應當是浴衣一類的著物,與其餘二人那一看便知手感細膩無比的大振袖不可不謂大相逕庭。
若是連動作也能達到一致,不論是穿著抑或容姿皆無限接近劃一的兩位少女想必可以成為彼此的鏡中影。
這當然是有意為之的。二人身上繪滿繁瑣花紋的雪白京友禪,可是經過廿十多重工序方能宣告完工,若是視為巧合未免太過勉強;而濃而不豔的俏麗妝容更是悉心之作,以丹紅為點綴的眼尾、小巧的鼻樑與嘴唇皆經過胭粉修飾,盡可能使兩張不同的容貌乍看如出一轍。
以青年視角而言位於右側的那位,正氣定神閒地揚起一抹端莊的微笑,而與她並肩而立的另一位則滿臉羞憤難當,死命想要抓開搭在肩上的大手,苦苦掙扎的舉措致使各自別於她們髮間的金紋紫蝶呈現一靜一動的落差。
只有那時在場的人才能知曉,少年並非是相中靠右的那位。
及後各張照片的間隔時期與之前相比似乎稍長了些,而自某張照片開始,一切又再變了個模樣。
身處的空間不再是古典和室,身穿的服飾不再是傳統著物,身邊的人們不再屬同一血脈。
少年依舊是那名少年,只是拉拔的身高隱約有開始成長為男人的趨勢。位列舞台中央,他站在四名同樣年輕、卻總該大個幾歲的男生之間,穿著與他們相同的藍白銀三色外套,笑容滲著幾分少見的靦腆,卻掩蓋不住底下更深的喜悅。
台下記者高舉著攝影器材,一旁西裝革履的男人風度翩翩地為他們送上祝褔的掌聲。
所有的一切是如此的讓少年心潮澎湃,但促使他安然笑著的並不是這些。
他能站在這裡,並不是因為這些人。
那個時刻,他最希望能夠以未來表現回報的對象不是他們。
於訓練室中單獨爬分,以驍勇之姿於戰場上接連擊殺兩顆人頭的少年摘下半邊耳機偏過頭來,寫滿困惑的表情特寫被相機鏡頭精準捕捉;
印有戰隊隊徽的短袖襯衣滲滿黏膩汗水,領先眾人十來米的少年邊在原地跑踏邊候著落後的眾人,從側面看來臉不紅氣不喘;
和其餘數人一同參與特約教師的英語課程,只見桌上攤滿了教科書與筆記本,原先單手撐腮的他微微向前傾,越過身側握筆打盹的褐髮男孩,淺笑著朝鏡頭比出勝利手勢;
比他們沒年長太多的教練兩手抵著桌沿,表情嚴肅地與他們進行戰術討論,而眾人當下皆一反前一張照片中展現的頹靡,孜孜不倦地在本子上畫寫,早已寫完的眼鏡男更是舉起了他的筆記,率先提出自己的見解;
捧著鑲嵌於銀框中的最佳新人獎狀,沒有隊友陪伴的少年面向整排攝像鏡頭,神態有些侷促,負責頒發獎項的遊戲公司公關則像是要表現器重般拍了拍他的肩;
較常出現在少年身邊的褐髮男生踩著腳踏桿,努力傾前呈站立之姿的身體死命往前踏,而霸佔腳踏車坐墊的他則負責把雙腳伸展成大字型,背對對方吐著舌頭;
KTV包廂中,一行人作著隨性的便裝打扮,一副副墨鏡要麼被戴在頭上、要麼則被隨意丟到桌上。討到並不擠迫的包間的他們不知怎麼地全都湊在一塊,由身材最為頎長的一人高舉路邊買來的立拍得,對準五張大展歡顏的臉龐按下快門。
自那時起就沒拍過照嗎?或許是有的吧。
可就算是有,他也沒有放進去的打算。
一切到此為止。
無法忘卻也罷,只要將之塵封,回憶終將淪為回憶,無人提起就不需要再去觸及。
賭我二十五加隆今天寫不完的傢伙!我寫完了!快轉換成遊戲幣付我!
靈感突襲的關係,拖延症意外沒被觸發,也很高興自己能爽快地結束這篇,分開幾天寫的話擔心行文會變味……
和愛琳不同,統夜的時間雖然同樣陷入了某種層面上的靜止,他的過往卻不是呈現一直線的。
想要多寫寫日常的他,也做過許多不同的想像,但以企劃官方與玩家驚人的創作速度與吸引程度來考慮……在這裡花費篇幅好像都會落得半途而廢的下場。
然後謝謝奈亞中寫的
印象側寫,實在很喜歡最後的那一句,然後就開始湧現出情緒了。
也很高興能接觸到弗里茲中最近創作的兩個副本。有點意外勾起了這些小小的聯想。巨蛇的副本一直在思考怎麼下筆,沒想到打完歌劇院副本靈感就來插隊了。
受他人的創作牽動而去動筆,不知道已經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幸好最後還是決定參加這個企劃,也決定把統夜放進來。
還是覺得太久沒寫的關係不只有點失水準……希望還是寫得可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