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稷】

孤身一人難以形塑前路,即使是龍也得與現實協商。薩提雷夫城是屬於梅薩斯的賭局,住民均是籌碼。為了不使籌碼在關鍵時刻倒戟,魁拉不得不披上人情外衣。既非煉金術士,亦非領主,以一介平民之身涉入色彩紛亂的水潭自有必要。至若容許三種身分同時存在的去處只有一個。魁拉推開門。嶄新木工不會允許地面發出嘶啞抗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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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test #37
貴族想必認得梅薩斯領主的面容,貴族不願與外來者共飲──聚集諸多外來者的店面可以盡情讀取異邦攜來的消息。這裡能放任金髮披肩。高雅的店面是為了拒絕棲身酒館的自由騎士而設,窗櫺過濾西斜的陽光。魁拉在邊隅豎耳傾聽。
「──原來如此。受教了。」吸血鬼與某人交談甚歡的笑聲由隔壁座位傳出,顯然吸血鬼尚未意識到領主的來訪。即使身為薩提雷夫城的囚徒,查理仍不放棄以任何管道獲取知識,商人的本能提醒他,日新月異的技術不會為任何一人而停滯不前。
吸血鬼此時並未戴上兜帽。隱藏在斗篷下的裝束露出,典雅的西裝襯托出如貴族般高傲的氣質,本人卻又不失平民般的親近。碧綠的雙眸吸引眾人目光,他們的嘴就如同未上鎖的匣子,在商人有意的引導之下將情報不斷送出。
紫色鋒芒緻密地落在混濁空氣的每一處。情報源源不絕地在噪音之間飛舞,摻雜黑話與方言是卸下戒心的證據。魁拉以沉默為武裝,在陰翳叢中盯視目標。龍與蛇可以共處。各自的世界偶然在淤泥堆積的水中交會時,世仇亦會同舟──魁拉伸手可及的二人座上有蔑視煉金術的旅者。
這無關緊要。領主更想知道聰慧嫌疑犯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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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理朝口若懸河的旅者靠近。先前的對話已告一段落,他更在意的是為何蔑視煉金術者還要前來煉金術之城──與知識無關,此時吸血鬼為好奇心所驅使。
「什麼?你說為什麼要來?」旅者面色通紅。不知是飲過酒,亦或是講的正興頭上。「那當然是為了證明那堆繁雜的術式實際上根本派不上任何用場!」
吸血鬼只是微笑。他知道這番言論必會引來紛爭。
安荷迪斯會高聲辯駁,特雷奧與伊斯希利會冷眼相待,帕拉森諾會以艱難語言藐視之。萊迪爾會拔劍。煉金術士以繁複的術式為傲。光是此處的空氣就足以令愚昧旅人無地自容,然而魁拉沒有褪去沉默。金髮恰當地隱蔽在陰影底下。
──自稱有煉金術知識的吸血鬼是如何看待煉金術?
四周傳來竊竊私語。
「嗯,先生,實際上,」查理仍舊維持著笑容假面,他已預想出煉金術士會給予這狂妄自大的旅者何種反應,「或許您該把您的發言收回去。」
只是領主,那位總是淡然的統治者,又會給予什麼樣的反應呢?
「啊?」
「您想知道嗎?您身上的衣服,包括武器,無一不是用煉金術製成。」吸血鬼伸出白皙的手指,蘸著飲品,在桌上描摹出簡易的術式,「如果這時我發動這個術式,您猜,會有什麼樣的驚喜?」
他不介意讓引起公憤者提供些小小的樂趣。
視線悄然安放在對峙的二人身上。只消一眼,出眾的煉金術士就能知道構成原理與後果──領主始終靜觀其變。龍只對目標感興趣。相較愚人滿面羞愧的可悲姿態,吸血鬼下此決定的動機才是觸動紫色視覺湖面的起因。
紅茶漸次減少。
吸血鬼若有所感的抬頭,綠色與紫色無意間碰撞。他來不及隱去那一抹訝異的光。
「好了,在場各位也別給這位先生難堪,」他將指尖沾染的色彩轉印於餐巾之上,巧妙的引開話題,「相信他再也不敢如此,嗯,妄下定論。」
圍觀群眾哄堂大笑,狂妄旅者狼狽離去。
查理再度看向統治者,此時眼中只剩恰到好處的欣喜,與微微露出的疑惑。
「日安,大人。」他低聲說,並未帶出姓氏。
「午安。愛因茲先生。」精明商人的遲鈍漏洞令單頰形成笑意。
爬蟲類的敏銳眼睛可以捕捉到優雅面具底下的情緒,不諳人性的龍覺得很有趣。魁拉抬手示意吸血鬼入座──連邀請都使用命令句是領主的特權。
「不知道您是否介意告訴我,這麼做的理由?」
善解人意的商人明白領主所指的「理由」為指何事。但他更在意的是那一瞬間的失態是否已被對方盡收眼底。
答案似乎是肯定的。吸血鬼有些心不在焉。
「考慮到多數人的情緒,這樣做最妥當,也不至於發生事端。」他敲了敲桌子,掩飾自己的窘迫,「到底是何等愚蠢才會在煉金術之城大放厥詞──若這件事傳出去,想必他連補給品都無法購買。」
吸血鬼望向領主,露出精明計算的笑容。
「現在,多數人只將其視為笑柄,而非無理者。」
不如以往堅定的翠色連偏移的角度都難以遁形,午後仍很悠長。尚未染上暮靄朦朧色的陽光令金髮比霜更鮮明。以為對方是為了某種目的而伸展四肢的自動人偶,想不到在此刻窺見連上揚弧度都經過計算的眉聚攏了困頓。魁拉再度添滿茶杯。紅褐水面映出少年清麗的臉孔,因為有趣的事物凝成笑。
「也就是說,並非正義或有趣這種理由了?不,比起那個……『你』為什麼這麼選擇呢?」
眉間聚攏的困頓更加濃厚,查理意識到自己正被領主玩弄於股掌間──於商場間應對自如的手段如今竟無一分能派上用場。
「好吧、好吧,您想知道的話,」吸血鬼放棄偽裝,投降般舉起雙手,「確實是因為有趣──您知道的,生活中總是需要一些調劑。」
吸血鬼刻意營造的氣勢因失卻偽裝而消逝無蹤。
「商人,您知道的,」他說,「擅於找冠冕堂皇的言詞來包裝自己的行動。」
「您是擔心我會斬下您的首級嗎?」
不明言「定罪」,龍的玩笑話平淡得與陳述事實無異。外來之風即使飄來一絲血腥氣味亦不減其趣,領主的衡量天秤往某一邊傾斜,可以看透偽裝的眼睛沒有讀出一分謊言。然而魁拉必須繼續試探。只是在這其中加入任性也無妨。
「忽然解釋得這麼詳細,有人會因此疑心暗鬼地對您說三道四呢。」
與吸血鬼的困窘相對,龍始終沒有一步退讓。
「噢,我相信您不會做出這樣殘忍的事的。」困窘的臉上終於出現一絲笑容,吸血鬼也正觀察著領主的神態:「不過您的護衛倒是有可能會如此。」
他不得不接話。無論是出於禮貌或是……是的,自身的意願。
吸血鬼判斷出領主試探之外的任性。既然如此,他想,也跟著開些玩笑也無妨。
「雖不知何德能蒙受這般信賴……倘若合金有雜質,就算是工匠本身也無法阻止他人摒棄它。」
前次與罪惡氣味連結的意外或許是偶然。魁拉試圖以邏輯串連兩種相互矛盾的事實。若是下令,護衛必定會不帶遲疑地劃開吸血鬼的喉嚨,魁拉還不打算開口。查理是富有求知欲的璞玉,倘若誤殺未免太可惜。因技術不純熟而帶有焦味的糕餅順著食道滑入胃袋,吸血鬼落座在對向以來還沒有碰過茶杯。
領主的發言與帕拉森諾相比理解容易,吸血鬼懂得言下之意。碧綠並未因此挾帶恐懼,商人早已面對過無數性命之憂。
無須為了無妄罪論而擔憂,看破謊言的紫眸將會明察秋毫。
就是可惜那護衛並未擁有如主子一般雪亮的眼,吸血鬼略顯遺憾。
眼前的飲品連餘溫都未剩下半分,吸血鬼命侍者換茶,卻仍將糕點視若無物。
「您不試試看嗎?」
視線滑過桌面,盛裝糕餅的瓷盤只有面向魁拉的一方有消耗食物跡象。挖苦他人的玩笑才是本性,陷入思索之鄉的商人有可乘之機。
「應該不至於毒死吸血鬼才是。」
沒有任由以社會命名的人性生長,魁拉的思考是龍的思考。斟酌的是如何優雅應對而非築起和平收場的台階。
查理為領主的言詞感到驚訝。他以為的領主──博學,冷靜──與總是挖苦的眼前之人如同雙胞胎般不可思議。
不過他們確是同一人,並且同樣強大。商人的直覺一向準確。
「噢,大人,這可不一定,要看糕點的原料為何──」修長食指伸出,缺漏一角的山丘更加搖搖欲墜。糕點的氣味無法逃過吸血鬼靈敏的鼻。「大蒜。傳說流傳必定有其道理。」
溫熱的飲品再度回到桌面,吸血鬼輕嘗一口,任苦澀液體由舌尖滑入喉中,咖啡帶有奇異香氣。
「而咖啡與番茄汁同樣無害,或許是因它們擁有追溯本源則相同的色彩。」
碧綠中帶有一絲狡黠,同時又顯露出商人溫潤無辜。
「依您所說,吸血鬼的特性想來是因人而異?」血腥氣味不止一次飄入領主的堡壘,對大蒜嗤之以鼻的個案亦不在少數。魁拉只是從容地接下話題之泉。猶如為挽回失態而重整架勢的翠綠色再度罩上無懈可擊的自信──可龍的專長是以利爪撕破偽裝。魁拉還不打算實行。
「也罷,我記著了。我會避免城中廚師端出的菜餚不合您的喜好。」地主之誼是禮儀。魁拉忽地又呈上繡有梅薩斯家紋的面影。目的是知道吸血鬼如何判別龍與統治者。
商人因截然不同的應對而詫異。「如此便多謝了。」他說。統治者該有無數面具,這並不值得大驚小怪──他相信偽裝萬無一失。
「即使是同類,嗜好仍會千奇百怪。人類不就是如此?」潔白方塊沉入深棕,苦澀帶入微甜,吸血鬼為舌尖的味道驚喜,卻止不住心頭一點遺憾。本應窺得卻立即被隱去的真實樣貌令他好奇──他再度被好奇心所驅使。
商人故意卸去些許偽裝,碧綠色的愉悅挾帶些許失落。
燦爛之物牽引天下,煙火只在剎那綻放。魁拉命本性沉入意識海洋,托起清麗臉頰的是統治者身分。藏在愉悅笑意後的失落是釣餌或真心尚需判斷,魁拉冷靜地撤兵。世上的會話均是戰爭,一味前進的人容易落入陷阱。
「您說得是。同一種金屬也可能展現出迥異特性,可結構脆弱的型態不易成為素材。無法成為素材就只能捨棄。」
因意外而臨時簽署的結盟契約究竟堅固到何種程度,即使饒富興味,統治者也得謹慎行事。
吸血鬼善於商場上的周旋,卻止不住因領主三言二語而起浮的焦躁。商人披戴理性面具,擬定失常的對策。
「經商也是如此。商人的較勁不在表面,」他輕敲桌面,一個他並未發覺的思考習慣,「若未因時制宜……正確的應對……將成為商場的犧牲品。」
略帶牽強的轉移話題是商人心慌的證明。
「既然如此。不知是否有幸可以聽聽您經商至今的見聞?」
桌面敲出節奏紊亂的即興曲,漣漪在俊逸的臉孔泛湧,聰慧者的失態是意外收穫。魁拉擺出無動於衷的氣勢。唯有看透外來之風的成分方能排除威脅,現在的魁拉是統治者。賜與扳回一城的機會絲線是義務。
「當然,大人。」
於是吸血鬼開始敘述。商人的巧舌如簧於是派上用場,查理善於渲染事件。是的,這項處理工作於他來說如同呼吸般容易──他的本職早已悄然融入自身,不須刻意偽裝,虛與實的界線他有自信拿捏得當。
盛裝於潔白瓷杯的飲品逐漸減少,杯盤碰撞,商人的口舌足以使那清脆聲響轉化為震天巨雷。
口若懸河的演說是屬於經商者的舞台。聽眾只需從其中汲取能派上用場的資訊即可,魁拉是喜歡新奇事物的人。他不介意對手如何解讀領主臨時搭建的舞台之含意,即使是次子,也時常認為自己只需動手指就能欣賞傀儡戲。
「您也是富有獨特美學的人哪。」魁拉輕聲評道,氤氳熱氣朦朧了輪廓。
「嗯?您說什麼?」吸血鬼止住話語,因思慮與聽覺的衝突而困惑。他向前傾身,窗外陽光在金髮上反射出更加華麗的色彩。
「請恕我沒有聽清,還是您想聽聽未經渲染的版本?」查理清楚自己的能力,認定領主因此發言。輕笑聲在喉間滾動,形成低沉的震動。「那可有些難度。若發言不經修飾可無法吸引看客──以我平時的裝扮來說。」
改變本能難上加難,但商人願意嘗試一番。
「即使有時能意外繞進花徑,鋪砌得嚴實的石磚道才是近路。」指尖撥開遮蔽半邊臉頰的金色。統治者不能遭華麗事物吸引而自亂陣腳,會話戰爭仍在持續。既對說書話本興意闌珊,亦不會沉浸於高潮迭起情節無法自拔,思緒濾網忠實地清除雜質,留下足以影響全局的情報。
「若是想將旅人引進花徑使其迷失,在那之前或許會被旅人的獵犬攻擊呢。」
「噢,那獵犬肯定不懂得欣賞鮮花的美麗。」商人恰到好處的為眉角點綴苦色,「若因懼怕迷失而對花徑退避三舍,可是會錯過難得美景的。」
吸血鬼不欲欺騙統治者,奉上最高誠意才是洗刷冤惡的不二法則。商人的一切行動皆經過精密計算,為領主效力則為現今前進的指標。
說到獵犬,查理心想,這比喻若用在狼人身上,可是十分貼切。
「有些花即使是吹出氣息也能毒死人。」若不拆穿假面就無法剖開真心,縱然只有一分可能,魁拉也不容許面具的陰影下藏有禍心。萊迪爾是隻會攻擊任何陌生人的獵犬,有時也會叼回有價值的獵物。
「在美景簇擁下死亡確實很浪漫。但有任務在身的旅人可不能這般無謀。」
「那可真是遺憾。」碧綠頻頻閃爍,最終回歸黯淡。吸血鬼無法維持假面,商場對峙般緊張氣息竟使商人疲於承受。
他意識到心態的異常。偽裝拒絕再次構築。
查理急於掩飾失誤──儘管他清楚行動的徒勞無功──咖啡早已見底,吸血鬼只能主動觸碰厭惡氣息。
「我以為您不喜歡?」杯底殘滓在提醒吸血鬼失態的事實,纖密眼簾下的鋒刃刺向接近糕餅的指尖。
領主的回應淡然得近乎無情。並非為了檯面上的勝利,魁拉必須拔去獵物利牙才能命凱歌奏響。當導出罪惡公式的愛因茲與談笑風生的愛因茲真正重疊時,方足以繡上忠誠二字。
「冒著一定風險去嘗試新事物自有它的道理,大人。」可謂拙劣的言詞,商人心想。他的語速不自覺加快。
細長手指最終仍猶疑在半空停住,靈敏嗅覺使吸血鬼感覺不快。
「當然,過程必須是循序漸進的,」前言不著後語。商人在心裡為這次失敗的周旋畫上數十個紅色叉號,仍試圖銜接話題,「就像急於使人欣賞自身美麗的花朵,卻忘記身懷危險暗刺。」
「被暗刺扎中說不定會後悔莫及呢。」吸血鬼呈現出沒有假意的自亂陣腳。最後一口熱氣竄入咽喉,烘出少年的笑顏。
「您想知道回城的近道嗎?說不定能因此避開獵犬追擊。」特意造訪外來風交會之地的目的已達成,魁拉撐起身,裝模作樣地調整偽裝外衣。
「……還麻煩大人指點了。」
領主的話語與動作是結束的信號,商人仍表現出前所未有的遲鈍。緊繃氣息散去,自喻為旅人的獵人不再追擊是出於仁慈抑或是其他原因,查理已不想深究。
吸血鬼隨後站起身,將慣常裝束披上──黑色斗篷是現成的偽裝。商人再度回歸神秘與自信,除卻當事二人的心知肚明。
回程的近道於商人並無價值,來自血緣的偽裝足以踏上最便捷的歸路。但這是一場划算的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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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人史上打得最爛的一場仗(幹
全程智商下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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