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是特別喜歡作家們的出道作。
出道作總會有種魔咒,濃縮了一名作家最動人的話語和最誠摯的心,有著被磨練得恰到好處的勁道,綻放樸實而美麗的光華。
就像是一顆寶石剛被琢磨好的那一面。
吉本芭娜娜的《廚房》,裡面流露出日系小說那種淡薄日常的字句。有好幾個情節都能用漫畫的方式直接浮現在眼前,用纖細的線條勾勒,其中的光輝也像網點那樣曖昧不清。
在〈廚房〉的片段時,廚房隱喻了「歸屬」還有「原點」。主角的御影最喜歡廚房,在失去祖母之後,他在田邊家找到了新的歸屬並且設定了一個原點。
〈廚房〉
p.8
當悲傷達到飽和,連淚水都乾枯的時刻,輕微的睡意浸透全身,我在兀自發亮的廚房裡鋪上墊被,然後像萊納斯*一樣緊緊裹著毛毯睡去。冰箱馬達聲讓我不會感到全然的孤單,我知道我可以在那裡安度長夜,迎接黎明。
只想在星空下入睡。
在曙色中醒來。
此外一切都無所謂。
*史奴比中拿著安全毯的小孩
p.15
世上已經沒有我的親人,不管我想去哪裡、想做什麼都可以,一種豪快之情也油然而生。
世界這樣寬廣,而天地如此漆黑,這種無比的吸引力和無邊的寂寥,我到最近才感同身受。我想,之前我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看這世界的。
p.28
在房間的角落蠢蠢欲動、撲面襲來那股教人驚悚的寂靜;小孩和老人不管如何開朗樂觀地活著,不需要別人告訴我,我很早就體認到那永遠也填不滿的空間之存在。
對雄一而言也無非如此。
走在陰暗而寂寥的山路上,從什麼時候開始了解,能夠發光的唯有自己?儘管在家人關愛中成長,卻一直擺脫不掉孤獨。
——任誰都一樣,總有一天我們都會在時間的深淵中化為微塵。
p.39
我帶著誠摯的心意書寫朋友的姓名,有意無意地,宗太郎終究沒有列入我的名單。風吹得很急,感覺可以聽到樹木和電桿搖晃的聲音。我閉上雙眼,將手肘靠在折疊式小桌子上,想像我聽不到聲音的那街道與巷弄。為什麼在這個房子裡面會有這樣一張桌子,我並不明白。那個憑著直覺度日、買了這張桌子的女子,今晚也在店裡忙。
p.46
我很不喜歡「不再」這個辭彙所具有的傷感,以及它對未來一切可能性的否定。然而當時「不再」這個想法卻帶著無比沉重而黑暗的力道,教我無法輕易或忘。
p.56
這一切,有時好好想想好特別,但又覺得也沒那麼了不起;說是奇蹟嘛,好像也很理所當然。
不管怎麼說,我還是把那種一說出來就會消失不見的輕微感動藏進心裡。未來還很長,在夜晚和黎明一次次降臨之中,或許這個異樣的時刻最後就變成了夢的一部份也說不一定。
p.57
「不過人的一生,如果不品嘗一次絕望的滋味,就無法看清自己到底真正放不下的是什麼,也不知道真正令自己快樂的是什麼,就這樣迷迷糊糊長大、老去。我真的很幸運。」
p.57
令人厭惡的事情所在多有,路途的險惡教人只想閉上眼睛……在大部分日子裡我們都難免有這些想法;就是愛也無法改變這一切。惠理子整個人籠罩在黃昏的柔光中,以她纖細的手為草木澆水。光線如此亮麗而迷人,透明的水柱彷彿要折射出一輪彩虹。
在〈廚房〉的時間點,御影剛失去最後的親人,被田邊家收留。這段期間發生的一切就像夢一樣,不會感受到御影悲傷的情緒。他是那麼淡漠,甚至可以說麻木。
惠理子就像是這之中的微光,像是午後撒入廚房的窗光......那種感受,只有理解的人才能理解。
彷彿只有那一個瞬間,這個世界終於閉上嘴巴抹平所有雜訊,只有那一刻心靈才安寧,生命才不再執著於失去的傷悲。
〈滿月〉
p.67
父母走的時候我還是個孩子。祖父走的時候,我正在談戀愛。祖母死了以後,我終於變成孤零零一個人;然而如今我的我比那時還覺得無依無靠。
那段日子我打從心底不想繼續邁步前進,不想再活下去,而明天還是會來,接著是後天,然後很快就是下個禮拜;我並未感到特別艱辛難捱。那時肯定我也是活在傷慟而灰暗的氣息之中,而我又是多麼厭惡這種感覺。心底儘管醞釀著風暴,卻若無其事地走在黑暗的路上,想到這樣的自己,不禁感到一陣悲哀。
我很想趕快結束這一切,沒錯,等看過雄一後;先聽雄一告訴我詳情。可這樣做是為了什麼?對事情有什麼幫助?就像在一片漆黑之中冷雨不再下,但談不上有什麼希望,反倒像要流入更加絕望的、沒有光的小河。
p.71
「說不定我們可以一起經營一種生意,如果有人不想活了,就付錢讓我們去住在他家附近;我們什麼也不用做。」
他的笑容有如迸散的光,落寞而澄亮。夜更深了,我轉頭遠眺窗外明滅的夜景。從高處下望,街屋被光的微粒浮雕出輪廓,成列的車陣有如光之河,在暗夜中緩緩向前流淌。
「我終於也成為一個孤兒了。」雄一說。
「我可是再一次變成了孤兒;沒什麼好炫耀的就是。」
當我笑著這樣說,眼淚突然從雄一眼裡簌簌的流了下來。
「我就是想聽你說說笑話,」雄一邊用袖子擦淚邊說道:「真的,好想聽好想聽。」
我伸出雙手,緊緊抱著雄一的頭,說:「謝謝你的電話。」
↑我真的好喜歡這一段
從惠理子在廚房旁邊的柔光的相貌,轉移到〈滿月〉失去惠理子時,看到這一段...
當人們用「失去」來開玩笑的時候,真的真的好疼痛。這份疼痛一直到雄一擦著眼淚對御影說:「我就是想聽你說說笑話。」時,才逼得我哭出來,才終於能釋放這份痛楚。
p.76
當大門關上的聲音傳來,意識到房子裡只剩下我孤單一個人,突然覺得疲憊異常。四下一片沉寂,彷彿時間完全靜止,唯有自己還慚愧地活著。
有人去世後的房屋總是帶著這種氛圍。
p.80
到底什麼才是好的,其實很難說,每個人都用他自認最好的方式活著:就是盡可能不要去想幸福是什麼,不要去認知人的本質是孤獨這個事實,這就是理想的人生。
p.80
看看自己,常常被許多事情弄得疲憊異常,皮膚動不動出疹子,寂寞的夜晚打遍朋友的電話卻沒有一個在家,對自己的人生──不管是被生出來、被養大或是其他種種都覺得無比嫌惡;我對一切感到悔恨。
然而,我卻擁有一個極度幸福的夏日,在那個廚房。
記得沒錯的話,這段之後是第二次出現"神啊"
第一次是御影終於整理好物品從與祖母的家搬出來,在公車上看到小女孩和老奶奶的互動後終於哭出來,從路邊屋舍的廚房亮光想到田邊家,那個屬於他的歸宿,的廚房,他說"神啊請讓我活下去"
然後到了這裡,所以獨白只寫了"神啊",但我認為是在悲嘆,為何如此殘酷的奪走了惠理子。
p.86
我從好早以前就很喜歡有客人睡在我們家的沙發上,清新潔白的床單,還有其他種種感覺,雖然人在家裡,卻好像出去旅行一樣。
p.86
其實,食物也會發光的,可是吃下去什麼也沒了,對不對?想想何必如此大費周章,乾脆喝酒算了。我知道如果我認真向你說明的話,或許你就會來住這裡,而不會再回去了也說不定;何況你也會好好聽我說。想到那種幸福的情景並為此期盼,真的令我害怕,非常害怕。如果我滿心的期盼,卻換來你的狂怒,那我無意被推入暗夜的無底深淵。這種感覺,我連跟你說個明白的自信都沒有。
p.89
雖然旁邊站的無疑是在這個世上最最親近、無可取代的朋友,但兩個人並沒有牽著對 方的手;不管內心如何寂寥,還是堅持各站各的。每當我看著他被火光照亮的不安的側臉,就會想或許這就是一切的真相。
p.109
人為什麼要那樣子讓自己毫無選擇的餘地呢:像螻蟻一樣卑微,吃飯、睡覺,讓深愛的人一個個離我們而去?即便如此還是要好好地活下去。
p.130
每個人面前,都有好多條道路,似乎可以由自己來選擇。但我認為在選擇的瞬間,或許說是在做夢還比較接近事實。我一直就是這個樣子,不過到現在我才知道,而且說得出來。道路其實已經決定好了,這絕對沒有宿命論的意思。我們的呼吸、眼光,每天不段重複的動作讓我們無意識地決定了許多事情。想想也對,什麼樣的人會做什麼樣的事,所以我才會在深冬來到陌生的城鎮一個積水的屋頂上,和炸豬排蛋飯一起躺著仰望夜空。
塵歸塵🌠
6 years ago @Edit 6 years ago
〈月影〉
p.164
儘管一切都是那樣鮮活,但我整個內部依舊一片荒涼。春天的風景就是進不到我的心,好像肥皂泡一樣,只能映現在表面上滴溜溜轉動而已。路上的人們帶著幸福的表情擦肩而過,陽光穿透了他們的頭髮。一切事物都在呼吸,並且在柔和的陽光撫慰下越發地亮麗起來。在生機蓬勃的美麗畫面中,只有我的心還懷念著冬日荒涼的街道,以及黎明的河岸;很想就這樣碎裂了算了。
p.191
我渴望幸福。與其長期在河底辛辛苦苦地掏揀,還不如手上的一把沙金迷人。我但願所有我深愛的人們也都能夠比現在更加幸福。
我真的非常非常喜歡〈廚房〉和〈滿月〉,這兩篇的文字雖然都和緩溫柔,但也太切中心中的傷口。讓人非常的疼痛。
〈廚房〉已經是個很好的故事了,但有了〈滿月〉這個小故事的發生(儘管篇幅比廚房多得多,但是文章中就是這樣形容這個故事的),才讓這整個故事趨近完美。
御影同時代表著傷痛麻木的狀態和了解傷痛的狀態,惠理子是那份救贖。而雄一,就像是最原始的那個我。
我曾經有一段時間非常的憂鬱,憂鬱到我不做任何事。那個狀態就像是故事一開始的御影,虛假的用懶惰來當作藉口。麻木而空洞,時而飄忽離開現實。
讓我獲得拯救真的只是某一日午後的,那一道透入廚房的窗光。
這份感受只有理解的人才能理解,只有在那一個所有的憂慮的消失,壓迫在身上的無力一時鬆懈,在每一次呼吸的舒張總算沒有那麼痛苦了。
那是多麼得來不易的安寧。美麗得引人落淚。
我也非常喜歡p.86那段雄一的話。
那就是憂鬱本身的體現。知道會獲得幫助,有人願意在身後支持,只要求援總能夠得到溫暖。但是卻離不開那個巨大的陰霾,那籠罩在一切思考之上,把所有想法轉換灰暗憂鬱。害怕被拒絕的恐懼會膨脹成,害怕那虛假的拒絕從而去拒絕求援。
從〈滿月〉中御影去回顧自己在〈廚房〉的狀態,是非常有趣的手法。在失去身為救贖的惠理子之後,御影終於脫離麻木去認識並接納悲傷,之後去引領雄一接納悲傷。
在雄一的女朋友來找御影吵架的那一段說到,當你感到悲傷的時候只是你自己的悲傷,並沒有包含別人的心情。這部分我也很喜歡。
御影跟雄一之間是近乎親情的愛。然而環繞在惠理子與雄一之間和雄一與御影之間的愛是那麼關係扭曲卻如此純粹,那都是脫離的性別框架的愛。
這份愛將他們聯繫在一起,但是擁有愛的他們依然是各站各的,從不代辯或闡明彼此的愛是否相同,這跟雄一女朋友的表現多麼不同。
雄一去買文字處理機讓御影寫搬家明信片跟惠理子買了榨汁機和馬克杯的行為也太暖了
我好喜歡他們
「不過人的一生,如果不品嘗一次絕望的滋味,就無法看清自己到底真正放不下的是什麼,也不知道真正令自己快樂的是什麼,就這樣迷迷糊糊長大、老去。我真的很幸運。」
剛剛思索時看到了你分享的這段話 就像巧合一樣深深的被戳中
忍不住就點了進來
本身目前的狀況
還沒辦法完全豁達地去擁抱那份自己的絕望
不過真的的確感受到 沉痛中所賦予的我的"幸運"
看到這段話感到某處被治癒了
非常非常感謝你的分享~~
看了幾段摘錄就覺得感受到很多體會過的感受
有空我也想來看看這本書
falao: 很高興讓你感到治癒了
我在讀的時候也感受到很多經歷過的感受,可能因為我已經走出最大的陰影了,所以在閱讀的時候也感受到過去的自己被安撫
這本書給我的感覺就像是惠理子,依靠著直覺、堅強而率性,讓所有閱讀的人心中留下了那溫柔的微光,希望你閱讀的時候也會喜歡這本書
daydiary: 新版的封面很漂亮,還有重新翻譯過喔
是時候將一本輕薄柔軟的好書擁入懷中了
daydiary: 我讀的(書摘也是)是1999年吳繼文譯的版本
讀冊應該還有一些二手書存貨,2017年出了新的劉子倩譯的版本
廚房
不知道為什麼我特別喜歡英文版的封面
via
艸監。
6 years ago @Edit 6 years ago
其實蠻多日本小說有電影的 小川洋子的《無名指的標本》也有被翻拍電影
[碎一地蘚苔] 讀 - 廚房蘚苔同意讓我手動轉他寫的書摘,有很多可愛的細節
新版的翻譯讓我覺得比較活潑,如果考慮要買這本書的話,可以看一下蘚苔的書摘喔
aoikitoiki: 謝謝~我剛剛只看到韓國翻拍的版本
我很喜歡英文版封面的色彩,明明內容的文字比較寡淡,但是封面色彩這麼飽和有種看了之後世界變得很繽紛的感覺
原來有電影!!! 我只知道《白河夜船》有拍成電影,原來《廚房》也有。
我好喜歡《廚房》也喜歡塵塵這噗QQQQ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