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小時前順利從陰冷巴黎時裝週逃離的阿斯坦坐在內裝奢華舒適的LSUV駕駛座裡，不再緊繃的眉眼透著一股悠然，腳下不斷試探著油門的靈敏度，頻頻擦著州際公路的速限邊緣前往下一個目的地。
他身著一席與他慣用色完全相悖的淺藍修身西裝，職業病使然，明度過高的色彩令他直覺危險，不過當源於同一血脈的設計師瞪著大眼重申這是他最自豪的新品時，深受寵愛的家族么子不可違逆的強權成功再次使兄長失去置喙的立場。

通話時間已過四十三分鐘，左耳道裡的藍芽耳機裡仍持續傳來時尚秀場後台不為人知的烽火。年輕的男中音懷有怒意，話語間挾帶不惹人反感的小小傲慢，他磨牙詛咒暗動手腳的競爭品牌，並要求電話這頭一年大半時間都在槍林彈雨度過的男人發表高見。
「嗯，同意，把抄襲當致敬的婊子。」
阿斯坦瞄了瞄右後照鏡，低沉嗓音答錄機般再次撥放對方的話語作為回應，耐心安撫剛結束工作的弟弟充滿藝術家情緒的發言。他一邊打著方向盤右轉慢慢駛進目的地前的寬敞車道，切斷電話前不忘叮囑：「我得掛電話了。記得，睡醒去南方度個短假，愛德華。」
揉揉耳殼後的勾痕，踏出車門，他將車鑰匙交到笑容可掬的代客泊車服務員手中，不忘掏出足額的小費讓對方善待他剛落地的新玩具。

選擇走進挑高氣派的大堂，等同主動拋棄三年來精心匿蹤、來去自如的遊牧者身份，對此阿斯坦內心一瞬難以調適。
當他觀望環境的視線跳迎上櫃檯人員臉上職業的有禮微笑時，此時此刻「凡事皆有價」的體會更真實不過。強迫自己多想想即將入袋的回收，成為上崗工人的腳步不再遲疑，逕直往裡走去。
「麻煩了。」他從外衣暗袋摸出前日收到的特製卡片，二指壓著象徵個人身分的針葉形黑色浮雕往前推，待簡短確認程序後，隨訓練有素的服務員指示的路線進入空無一人的電梯。

脫離軍籍後獨自在異地漂泊的阿斯坦習慣輕裝簡行，這回依然單槍匹馬進入這幢高級建築物所包覆的核心。
他抱臂抬眼注視著不斷跳增的數字，腦海羅列出家族內部情資網絡先前掌握到該組織的相關訊息——聰明到狡詐的防禦工程使得攔截到的有效線索不多，卻一致指向各地發生的極機密事件。這也是他心動的主因。
除了口頭談妥的部分，無論如何還是得親眼見見上面那個半年來只透過衛星電話聯繫的傢伙。按照網路交友的定律，希望本人不會讓他想找理由早點離席。

辦公室舒適的空調讓已被繁瑣事務轟炸好一段時日的蓮花感到昏昏欲睡，然而空調運轉的細微聲響卻又令他略感不耐而焦躁，久未來尋的噩夢近來連著叨擾他十多日，不佳的睡眠品質連帶也開始有影響到他白天工作效率的趨勢。

放下手中的任務回報報告，上頭的統計數據和機械式般的無意義內容更添上幾分使他不悅的情緒。他並不是個吹毛求疵的人，但毫無建設性的敷衍確實踩過了他的底線好幾米遠，一手揉捏著眉間試圖放鬆酸澀的雙眼，另隻手邊拿起話筒按下分機內碼撥向了行政人員所在的辦公室，接通後話語簡賅地交代了該幫那位成員報名寫作的教育訓練課程，順便確認了從一早就躺在自己電子信箱內的幾封緊急信件，在得到對方不得商量的婉拒延後的回覆之後，蓮花只得認命地重重嘆口氣。
將掛斷的話筒放回話機，才任由身體沉入柔軟的辦公椅背不到三秒，桌上的電話便又響起，原本是想無視，但來電者的不死心最後終於得到他的妥協，不情願地接起電話，而另一端傳來的通報倒是讓他的心情好上了稍許。

「是認識的，讓他進來吧。」下達了放行的指示，蓮花也開始稍事整理雖不髒亂卻也不適合待見客人的辦公桌。動作俐落地把公文報告大致堆成兩摞置於桌側，空出了辦公桌的正中央──儘管從過去半年電話聊天的感覺來說，對方大約也不是個拘泥於嚴謹官腔的人──，畢竟作為一個組織的門面，該有的禮數也是一樣也不能缺。

對於即將見面的客人──或者說是未來的工作夥伴，蓮花是極為期待的。對方的能力之優秀早有耳聞，而幾次的愉快合作更成為有力的證明，令他從不吝嗇於開給對方漂亮而高額的酬勞以換取完美的任務結案。
布勞家族的權勢能力他自然知曉，但除卻對花與樹而言其實不甚在乎的政治權力，單憑對方的人格魅力與優異能力就能讓他提出招攬的邀請。雖然當初是半玩笑半認真，但得到對方爽快的回覆時，他也確實是鬆了口氣。
情勢益發危急再加上陸續有成員遭到政府通緝、制裁，在查明背後是否有內鬼的同時，增加戰力也是刻不容緩。

靜謐長廊不真的處於靜止，管制電梯外的一切受到閉路系統的嚴密監視。
阿斯坦一雙灰綠眼珠沿途四顧，走馬看花欣賞著幾何線條纏雜的現代主義掛畫，事實上他的注意力全落在周圍的高科技監控設備裡。複雜的配置完美融入星級飯店裝潢風格，挺有一套，美感安全兩不相誤。高大的身影倏然止步於未來東家門前，禮貌性兩聲敲門後，推門而入。

阿斯坦慶幸神秘組織的首腦辦公室規模比料想得還要平易近人，至少不用隔著半間屋子的保鑣或加厚的防彈玻璃進行對話。
中央那張被幾遝文書佔據了三分之一的桌面有整理過的痕跡，顯然未完成的部分盡是煩心事，端坐在辦公桌後的男人沉靜眉宇之間試圖掩飾的疲憊道出了這個事實。

「嚴格說來，這應該算是我們第一次見面？」
想起先前輾轉各地執行任務時連上線的對話，阿斯坦微微揚起的嘴角透露幾分打趣，主動伸出手向傳聞中大名鼎鼎的決策者致意，然而餘光瞄到自己麥色腕間的精工表以及身上格格不入的高級時裝時，表情頓時轉為身不由己的無奈，「希望沒有誤導你什麼。」
眼前的男人倒是與人物情報檔案上的相片相差無幾，但根據屢次隔空合作的實際印象，阿斯坦從來不曾將這位的行事風格與他的代號「蓮花」連結在一起。嚴肅，殺伐果決，絕不拖泥帶水，這可和優雅著稱的東方花卉有著本質性的差異。

「很高興見到你，路西恩。不過，有件事你得明白，我脫離團隊合作日子已經太久。」阿斯坦誠實道，毅然決然離開軍旅生涯的男人似乎很享受這幾年單幹的自由空氣，重新適應新團隊需要時間，未來變數尚多，他不願隨意打包票。「當然，電話裡的交易仍然有效，我保證盡我所能。」
「現在能為我進一步說明『我要的東西』嗎？希望這不會增加你的工作量。」
話鋒一轉，阿斯坦神色稍肅，先前的輕鬆收斂幾分，他掏出改裝成薄菸盒的衛星定位通訊工具，強力的訊號發送器不受本地屏蔽干擾，摸到隱密的開關，還原本體的玩意兒儼然像個小型電腦。
此時收訊端設定的是歐陸某處安全之地，他的心腹在那，正與他一同靜待睽違三年的重要消息揭曉。

豎起的食指代表著玩笑地阻止對方甫說出口的話繼續延續的意味，蓮花唇角勾起的笑意漸深並有著些許調侃：「噓，當初我剛加入時也是對另一位指揮這般說著，結果可是立刻被強制組隊被迫在最短時間內習慣有搭檔與團隊的生活。」話語中的用詞半真半假，只是何真何假也沒有說明的必要，畢竟只是個無傷大雅、為了拉進初次見面的距離的玩笑話。「一語成讖，所以切記，剛這句話千萬別在另一位指揮面前說。」

從唇邊放下的手順勢握住對方伸出來代表友好之意的寬厚大掌，從袖間露出的精工腕表與對方身上筆挺的平時只有在時裝發表會或是上流晚會上才看得到的合身訂製服，這一切在對方臉上的無奈顯露時就已得到完善的說明。蓮花笑了笑表示理解人的難處，話鋒轉向他們這第一次的見面裡最為重要的條件交換。
所有不收代價的好處都是危機暗藏，這在他們這一行裡一向是鐵律，不論交情深淺，等價交換才是最安全且盡顯誠意的不二選擇。

「我也很高興見到你。」從抽屜中拿出一個牛皮資料袋，從中抽出一份薄薄只有三四頁的文件遞到了阿斯坦的面前，上頭用銀色迴紋針夾著幾張清晰的彩色照片。蓮花面上笑意依舊，只是眼底已是閃著幾分工作上的嚴謹。「雖然電話裡你只要求了地點，但其他能找到的情報我還是一併幫你附上了。」
「北非，摩洛哥的Tanja。」伸手拉過一旁的地圖攤開，修長指尖圈起非洲大陸北區的一個點後直直畫了條線到達上方的西班牙。「北臨直布羅陀海峽與地中海，有固定船隻往返西班牙，又與首都Rabat不算遠。」再次畫了條線往下來到Tanja更下方的摩洛哥首都Rabat，指尖在那首都的標示上點了兩下。

「希望這些資訊可以幫到你，我已盡我所能。」在人翻看資料的時候將資料袋放在了靠近阿斯坦那側的桌面，蓮花想起情報人員們在把資料給他時的黑眼圈與充分表達出他們已盡力的疲憊神情，不禁擔憂自己這般是否可以被安上壓榨下屬的罪名。

阿斯坦接過文件，在未來的同事面前不再拘謹，逕自靠坐在桌沿凝神仔細閱讀手裡這份得來不易的資料，指尖翻動數張夾在其中畫質清晰的全彩相片，鬱綠如沼的眼底閃過一抹驚喜的亮光。
這些相片備註的拍攝日期相當近，路西恩替他追到的無疑是三年來最具體也最有效的線索，自從任務被無預警撤銷並上鎖，獵捕這條變色龍的過程一波三折，時至今日，多虧了組織全力相助才有如此斬獲。

「……找遍歐洲，結果躲在這種只有駱駝屎和廢墟的地方。」
先前完全錯誤的方向讓阿斯坦嗤笑一聲，一邊將桌上所有資料攤開，手持開展的曲面屏幕將之全數完整拷貝，影像檔案加密後傳送給負責追蹤的人手，沉吟片刻後對著彼端待命的部屬下達不許失敗的動員令：「把握機會，搶在他察覺之前行動，依他的自負物證必不會轉移。找到他，不計代價，連同那些東西一併帶回海牙受審。」

彷彿已聽見沉寂許久的齒輪回歸運轉，阿斯坦伸手切斷遠端連線將還原的菸盒收回褲袋，解決一樁壓在心頭已久的陳年舊事內心舒暢許多，他朝靜待他交辦完私人事項的路西恩滿意地揚起嘴角，眼中不無對組織情報能力的讚許。視線落在裝載著重要資訊的牛皮紙袋上，篤定的語氣近乎許諾：「道謝的話就不多說了，這筆交易我會讓花與樹只賺不賠。」

買賣既成，自此之後也算是託付生死的夥伴，互惠互助當屬團體生活的基礎，而現在恰好是表現的最佳時機。
阿斯坦瞄了眼錶面時間，稍作思考後望向依然身陷在待解決公事堆裡臉色未見晴朗的的路西恩。
曾經身處相同職位，阿斯坦對此格外能感同身受，於是他試著向鬱悶的夥伴提出另一種也能讓人喘息片刻的邀請。
「路西恩，記得你之前提過這裡的訓練場規模不小。想不想下樓玩玩？正好是午茶時間。」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