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噯忘給馬戶提點一聲別太招搖,怎麼那麼巧就配了匹白的……』挑眉,黃少天眸底苦閃逝一絲苦惱,此際的他褪去半臂改以大衫,連色彩都有所調換,中衣仍是雪白為底,大衣主色倒是一改杏黃暖陽,變作蔚藍如天。
金繡在交領處繚繞成雲,紺青革帶上另有淺白細帶環纏,扣著腰間垂下黃水晶綴飾,遠遠看來,若懸在廣天中的一抹陽。又因天候微涼為避免受寒,再添了一件輕裘披肩於外,也恰能掩飾常年習劍的硬挺身板。
綜合此上變革,另有巧妙的是,他解下高繫馬尾易為鬆綁垂背,諸多變異皆為掩飾身份……卻萬萬沒想到在坐騎安排上出了紕漏。
「嗯……總之,這幾天可要勞煩你啦!」重新掛回淺笑,青年方才的困慮隨風而逝,不復存在,當他俯身輕拍馬頸予以讚許時,清朗的氣質似是感染上了白駒,牠原先緊繃的馬耳也微微前傾,歸於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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噠噠馬蹄揚起土塵,不知不覺在馬背上度過了一段時間,黃少天低頭瞥了眼地上影長,推估了一會兒,想想也是該讓馬兒歇息,便轉向打算前往驛站。
此時另一頭的枝上有一小獸似是早有預備,當他轉向時,看來已經待人許久的傳信鴿便猛地降飛,在不遠處盤繞守著。
「嗯?」雪白之姿映入眼簾,黃少天連忙收了收韁繩,讓馬速緩下,免去直驅撞上的風險「……小天?怎麼在這呀?」馬蹄終於平靜,停在了只要青年抬手就能借停鳥兒的距離。
他出借一手,另一隻也沒有閒著,先是安撫了身下馬要求冷靜稍歇,隨後便是伸出食指逗弄了一下來者「居然給我送信來呀該不是欺負小州給文州罰跑信了吧?」白鴿似乎是聽懂了話,連忙搖擺身軀為自己平反,見此劍聖不禁輕笑出聲,並且拆下綁於細腳上的微小信卷,即地讀起。
少天:
展信如晤。
晨見有一留書於案,方知君欲遠行。
此去行路維艱,風候嚴寒,歸期未定。余心甚憂,望君謹心慎行,斟酌自戒。
藍閣上下無恙,勿以為念。
天光敞亮,若是覷眼細瞧,可見念字末筆略有頓挫,隱隱透出三分猶疑,仿若能瞧出幾個時辰前有人挽祛於案前凝眸忖度,而後在隔著一聲嘆息的下兩行處,終究寥寥著落了真心幾筆:
暮雲春樹,停雲落月。
天涯路遠,望君早歸。
文州
十六字箴言恬淡,最末署名墨彩略淺。有誰素衣款襬自遠方遙望,一望便望回了多年前尚且不知悲歡幾何的那一眼初識。彷彿彼時的煙雨朦朧仍舊凝於飛簷重重的亭台樓閣之內,雖難以望見那人漸行漸遠的背影,卻知如今時光尚好,而你也終將安然無恙。
素書一敞開,珀色的瞳明顯的為內文所波瀾。
臉上笑意更甚,喜悅之情攢蹙累積,集聚成眸中柔水,「‥‥‥不會讓你等太久的,文州。」喃喃低語,他將書信折疊後收入胸前。見人如此凝神,白鳥飛上先是歪了歪頭觀察,隨後拍了拍翅,轉而登上其肩安份等待飼主下一步動作。
「小天,隨我到前面驛站去一趟吧,買把米粟賞你!」比了比方向,劍聖再度跨馬長驅領著羽鳥同行。
文州:
見字如面。
故友盛情相邀,實在難卻。
此行為逢,見於嶺南古道。
天州之距不遠百五十,熟道習途。余亦綢繆多思,願君安心寬眉,毋以為憂。
寫到段落完畢時,茶水正好送上。 擱下筆墨接過了熱茗,溫度傳遞到手中驅散了冰寒,輕輕地呼了口氣後斟茶飲下,茶香在口中散開,浮於頰邊的水氣香霧將人的意識帶往遠方,若親接那人沏茶,但仔細感受之下又能察覺香氣似往昔又非從前。
多了漠然的生疏情感;少了熟稔的交相心意。
暖和了身子後,提筆續言作結。
往預期程,心爭日月。
藏藍深庭,待余返歸。
少天
回鋒收筆,黃少天隨即想將信卷繫上鳥足命牠回閣,卻一直不得逞,傳信使蹦蹦跳跳的就是不安份,「剛不還乖乖的麼現在這做什麼!幫主人送個信都不肯啦?就只聽文州的?」一人一鳥就這麼在桌上對峙,直到小軀咚咚咚的在桌面撿了一粒米粟,他才猛地想起「還挺長記性的哈?行,晚些吃飽了可要好好回去!」完成囑咐後,他回頭喊人去盛了一小碟米糧,完成了約定。
「————記得注意安全啊!」將手中的白鴿輕輕一拋,青年昂首望著牠飛往天際,確認已經不見蹤跡後便轉身離去,準備成行。
再次置轡安疆時,才注意到手側沾上了些許墨跡,不用幾秒便察覺到了緣由。
定是方才和鳥逗鬧時碰上的「!你個小聰明居然使到我身上了……要讓我知道信給糊了看不清看我不把你染成黑烏鴉!」佯怒道,捎人打了盆水來濯手後又是數小時的馳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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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對花匠給自己的指示和簡圖,青年確定自己成功的抵達了目的地,擁有全國最上等含笑原種的花苑,「呼,還真挺不容易找的。」俐落地翻身下馬,安固了坐駕後他推開門扉,卻沒料到一道後又是一道。
延入重門,花香益盛。層層疊加的芬芳便是引路人,領著來者尋幽探訪。
終至最後一扉,揭開的那一剎那,天上陽光灑落在滿園潔白,光輝穿入水珠綴亮叢花,奪人眼色;香氣勾人,使人不自覺的闔上雙眼只願更加耽溺,滿園春色,竟有種步進仙世不駐凡間的錯覺。
直到聞一人聲輕詠,才將黃少天再次帶回現實,『自有嫣然態,風前欲笑人——』
「涓涓朝露泣,盎盎夜生春。」苑主語未畢,他便啟口回應「是這樣吧?」嘴角輕揚,和對方視線交會,讀出了另一雙眸中的滿意情緒,劍聖才作揖示禮,並挑明此次來訪的緣由。
『贈禮?』挑眉,開扇遮蓋顏面,單單露出了雙目,上下打量眼前青年才俊,怎麼看都不像是會選用此花作為贈禮的奇人,『……有何用意?非真心誠意之言,別想從我這帶笑而歸。』過往有太多太多的顧客只聞香來,便想添購,膚淺理由不勝數———他可不願意自家心上花兒所託非人,因此過去的來人幾乎全數驅退。
早聽了城裡花匠提醒自己花主不凡,性格古怪,別有偏執,沒想到還真不易應對。
「我要贈與的對象,是心上人。」黃少天低頭思索了幾秒,再抬首便是侃侃而談「花開而不放,似笑而不語,故名為含笑。」他將視線投向遠方一片花海,腦海中浮現出那人容顏。
「老掛著一張淺笑,眼裡情緒總是不慍不火,對於任何事情總是處之泰然、老實說就連情熱之時亦是如此!」笑了出來,青年輕柔的托起手邊一朵潔白,眼中脈脈「但———矜持下卻蘊藏著驚人的熱度、就跟這花一樣,不覺得麼?」
『………』沉默不語,男人從未想過會得到如此應答,而這番言論也確實讓人滿意,購者言表,充分的證明句句發自肺腑,動人心弦。
而他也起了個想法,於是向人問道:『不跟你收任何銀兩,但你得編個花圈兒才能走,要就跟上吧。』
「噯花圈?這女紅呢我怎麼會呀!」看了看自己的手,盡是劍繭,除了練武和基本家事,他可沒碰過這些活「大哥、您會教我的吧?」搔了搔頰,他連忙跟上,就怕談和不成,此行功虧一簣。
『不教呢,你就得選擇要麼帶著灰土土的種子回去要麼直接扛個還沒開花的原種大盆兒?』語帶笑意,苑主頭也不回,沿路上蒐集著花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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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啦!都做到第三回了終於成啦!」顧不得頰邊黏上了花穗沾著了土塵,青年高舉著費了一番心力才學會的花圈,像個大孩子般笑得開懷,「其實我還挺有天賦的是不!」端詳著花圈,黃少天自己都很驚訝是怎麼個過程把諸樣花草編構而成。
八朵含笑固定八方,擁戴著第九面的白苜蓿花。小雪荔作為首層將其銜接串連,外頭再糾纏上白苜蓿的細莖,兩綠深淺各異,卻和諧無迥、各鳴春色,此外編繞之間還嵌入了色彩明亮的黃鵪菜,為原先看來樸素淡雅的花圈增色,帶入了開朗的氣息。
『真挺有天份的。』引扇掩笑,對於初次體驗這項工藝卻能按指令完成的劍客,苑主不吝惜的給予讚賞,雖說學習過程中有些叨叨絮絮,大量的文字泡叫人直皺眉頭,原本還擔心人耐不住性子做這活兒,但青年實際操作時的專心致志反而讓他驚艷。
———原來方才的多言不單單是為求解惑,更是為了釐清步驟尋求在最短的時間內通曉,察覺人之聰穎之後他先是鼓掌幾聲,再是將浸於泉水中的布帛遞給人『喏,打理好自己後到馬匹那找我,東西我已經安置好了,離開前和你說明。』
「好叻!謝謝啊!」接過溽濕的布材,連忙往臉上抹了幾下拭去黃土,不放心似地、還向著清澈的水面左照右瞧,確認已經濯淨。見著一張神清氣爽,黃少天有些得意的笑了出來,精心佈局終於邁入倒數步驟,可不會再因大意而壞了到時氛圍。
「含笑呀含笑,到時候可要靠你表現了!」低頭看了看手中的花圈,他的低語不僅是給花兒們的鼓勵,亦是為自己提升士氣。
『———再有疑問,捎信可得,當然、親臨更佳,照顧花草可不是筆上三言兩語能說明的。』邊給人說明時,男人又確認了一番,如此護花心切,明眼人都能看清他對花兒的深愛。
「都記住啦,往腦門兒裡刻呢!要真有麻煩可要再勞煩您了。」露齒一笑,沒有拿著花圈的手作勢往頭上輕敲,黃少天仍然保持著一派輕鬆的從容態度,但是眸中和語氣上的真誠卻是不容置疑,「多謝大哥,那我走啦!」點頭示意後,他快馬加鞭踏上歸途。
一陣風過,馥郁迎面而來,飄揚的花瓣似春帷淺幔,朦朧了視線。
待到視野清明之時,馬嘯和人影皆向遠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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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閣內時已近深夜,天邊半璧已微露白光,下馬後的他抬頭估算時間後突然有些擔心自己雖早出卻還是晚歸,沒在那人入睡前趕上,但這一切苦惱,隨即被遠處悠揚給化解。
「還是趕緊的!」本還想著至少更衣過後再去見人,但一回到熟悉的藍溪閣,渴望相見的情緒即凌駕於理智的計畫。悄然無聲的自戀人背對的那側繞入了亭中,輕手輕腳,屏息凝神,為的就是能給人帶來驚喜。
一步、兩步,謹慎逼近掌門的黃少天,彷彿是貓似的,眼中閃動著萬千情緒,步履卻是簡單低調的寂靜步伐。
終於來到身後一步,琴音也恰好停歇。
在喻文州轉過頭之前,黃少天已經搶先一步抓住了機會,他微微俯身,小心翼翼替人戴上了親手做的花環,如同當年他被指名為副掌門時,那人為自己繫上額帶那樣的慎重其事。
花圈的贈禮,不只是一場浪漫,實是一場加冕。
劍聖甘願屈於副位,向他所認定,所信賴的賢君稱臣————僅此一生,獨有一人。
「我回來了。」平日嘹亮的聲音此際聽來多了幾分要人安心的穩重,向來健談的人這次也沒有使用往昔的大篇幅文字來引起注意。
此時,黃少天只想用最樸實的言語,來表達他最深刻的情感。
「你回來了。」
梢上早櫻開了幾枝,掩住半宿天涯。他溫嗓應了一聲,聽上去倒不是很意外。
早知素箋內所言的探訪故友不過是推託之辭。畢竟青年雖是性格外放,看似大大咧咧,實則心細如髮。尤其二月初十這一日,他總是比誰都要上心。
此行一去,估摸著又是黃少天獨有的一套浪漫罷。
然而即便參透了表層的心思,劍聖此行的去向與目的,卻是連喻文州也勘不破了。
幸而藍溪閣主此生最擅以靜制動,既知黃少天不會對自己有所隱瞞,遂也不去追問,只待人屆時自己將答案雙手恭謹承上。此時尚有閒情逸致與人和著一搭一唱:「在我頭上擺了什麼?」
夜涼如水,晚風帶著幾瓣落櫻沿著樹椏攀入四角涼亭。白皙指尖脫離琴弦,輕輕撫上髮際,觸及半指香軟,有些始料未及地微挑起眉。回過身去瞧那人被皓白月色暈散了輪廓的明俊容顏,眸底還有些隱隱的笑意。「這是什麼?」
「嗯……」夜色雖深,黃少天一雙琥珀成了最明亮的色彩,那人回首,雙方視線交會,本來純澈的眼映上了紺青,變得更加深邃,情深款款湧進瞳中奧處。
偷襲的的效果始料未及,黃少天沒想過自己此番傑作,竟反倒讓自己一瞬語塞不得言。早就設想過對方會和此花相襯,卻沒料到效果非凡。
此時無聲勝有聲,文字泡沒有包圍兩人,但是雙心的距離似乎早被抽緊靠攏。猛然覺察另一方還游刃有餘的黃少天先是對自己一時意亂情迷感到無奈,再是理回心緒,思考如何應答。
將懷中一包稍有重量,裝了種子的錦囊以及一枝花樹細條放入人手中後他才開口說明道:「你看,這花像不像你?」很顯然的,這樣的起手式讓對方有些意外,喻文州的視線從帶花的枝椏移轉,擒著笑意和疑問,雙唇微張就要向人拋題解惑,卻稀罕的被一向等著他柔言慢語的黃少天打斷「別問、聽我說完。」他將食指抵上對方薄唇。
主動說明跟被動攤牌是全然不同的景況,後者如果發生,自己屆時定是會因羞澀而支支吾吾,湊不得完整語句,唯恐策劃已久的浪漫因詞不達意而功虧一簣,青年還是決定奪得先機,打開天窗說亮話。
「這花叫含笑,是上個月有一回我去街上時發現後跟花匠打聽的、見著它花開而不放又像人笑而不語。」一邊說他也一邊回憶著那天的情況,似是想起了什麼尷尬之事,他頰上熱度攀上幾分,有些不好意思的搔了搔頰「………說來讓你見笑,但我那時花看著看著就想到你,覺得你和這花兒會很合適!後來再向人往下問呢就得知最好的含笑就在嶺南古道那處的花苑。」交代清楚了自己此行緣由,不只自身心境放鬆了下來,也讓對方原先藏在眉間的擔憂一掃而空。
「提早去呢又怕自己藏不住、便決定今日早行,不過晚歸倒是意料之外,本想著能趕上晚膳祝宴的」伸手觸碰花環,伊人容顏與花盡收眼底,縱使花圈有凋損之日,美好畫面也已刻骨銘心。
或許編織花環是耽擱的因素,但黃少天一點也不後悔,真要說唯一的不甘心,那就是自己沒能做的更完美。
早知你居心叵測。
藍溪閣主搖了搖頭,眼中卻是一貫的縱容。因習琴而生繭的指腹觸及對方千里迢迢送來的賀禮,察覺那花枝入手溫涼,確是上等良品。
可將男人比作花朵……
喻文州忍俊不禁,低頭去瞧掌中含笑。
只見深色花莖上多餘的偏杈被悉心剔除,嫩白的花瓣溫柔地簇著深紅帶紫的芯蕊,當真如書上所言,苞潤如玉,香幽若蘭,彷若佳人回眸莞爾,顰笑之間盡是風華。
──原來在你眼中,我竟是這幅美好的模樣。
此時他身上還帶著稍早宴席間幾番觥籌交錯的酒意,倚亭擁花而笑,又抬眼去瞅黃少天,大有幾分醉眼看人間的意思。而眼前青年俊秀的靨容被萬家燈火勾勒出的漂亮輪廓,映著稍遠處的荷塘月色,看上去又何嘗不是世間最美的情態。
喻文州將琴擺了一邊,拿空著的那只手拂去黃少天頰邊垂落的鬢髮,見人面上紅暈又擴了幾分,大有要浮上耳際的趨勢,唇邊笑意不禁更深了些。
他傾身同人前額相抵,湛藍眼底揣著三分調笑,七分認真,脫口而出的謝語卻是萬分真摯,硬生生將那點侃色壓下去半分,徒留生來便有的一股溫潤神態。
「多謝少天,我很是喜歡。」
藍溪閣宗主微微低下眉眼,卻並非羞赧,單純探腦去瞧手中錦囊內裝著的一袋種子。他興致頗濃地拿圓潤指端戳了戳那些看似有些乾巴巴的暗紅色小東西,覺得有趣似地捂頷而笑。
「這花確是上品,花種質量之優,亦是世間難尋。可惜我卻不會養花,白白讓你辛苦一趟。這般良品,此番怕是得折在我手中了。」
雖是嘆惋之詞,嗓音中倒無半分可惜之意。
畢竟心細如黃少天,千里一行,又怎可能毫無斬獲。除了幾朵含笑,喻文州相信對方必然也將養花之法學了個遍。
而既知對方有所準備,如上論調自然也談不上刁難,箇中用意不過是讓人接下來的行徑更加順理成章罷了。
二人相識多年,默契極佳。喻文州甫一接觸那人帶笑的眼光,便曉得對方輕易明瞭了自己話語中的含意。
『……怎麼都不說話?』自己的祝福已經很明確的傳達出去,卻沒有得到回應,黃少天突然暗地裡有些緊張了起來,他關切著喻文州臉上的神情變化。首先是短暫一愣,繼為寵溺,再後竟是笑了出來,醇聲入耳。人們總說面無表情的人心緒難猜,但黃少天卻覺得溫顏淺勾的人更難忖度,不過長年累月下來,他也是品出了其中風韻。
譬如方才那聲輕笑,不單單只是因喜而發,怎麼說呢、就像平時他向他分享巷軼街譚時,笑中還帶有一些無可奈何。
『莫不是在笑我傻?可我也沒做什麼奇事鬧出笑話?』作戰時膽大心細,驍勇善戰;論情時卻常是對外風生水起對內澀如青李,沒有意識到自己苦心經營的浪漫便是人發笑緣由,黃少天已經開始在心中回想自己方才所作所為並逐條檢核,都是合格沒出差錯的呀,他對自己的計畫可滿意了。
江湖上的第一劍客,遇上什麼都能攻無不克,就是不能遇上情感表達,老是在情緒捉迷藏之中完敗,他心境的起承轉合在臉上一覽無遺。
終於耐不住性子想問清一切掃開腦中困惑時,喻文州卻向前欺身掬起自身側髮,隨後雙額相貼,四目相交之間不解和不安頓時煙消雲散,聽見那聲真誠的道謝和肯定之後更是鬆了一口氣。
掌門注意力移轉至錦袋花種,他亦追隨目光,凝眸在人指尖圓粒,在對方詠歎自己植技不才時,早已將一切打探清楚,步驟記得嫻熟的劍聖揚起了得意的笑,就差把下午苑主給的叮嚀和技巧當作己身知識借花獻佛,當場給對方一場指導,「這種小事我來便是!你無須擔心!」拍了拍胸脯,看來胸有成竹「但有件事必須要你協助,而且非你不可、你可要先答應。」單膝下跪後黃少天提起人手,抬頭與其主對視。
儘管對方而今衣著素淡,輕袍窄袖,不若往日那般雍華,可那舉手投足之間,卻自有一番泰然恣意,儼然便是那個聲震江湖的藍溪副閣主。
此時黃少天的靨容還較往日多了點狡黠,從小把人看到大的喻文州知道,這是劍聖心中掖著不欲人知的小心思,或者將要惹事的徵兆。
這傢伙又想搞什麼名堂了。
見人一副派頭十足的作態,喻文州有些好笑,倒也十分配合,懷中還攬著花枝,空著那只手的指尖卻是輕輕捏了捏對方微暖的掌心。「行吧,我允你便是。」
「謝過掌門!」早知結果,但有了允諾更是讓人放心。他低頭輕輕地將吻落在人骨節分明的手背上,然後將請託娓娓道來,「記得有句話是這麼說的吧!女悅為己者容,我就想這花呢亦是如此,它的綻放是為憐之者,所以———文州呀,你可年年都要陪我賞花!」兜了這麼大一個圈,還神秘兮兮的事先強制定約,就是為得這般。
真相終於水落石出,他們相視而笑,兩道男聲似琴簫合奏,情曲迴盪在亭中。笑聲不長,卻足以讓兩人熱度升上,面色紅揚。
先忍不住的是黃少天,佳人當前,能忍住的一定不是男人!於是他欺身將唇瓣印上。主動的經驗沒少過,但今日這樣一吻又和以往有所不同,宴後的喻文州身上還帶有著淡淡酒香,一向不勝酒力的他,光是嗅得便覺得理智被甘美包覆,逐漸癱瘓,更遑論現在的唇齒交纏。
吻的忘情,他將手扶上了人後腦勺,另一手攬上了腰,只為更加貼近,更加沉溺。
遠處燈火熠熠煌煌,月華暈染無邊。此等良辰美景,委實讓人不忍辜負。
吻至動情處,他意欲更進一步,黃少天卻忽而略略抽開身,面上有著猶疑。
知人心底想的什麼,喻文州笑著撫上對方面頰,指腹摩娑著那人顴骨,另一手則緩緩探進黃少天有些凌亂的領口,觸及肩頸處緊實的肌理。
這暗示已經夠明顯,他滿意地看著那人重新俯下身,完滿締就這一夜良緣。
儘管是仍舊天寒的時節,然而彼此之間相濡以沫的熱度,卻也足以讓二人交頸纏綿,暖至天明。
次日睜眼時,他已經回到了自己屋中。床邊帷幔被人細心地掩好,收攏一室靜謐。
少了日光督促,喻文州罕見地略略睡過了時辰。伸手一摸身側,卻發覺榻邊空曠,枕衾微涼,那人想是已經起了一段時間。
將羅帷掛起,他就著床頭几上的一盆熱水梳洗穿戴妥當,甫一推開屋門,便見一修長身影於庭園中背光而立,一手叉著腰微微彎身,似在觀察著什麼。
清風拂面而過,帶起那人身後一縷淺色的髮。飛花落葉紛紛然而下,卻片縷未沾那人衣袂分毫。
喻文州細細瞇了眼,有些不忍驚擾這幅畫面。卻終究是見對方一個人搗鼓得歡快,忍俊不禁款步上前,立定於黃少天身後兩步,溫聲笑道:「在看什麼?」
「該是沒問題吧?」較早清醒的黃少天,一早就挽起衣擺在花庭中展開了育花行動,『這種花還真不是易事……』初次親身體驗花卉培植,他不免小心翼翼,即便已經依著腦中步驟循序,還老覺得自己弄錯了步驟,自言自語反覆確認。
昨夜可是信誓旦旦的允諾人自己會擔負起養花任務、千萬不能出錯的!
苑主特別指示了健康的枝枒能夠用一種喚作扦插的方式繁殖,若是養的好,能比播種的含笑更早開花,當時聽到這點後本來還憂著要多久才能花開的黃少天立馬眼神一亮,向人請教。而現在正是在付諸行動,提著鑷子緩緩的摘除枝條偏下處的葉子,一切動作像是在幫古物復原那般謹慎專注。
一旁放著處理好的介質、完成了前置作業,將枝條斜插,最後將花盆移往陰涼處,想著一會兒播種結束後再一齊澆水濕潤。
專心致志於大業的他,只顧著鏟土攏土埋入種子,一時半會之間沒有注意到背向,直至來人出聲提問,「這不看花顧草呢!」回過頭來嘻笑答著,他抬手想要拭去頰上土塵,卻是造成了反效果、髒污的面積擴大。
名震天下的劍聖現在不僅灰頭土臉,手中還不持劍就端拿著添了水的壺器,那畫面和往日形象太是違和,逗笑了喻文州。
「噯好了好了你別笑、我一早起來幹活呢!如此勞苦功高、你說———是不是該領我去吃早膳了呀?」用著剩餘的水打濕巾帕將自己打理回清爽姿態後,他朝著食堂方向邁出步伐。
兩人步距不長,伸手便能觸及。
而黃少天也確實採行此舉,故作瀟灑向後一握,領人與己並肩。
在那春風薄霧中,他彷彿預見了未來兩人攜手共賞白花的嚮景。
不只來年,更有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