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來應徵的這男人,實在不像是他會喜歡聘請的類型。
他坐在吧檯前,拿著履歷表,將上面一行行細細的文字重新閱讀了一遍,又再抬頭打量站在跟前的男人。這人頭髮染成金棕色,取一小撮在腦後束起。雖是穿著得體的襯衫西褲,還有一雙他中意的義大利品牌皮鞋前來,但氣質上還是略感輕浮。他之所以想與這人見一面,還是因為他的工作履歷令自己有些在意。
「你之前⋯⋯也在Corner工作過?」看起來有點眼熟,難怪。是在哪裡見過呢?在Corner的店裡——不,時間點要比那更近一些⋯⋯
又是一次的面試。
老實說他真的很不愛讓人這樣審視,偏偏之前生活費已快見底,剛好聽說之前的同事Dan開了家店,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投了履歷接著即被通知面試。
想不到的是原來Dan的店還有個幕後老闆,不、應該說眼前這個男人才是老闆。
「是啊。」他對於這個開場白有些意外,不記得見過眼前的男人。
看起來過分嚴肅,感覺是個事事要求完美的男人,Isaac在心底偷偷吐槽。「嗯……這位……老闆對Corner情有獨鍾?」也不知道對方叫什麼只好這麼稱呼,回話之餘甚至調侃了男人一下。
「我曾經是Corner的顧客,後來就認識了Dan——」他斟酌著該否在Dan的舊同事面前坦然承認他與Dan的關係,還是該趁這機會套取一些Dan瞞著他、而他的舊同事知道得一清二楚的情報。這麼一想,就覺得自己偏私了。這理應是一場公正的面試,不是他滿足自己的好奇心的環節。
他清了清喉嚨,伸出右手與對方禮貌性地交握:「我姓黑,你可以叫我作Black。」
他暫時先放下心中那份無法解釋的既視感,解釋起作為一家咖啡店裡的調酒師的工作。
「如你所見,這裡是一家咖啡店,Dan是我們的店主,也是咖啡師。為什麼需要到調酒師呢……這麼說吧,會在這裡喝酒的客人分為兩種,一種,是工作至晚上,想排解壓力、喝點小酒的人。比起單純能灌醉自己的酒精,或許他們更需要能調劑心靈的——也許加了糖漿、色彩令人為之一振的調酒。」
「另一種⋯⋯要求比較低,甚至不需要你動手調酒,他們只想安靜地喝一杯,沈澱一番,或者偶爾和你聊上幾句。最簡單的紅酒、威士忌,都可以滿足他們的需求。」說的是「另一種人」,其實這些人大概也只有他自己而已。Dan酒量不好,不能陪他喝太多。他確實不時懷念著與Hammer他們一起喝酒聊天的時光。
「我覺得你可以試試做一杯調酒給我看看。就因應第一種顧客的需求吧。吧枱和冰箱裡的東西你都可以隨便用。但顯而易見,這裡調酒器材不太多。把這看成是考核你應變技能的部分吧。」他揚了揚手,做了個「請」的手勢。
嗯?Corner的顧客?他倒是從來沒見過這位顧客,聽男人的說法像是常客……
屬於Dan的常客吧。
Isaac笑了笑,心裡有個底。
與對方握了下手。「Isaac.」雖然履歷上已有名字他還是再次報上姓名。
靜靜地聽著眼前這個男人說明工作內容和他需要應付什麼樣的客人。
隨著對方的手勢他的視線轉向吧檯。
邁開步伐踏進吧檯後,Isaac左右看了看;冰箱也打開瞧了幾眼。
基本上他是抱著一定會被要求試調的心態前來,不過他沒想到這吧檯裡的東西跟外面的酒吧不一樣,也是、他忘了這裡是咖啡店,器材不齊全是應該的。
思索了一下後,照慣例地解開雙手袖扣捲至手臂,他調酒時不愛手像是被束縛住似的。
選了瓶Whisky和蘇打水,他決定採取直調法,愈是簡單的調法愈能看出調製者的技術。
以1:4的比例將Whisky和蘇打水注入裝了八分滿冰塊的杯中再加上少許檸檬皮點綴。
他沒攪拌直接將調好的酒推至男人面前,「Whisky Soda.」彈了彈指道出酒名,「Black,試試,我喜歡沒攪拌過的喝法。」
Isaac從善如流的直呼男人的名字像是跟對方認識許久般,完全沒有面對老闆的那種戰戰兢兢態度,他甚至不覺得這是面試。
但,以他的觀察Black應該喝不慣這種酒,這種酒精濃度低到和啤酒差不多的調酒。
是,他是故意的,故意挑這種酒來調,因為他想看看對方是不是如他觀察般,這是他小小的惡趣味。
也難怪黑會感到困惑。上次Eric來店裡時,也僅是和簡單打了個照面,更別說提起雙胞胎兄弟了。
看Isaac的反應,在Corner工作時八成沒接待過黑。這是好事──他不知為何有些慶幸。
儘管以前曾在同家店共事過,但老實說他對Isaac其實認識不深。面對黑丟出的考題,對方並未以做法繁瑣或花樣吸睛的酒款爭取好感。反其道而行地簡單調製出眼前那杯淡琥珀色的調酒。
那男人嘴裡冒出以一個面試者來說過於熟稔的稱呼,唇邊的笑意讓人有一點點熟悉……哼,他都要懷疑Isaac沒接待過黑的事情是否屬實了。
他挑了挑眉,在黑之前拿起威士忌杯喝了一口。威士忌是黑平常喝的那款,與蘇打水的比例抓得正好,清爽的滋味中還能嗅到淡淡檸檬清香,讓人不禁想搭配一些酒食享用。
等著那位叫Black的男人喝下酒會是什麼反應,卻見一隻手先那個男人一步拿起酒杯,順著那修長的手指望去,意外的看見了Dan.
Isaac吹了聲口哨,「親愛的Dan,好久不見。」單肘支於吧檯桌面隨口朗聲招呼。今天的面試還真是出人意表。
「如何?還喜歡我的調法嗎?」
上層是透明的梳打水、酒體較重的威士忌留在下層。清淡透亮的色澤賞心悅目,但對那些年輕人來說,也許是太簡約了些。他本來以為Isaac至少會從冰箱裡拿點水果來做裝飾。
但Dan拿走了他跟前那杯調酒。連這人也能一下喝下一大口,酒精濃度似乎是剛好能應付下班後疲累的人群,口味也不太壞。
他想,要看看Isaac在調酒上的表現,或許還要添置多些基酒,實地試用幾天,才能定奪。
——他只是對Isaac那聲「親愛的Dan」有點微言。
「喝起來很順口。」那類的玩笑話他聽多了,也沒放在心上,很快就喝光了那杯調酒。儘管酒精濃度相當低,還是讓剛從外頭回來的身子稍微暖和了一點。
「櫃子裡應該還有一瓶Vodka,接著就調杯──」他貪戀調酒的滋味,卻收到身旁男人一記警告的目光,他話鋒一轉,將杯子放回吧檯。「──之後再多調幾款讓我試試味道吧。現在我們有別的事情要優先處理。」
「下次進貨我會多叫幾款基酒,倉庫應該還有些收起來的器材,待會帶你去看看,還有什麼缺的再告訴我。當然,一開始可能沒辦法太齊全,你的吧檯未來能有多豐富將依你的表現而定。」
拿出手機傳了幾則訊息給熟識的酒商,對方應該會很高興他們終於又開始叫威士忌以外的酒類了。
在Dan和Black身上來回看了眼,自然沒忽略兩人的小動作,Isaac在心底偷笑,他們的關係對他來說明顯到不行,尤其他又是同個圈子的人。
Dan一出現Black的目光幾乎都在他身上,而發言權也都在Dan這,看來這間店真正的主人還是Dan吧。
將捲起的袖子放下,邊扣著袖扣邊走出吧檯,經過Black身邊時微彎身:「Black,下次再調給你喝,就我們兩人。」雖說是壓低聲音但也故意讓某人聽得到,拍拍Black的肩往Dan走去。
「嘿,要去倉庫看了嗎?」親暱地伸手搭上Dan的肩膀,「順便敘舊一下,親愛的。」Isaac惟恐天下不亂似的玩興大發。
他覺得這家店的氛圍一下子變得有些像那家已經不存在、名為Corner的公關店。明亮的咖啡店忽然帶著點曖昧的氣息,他的名字被低沉的聲線喚起,看著Isaac若無其事地碰著Dan的肩膀,而Dan卻似乎習以為常,他覺得不是味兒,但另一方面,理智又逼使他好好控制自己,該以店裡的利益為優先,不該像個不成熟的小孩般輕易吃醋。
還好Dan也只是沒好氣地拍了拍Isaac的手臂,沒讓這種過於親密的接觸持續太久。他乾咳一聲,叮囑Dan別耗太久,等下要給他交代上個月的營業數據,就坐到咖啡店一角,打開筆電,開始撰寫工作相關的電郵。
過分刻意的言行舉止加上肩膀上那隻手,他很快就明白這新員工在搞什麼花樣。他翻了個白眼,拍開肩上的重量。
「……被我男朋友看到他可是會吃醋的。要敘舊的話,改天再約個時間如何?」他眨眨眼,走向儲藏室,打開門前不忘回頭催促:「快過來吧。我今天還想準時下班。」
帶著Isaac在店內大致上看了一圈,倉儲和一些設備的位置及使用規定一併交代完畢。
「卡單明天起會幫你準備好。薪資看要領現還是轉帳都可以,後者記得將將帳戶給我。沒有其他問題的話就明天見。」
「你男朋友不是已經看到了嗎?」甩甩被拍開的手笑嘻嘻的以只有Dan聽得到的音量回話。那個男朋友似乎還裝的無所謂的樣子,瞥了Black一眼。
啊?原來今天算上班?他還以為Dan只是來看面試而已。跟著Dan熟悉環境跟器具擺放的位置加上一些店內規定,到了最重要的部分 ──薪資,他大概就這部分聽得最認真。
「沒問題。」他得好好思考要轉帳還是現領。
「明天見。」有問題遇到再說吧,兩指併攏朝Dan做了個敬禮的手勢。
臨走前想起了什麼,向角落喊著:「親愛的Black,有空一起喝一杯。」以手拋了個飛吻之後轉身離開。
他因為Isaac那飛吻而狠狠怔住了,待門一關起,他連忙朝Dan招手。
「你最好跟我解釋一下……你的舊同事是怎麼回事。」
調酒的手法應該是沒大問題的,就那種性子⋯⋯雖然也可能會很受女孩子——甚或一些男孩子的歡迎,但也似乎必須跟Isaac聲明,這裡是咖啡店而不是公關店。
「瞧他那種吊兒郎當的個性,還真讓我想起當初在Corner遇見的那個不像樣的你。醜話說在前,要是他敢用那種態度上班,別怪我不給面子。」
「Isaac只是開個玩笑罷了,別想太多。我會提醒他之後收斂點。」至少老闆在的時候別一口一個親愛的。
說實話,Isaac之所以會表現得那麼輕佻,有大半原因正是他和黑。他從來不知道那男人有這麼喜歡惡作劇──這次就算了。不要說黑看不下去,是他也不會允許任何人向他男友拋第二次飛吻。至於Isaac要怎麼面對客人他可就不管了。
將店面收拾乾淨,他回到捨不得闔上筆電的老闆身邊,任性地推開電腦一屁股坐上桌子,強行佔據對方的視線。
「……不過話又說回來,你不就挺喜歡那個不像樣的我嗎?」他偏了偏頭得意地笑著,交疊起雙腿。
他難為地看向跟前那雙在他眼底下交疊的腿,雖然Dan穿得完好,但那連串動作配合從上而下的挑逗眼神,腳尖有意無意碰到他的身側,讓他覺得這舉止是煽情得不太適合在工作場所出現。
他從不願明目張膽地直說,他確實算不上討厭當初那個不知所謂的Dan。不討厭,或許還能說是覺得他有種致命的吸引力,就像有刺的玫瑰。
他懷疑Dan老早就知道這事,不然這人才不會一直不厭其煩地挑戰他的底線。最終他只是乾咳了一聲,抓起Dan正在撩弄自己手臂的腳尖。
「⋯⋯視乎是什麼場合、面對著什麼人。」
言下之意,就是他僅限Dan在特定的情況下「不像樣」。比如在他面前,在他倆獨處的時候。
比如現在,他就不介意Dan「不像樣」一點。他順勢將對方一腳提起,跨過自己的腦袋,擱到自己肩膀上,好讓對方俯身下來親他的時候,能更靠近一些。這些年來,這些「不像樣」的把戲,他也多多少少學到一點了。
「⋯⋯讓Isaac學會什麼時候就該像樣一些吧。這是他第一件要做的工作,店長。」
「……店長下班了,從現在開始禁止你提起其他男人的名字 。」
那人的唇上遺有咖啡餘香,他忍不住慢慢加深那個吻。最後還是黑低喃著快要到餐廳的訂位時間,他才勉強願意從桌上下來,做最後關店的收尾。
他關起鐵門,和黑一起離開咖啡店。前往餐廳的路上已經在偷偷計畫隔天要向新員工出什麼課題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