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聲短促的鳴笛在左手邊響起,因為隨之漫出的白色煙霧顯得模糊悠遠,一同慢悠悠地拖在煙囪後面,替早晨的空氣多添了份乾燥溫暖的氣味。
輪軸與鐵軌碰觸的金屬聲響由遠而近,像是在嘆息一般,於火車完全靜止時噴發出的蒸汽遮蔽了被屋簷切割成長方形的大半天空。開門的銅鈴聲與站務人員清澈高亢的哨聲幾乎是同一時間的,指引人們上下車廂的路線,穿插在波浪一樣的腳步聲之間。
雖然避開了上班的尖峰時段,這個距離夜巡者協會最近的車站仍是十分熱鬧。阿道爾夫一邊注意著身旁經過的行人們,一手提起輕便的行李,另外一手握著身旁負責拿著車票的深色身影,兩人一同跟上上車方向的隊伍,依序地前進。
上了車,越過狹窄的走道走向兩人相鄰的座位,將行李放至上方的鋁架。
對身旁的伴侶相視而笑,阿道爾夫難掩期待地在座位上坐好,倚上柔軟的椅背,等著關門的汽笛聲揭開兩人的旅程。
在流感研發出疫苗之後不過數十日而已,不只是街上,像這樣密閉空間的車廂也不再讓民眾們避之唯恐不及,曾經稍稍消失的神秘乘客們,現在又能重新混在人群之中,正常地作息了。
看著車窗外飛逝的田地與建築,阿道爾夫甚至都覺得那連續幾日加班彷彿一個冗長的夢境一樣,離得越遠,真實感也隨之淡薄。
當時婉拒了所有休假機會的自己,打算在真的體力不支而病倒之前都要待在醫療組,沒日沒夜的加班,只差沒有在組內過夜......一切都好像回到了自己剛成為實習醫師時的樣子,雖然疲憊,也算是警惕自己莫忘初衷吧。
何況也是因為如此,自己才能獲得額外的假日。
一想到在自己開口請假時,終於歸來的純血同事們看著自己的眼光,好像這段期間內都沒有被感染的自己像什麼新奇物種一樣,自己放鬆的嘴角就不禁勾起笑意。
自己,還是第一次與彼列先生一同出遠門呢。
(彼列先生說要帶我去的地方會是哪裡呢?)
從被邀約的那一日開始在心裡慢慢發芽的猜測與期待,像是真的在胸口長出了稚嫩的葉子一般,撓得自己心裡癢癢的。
感受到身旁或許是因為自己的表情而投射過來的視線,未能解讀裏頭複雜的情緒,阿道爾夫只是伸手握住了同樣擱在扶手上的手掌,單純的、孩子一樣的笑了。
看著阿道爾夫的那雙眼眨了眨,輕輕地翻轉了掌心,十指扣上。
抬頭注意著列車行進間經過走道的旅人,黑髮身影又沉默了好一會,隨著稍稍握緊的掌心傳來了坐定後第一句話語。
「大約還要兩個小時。」
越過阿道爾夫看向窗外的那雙深色眼眸隱隱透露著一股思緒,像是以這句話為開場白,黑髮的身影將視線再度轉回阿道爾夫身上。
「⋯⋯能聊些關於⋯你的事嗎?」
輕聲問著,略被額前披散的髮絲遮蓋的眼睛輕輕眨了眨。
「當然。」
理所當然的點點頭,完全不帶一絲猶豫或是顧慮的,他的表情仍然輕鬆柔和。
「彼列先生想知道什麼樣的事呢?」
顧慮到車上有些已經閉上眼睛準備休息的乘客,阿道爾夫將上半身向前傾了些,讓肩膀越過兩人座位間的中線,輕聲地問道。
回應阿道爾夫貼心的舉動,黑髮身影也稍稍將靠上椅背的頭往對方的方向挪了些。
「如果有不想說的地方,就別說⋯⋯」
習慣性做出的提醒頓在阿道爾夫溫柔的笑容裡,微微斂下視線,吸進一口氣。
「⋯⋯我想知道,關於你的家人⋯⋯」
話說到一半,似乎覺得這開頭不夠好,沈吟了下才再度開口。
「你的家人,是什麼模樣。」
看著阿道爾夫的那雙眼眸沒有移開,靜靜地等著回覆。
阿道爾夫
7 years ago @Edit 7 years ago
也靜靜地看向那雙深色,幾次開闔嘴唇、又眨了眨眼,阿道爾夫的臉上混入了一抹疑惑。
「彼列先生......我的家人,在我很小的時候就不在了。」
您知道嗎......?輕聲地說著,語句還是沒能像自己曾經想像過的那樣流暢。只是,當最後一個音節離開唇邊時,像是發覺並沒有那麼難以啟齒似的,稍稍收緊交扣的指間,繼續說著。
父親、母親,還有自己年幼的胞弟。
四個人一同在笑語聲中度過的,是自己沒能多加體會的、柔軟溫暖的時光。
在意識到該珍惜之前就被奪去的日子,沒能妥善保存的幼時記憶隨著時光消磨而紛失,到現在還能夠朗朗背誦的,只剩那麼幾件印象特別深刻的事了。
但他仍是絮絮地、輕緩地,用故事裡的餘溫,溫柔地說著。
沉靜的海藍色視線有時也會別開,當他說到自己曾經開懷大笑、或是不懂事地鬧脾氣的時候,他會看向走道上的一點,或是兩人交疊的手背。但是在說完一個段落的時候,也總是會將視線轉回,重新望進眼前的深色。
「──那就是我們最後一次一起野餐了。」
眨了下眼,阿道爾夫輕描淡寫地說出結語,嘴角還掛著淺淺的笑意,那是在事件之後過了許久許久,已經經歷了許多心境上變化的,釋然的微笑。
「再之後,就是......在協會受到大家照顧,如果要說家人的話,大約是威爾森先生了吧。」
不確定這是否也在彼列先生詢問的範疇之內,阿道爾夫暫且打住話題,反到帶著一絲擔憂地看向了比起自己還要略深些的臉龐。
靜靜地聽著阿道爾夫的話語,看著他偶爾露出的微笑,以及連他自己都沒察覺的,微微縮起的眉頭。
阿道爾夫的話語暫歇的時候,那雙深色的視線才緩緩垂下,飄過了思緒。
「⋯⋯」
抬起頭想說些什麼,卻又止在微啟的雙唇之間。
在阿道爾夫的注視下,不知不覺又低下了的頭,緩緩傳來話語。
「你想念他們嗎?」
沒有看著阿道爾夫,那被髮絲遮蓋的側臉只是注視著空氣中的某個點。
「想念。」
像是已經被問過無數次,他很快地給出了肯定的答案。
看著那側臉與髮絲的視線並沒有收回,阿道爾夫微微收緊了握著對方的手掌,看不見對方的表情,讓他沒由來地感到不安。
彼列先生這麼問,是在擔心著自己嗎?
即便是在兩人相識多年以來也未曾詳細說過的自己的事,讓他替自己感到悲傷嗎?
或是......現在提出這樣的問題,與他這幾日偶爾的若有所思有關係呢?
無論是什麼樣的原因,這樣的彼列先生,都讓自己的心也跟著揪了起來。
「彼列先生......」思考了下,還是試探性的輕喚了聲。
沒有很快回應阿道爾夫的關心,黑髮的身影沉默了一會後,才抬起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沒事的。」
即使明白對方正帶著一絲擔憂地看著自己,也無法很快露出輕鬆的神情似地,黑色身影再度沉吟。
「謝謝你⋯⋯告訴我這麼多,關於家人的事。」
低垂的眼眸輕聲說著,直到湊近阿道爾夫的肩膀靠上,那身影也沒有說出為何問了這樣的事情。
「⋯⋯還有段時間,休息一會吧。」
輕靠在阿道爾夫肩上的黑髮,只淡淡地說了一句話,便傳來了平穩的呼吸。
阿道爾夫
7 years ago @Edit 7 years ago
不論是家人的事也好、或是自己經歷過的事件,只要彼列希望,阿道爾夫隨時都能坦率地與他談論。但是...
在感覺到肩上的重量時,他只能靜靜地點點頭,即便心裡還有疑問,也不願在這時打擾休息的戀人。
像是想把未能說出口的關心轉換為輕柔的觸碰一般,抬起了空著的那只手,在不驚擾到對方的狀態下,輕輕地撫摸落在那額間的深色長髮,隨著,也慢慢閉上了眼廉。
隨著列車逐漸減速,醒著的旅客們開始整理行李的窸窣聲響睜開眼睛,再度握緊後才鬆開的手,靠近走道的黑髮身影扶著椅背起身,將行李架上的簡便行李取下。
雙層玻璃隔絕了氣溫,溫暖的車內依稀可見外頭飄落的雪花,從路線上可以看到這裡比出發的城市要更北邊一些,在逐漸步入冬天的腳步裡,想必會更加寒冷吧。
「外面很冷,戴上吧。」
將掛在行李邊上的圍巾取下交給阿道爾夫,黑髮的身影在列車停下前暫且將行李擱在座位,等待對方將圍巾披上。
因為沿途已經有不少乘客下車,所以列車停靠後,並沒有花上太多時間走上月台。
迎面吹來夾雜著雪花的冷風確實如同黑髮身影所說的十分嚴寒,但或許也跟缺乏日光、下雪而微陰的天氣有些關係吧。
「到中午就會溫暖一些了。」
牽好了阿道爾夫的手,走出木製閘門時將票根交還給檢票人員,緩步離開了這規模比起協會所在都市的要來的小上許多的車站。
車站四周的建築物相比遠處的要來的高聳華麗了些,為旅人提供住宿的飯店林立,雖然算不上相當熱鬧,但從飯店的數量看來,這座城鎮在特定的季節應該會有相當多的旅客到訪。
「先到旅館去吧。」
隨意望了一眼在車站外架設的地圖看板,黑髮身影輕聲說著,一如以往的臉上沒有帶著期待或特別的神情,要說的話,甚至還有一絲凝重。
阿道爾夫一如往常地看向了身邊他習慣在的位置,在深色的視線裡點點頭,因為那側臉上自己不習慣的情緒,深藍色的視線停留得比平常還久了些,但沒有忘記給他一個微笑。
靜靜地跟上身旁稍稍領先的腳步,方才的擔憂還在心裡載浮載沉,但現在並不是個提出的好時機,於是他握住了在手中交疊的掌心,將自己全權交付於其中的,踏上了陌生的街道。
一路上幾乎沒有特別抬頭查看路標,黑髮身影像是對這座城市十分熟悉般,握著阿道爾夫的手走在細雪飄落的街道。
筆直地走進這趟旅程所要留宿的旅館,是一間看起來有相當歷史的、外觀華麗而古老的建築。
在櫃檯確認房間後,回絕了旅館成員幫忙拿取行李的詢問,黑髮身影帶著阿道爾夫緩緩地走上樓梯,直到最高的樓層,打開走道盡頭的房間。
雖然是只有六層樓的建築,但在這普遍房屋都不算高的周圍也擁有十分良好的視野,在門口擺好鞋子擱下行李,將外套脫下,打開了因為是新式電器而與周圍懷舊裝潢有些格格不入的暖爐,黑髮身影才像是暫且告一段落般地吁了一口氣,轉向也跟著把大衣與圍巾脫下的阿道爾夫。
「⋯⋯這裡⋯⋯」
說著的同時又瞥了眼窗外,黑髮身影雖然看起來還有些嚴肅,但似乎沒有剛才那麼緊繃了。
「是我以前,住過的地方。」
輕輕拉住了隨著抬起指向窗外的手而靠近身旁的阿道爾夫,黑髮身影將他帶到窗邊,在窗戶開闊的視野中指了指遠處的一座看起來像是公園的地方。
「那裡的樹,在秋天會全部變成黃色。」
「⋯⋯這條街裡面,有開了很久的書店⋯⋯」
「這附近,還有幾間咖啡店。」
指尖從公園裡光禿禿覆上白雪的樹移動到一條街道,又移動到就在旅館底下不遠的半圓型廣場,黑髮身影輕聲說著。
「想去逛逛,還是要先休息一會?」
偏過頭看向阿道爾夫的視線,不知為何帶著一股懷念,以及此刻才湧現的,淡淡的期待。
阿道爾夫站在窗邊,讓視線的焦點隨著一一落在那些地標上,這些對自己來說全然陌生的景色,僅僅是被這樣簡略地介紹之後,也開始別具意義。
“以前住過的地方”
阿道爾夫不願意擅自去猜測那是什麼樣的過去,也不打算開口過問詳細,只是像許久以前就一直莫名堅持著的那樣,自己會等待、溫和地全盤接受彼列願意告訴自己的每一件事。
“是他熟悉的地方”
自己只要知道這一點就夠了。
況且能夠被邀請到他熟知的城鎮旅遊,已經是足夠自己高興的事了。
「我都好,還不累。」收回視線,重新對上那抹深色,阿道爾夫帶著微笑地搖搖頭,和緩的說:「彼列先生呢?」
想到方才走過的巷道、以及他毫不猶豫前進的身姿,是因為對這些路線都已經瞭若指掌了嗎?是的話,自己也會想要了解更多——
「如果彼列先生還不那麼累的話,我想、跟彼列先生一起四處走走看看。」
因為阿道爾夫溫柔的回應而變得和緩許多的眼神,眨了眨眼後,也點了頭。
「那⋯⋯先去書店看看吧。」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阿道爾夫平常就會流連在書店,很快地便決定了第一個要到訪的地方,黑髮身影拾起才剛脫下不久的外套遞給阿道爾夫,自己也穿上了那件始終如一的深色毛料大衣。
從行李中拿妥了必要的隨身物品,將房間鑰匙收進大衣內袋,除了那袋行李以外又恢復來時模樣的兩人緩緩步下階梯。
「那間書店,似乎是那時候店主的孫子在經營了。」
握緊了阿道爾夫的手緩步在街道上,黑髮身影鮮見地、不如說從未這樣邊走邊介紹四周,表現著即使在協會所在的都市也不曾做過的,對周圍的環境感到熟悉及興趣的模樣。
在建築本身看起來就相當古老的書店門口看了一會,才走進因為不是旅遊季節而沒什麼顧客的書店。
帶著陳舊痕跡的書櫃裡分門別類地陳列著各式書籍,有幾個櫃子裡擺著地被薄紙封起只寫著書名的書籍似乎相當有歷史了,旁邊還掛著“有需要請告訴店員”的告示牌。
隨意在諾大的書店裡逛著,經過了一個嶄新明亮、前方還鋪設了地毯的櫃子前,黑髮身影的腳步緩緩停了下來。
那是陳列著童書,特別是故事書的櫃子。
工作日的早上,孩子們也都在學校,所以這櫃子前特意留下的地毯與抱枕並沒有孩子們在使用,但黑髮身影卻像是地毯角落有著誰在那裡一般,停駐的視線好一會都沒有移開。
自踏上街道以後,阿道爾夫的視線便一一落在彼列所提及之處。
是與自己一同旅遊的緣故、或是這裡原本就是他十分喜愛的城市呢?自己只是帶著微笑,亦步亦趨地跟在興致高昂的他身邊,專心地聆聽介紹。
即便是進入書店以後也沒有放開交握的手,只是讓視線輕巧地掃過室內,微微歪過頭,一一閱覽過架上蒙著薄薄灰塵的書脊,偶爾,他會因為看見熟悉的書目而感到些許的開心和踏實。
雖然帶著歷史感,可這裡確實是令人安心的場所呢。
回過頭想要了解書店的更多,卻看見從方才便一直安靜的彼列盯著空無一人的角落......那是,兒童讀書區嗎?
「彼列先生?」試探性地換了聲,眼神透出單純的疑惑。
彷彿因為阿道爾夫的呼喚才回過神,黑髮身影回過頭看了看對方,才挪動著腳步走回對方身旁。
「有想買的書嗎?」
像是剛才的沉默停滯從未存在過般,黑髮身影很快地恢復了原本輕鬆的模樣,在確認阿道爾夫沒有要購入的書籍後,緩步離開書店。
「在這裡吃個午飯吧。」
隨著太陽探出頭,四周也變得溫暖許多。
黑髮身影帶著阿道爾夫來到街道盡頭的一間有露天座椅的咖啡店,雖然雪已經停了,外頭的寒風還是有些刺骨。
在門口看著戶外的座椅猶豫了會,接收到阿道爾夫溫柔的視線後,還是決定在外頭的座位坐下。
「……這裡的鬆餅很受歡迎。」
在服務生拿來菜單後,掃過了只有精美文字、帶著懷舊感的菜單,黑髮身影指了幾個名字看起來就十分美味的鬆餅給阿道爾夫確認。
「蘋果口味是糖漬的,焦糖醬是店家自己做的。」
對鬆餅的口味撩若指掌似地一一介紹,雖然那張臉上並沒有因此露出要品嘗美食般的期待感,但看著菜單文字的神情,卻帶著一股懷念。
阿道爾夫一邊鬆開脖子上的圍巾,一邊傾身向前確認菜單上的文字。這樣的光景,似乎在陌生中又帶著一絲熟悉呢。
彷彿在許多年前,兩人初識時,每次答應自己邀約的彼列先生也是被自己拉著四處品嘗美食,像這樣拿著菜單向他一一介紹自己的最愛。當時的自己一定無法想像,會有像現在這樣相反過來的時刻吧
。
......現在被介紹著的,也會是彼列先生的最愛嗎?
多年以來,自己似乎沒有見他主動吃過甜食的印象。
「彼列先生替我選吧,好嗎?」
熟練地把問題趕去腦袋裡的小角落,阿道爾夫勾起一抹溫柔的笑,輕聲地開口詢問。
聽到阿道爾夫的回答,黑髮身影頓了一下。
將手上的菜單轉回面前,不知為何帶著複雜的神色看著菜單許久。
「……蘋果的,好嗎?」
「雖然焦糖有點苦,但……你應該會喜歡。」
沉默了好一會,才說了一開始介紹的品項。
「茶的話……紅茶應該不錯……」
「再點一個雞蛋三明治。」
決定好想點的項目後,菜單後的那雙深色眼睛凝視著眼前的阿道爾夫,似乎有些不安地等待確認。
(好像...連彼列先生也很難抉擇呢。)
看著身邊研究著菜單的身影,藍色的視線帶著笑意,耐心地、柔和地看著那似乎有些苦惱的側臉,不禁又想起自己第一次在餐廳裡代表點餐時,一面擔心著自己決定太久、一面又拿捏不住彼列喜歡的口味時的樣子。
「好啊。」
在聽見被提出的決定時,阿道爾夫很快地給予肯定。在那雙手放下菜單、喚來服務生點餐完畢之後,握住了靠近自己的那一只,安撫地揉了揉,臉上也露出了和緩的笑容。
「謝謝你,彼列先生,我一定會喜歡的。」
雖然還帶著一絲窘迫的神情,黑髮身影仍因為阿道爾夫的安撫稍微放鬆了點。
等待餐點的時間,幾度低下頭又抬起的那深色視線,終於重新對上了阿道爾夫。
「……抱歉,什麼都沒說就要你一起過來。」
帶著些許歉意看著對方,黑髮身影輕輕翻轉了掌心,往上扣住了阿道爾夫的指間。
「請別這麼說,彼列先生。」
搖搖頭,阿道爾夫也稍稍收緊了指尖,讓兩人的掌心互相貼著,大拇指輕輕摩娑那溫暖的手背。
「我很高興彼列先生邀請我一起旅行,不論哪裡我都很樂意去的。」
隨著話語,柔軟的視線轉向身邊帶著風雨痕跡的黑色燈柱、凹凸不平的牆面,以及咖啡廳斑駁的招牌,隨即又收了回來,海藍色的視線在隔著雲層的冬日陽光下,平靜沉穩地映出了深色的身影。
「不過一想到這裡是彼列先生生活過的地方,感覺好像更了解彼列先生一些......所以特別開心。」
停頓了會,還是說出了內心的想法,對視了一會兒,還是靦腆地歛下了視線。
那雙帶著歉意的深色視線,又一次在阿道爾夫的話語之後露出了寬慰的神情。
「阿道爾夫……」
將兩人交握的手拉緊,輕闔雙眼的臉龐緩緩靠向了阿道爾夫。
「這是您點的雞蛋三明治以及熱紅茶!」
隨著盤子被擱在桌面的聲音,黑髮身影像是被嚇了一跳般顫了下,看著店員依序將餐盤與茶具擺到桌面,接著,另一位店員也端著還散發熱氣的鬆餅出現,桌面很快地便滿到只容得下交握的手。
「……抱歉,先吃吧。」
臉上帶著微妙的神情別開視線,黑髮身影握了握阿道爾夫的手才鬆開,將放置餐具的籃子擺到桌子中間,替對方取出了刀叉。
「嗯。」
查覺到兩人間未能完成的動作,雖然最先感到的是意外,但無法忽視的,是隨後緩緩冒出、最後將自己的疑問以及其他情緒都覆蓋的喜悅。
隨著撲鼻而來的甜食香氣,膚色略深的指尖將銀色的金屬餐具遞到自己手邊。阿道爾夫用左手接了過,慣用的右手則是抬起,替身邊的身影將披在身前的長髮撥至肩後,起伏明顯的指節輕輕劃過了他臉頰的下緣。
像是在安撫方才的小意外般對因為自己動作而抬起的視線笑了笑,臉上還帶著些許靦腆,阿道爾夫低下視線,幫忙將三明治與鬆餅切成適合入口的大小。
叉起其中一塊軟熱的鬆餅,為了怕上頭的焦糖滴下而快速的放入口中,剛出爐的餅皮並不至於燙口,反而能讓上頭的焦糖散發出恰到好處的香氣。蘋果與麵粉各自的甜味在舌面上散開,卻又能和諧與焦糖的苦味共處,確實是非常紮實而用心的手工甜點。
「......真的非常美味呢!」
還意猶未盡地嚼著嘴裡的食物,阿道爾夫澄澈的眼眸看向身邊開朗地說,並不在意自己鼓鼓的臉頰,只想著將自己確實喜歡他所選擇的甜點這件事傳達過去。
靜靜地讓對方替自己把頭髮撥到身後,看著阿道爾夫吃起鬆餅滿足的模樣,黑髮身影的表情也變得明朗許多。
使著叉子將對方替自己切成小塊的三明治塞進嘴裡,看著一旁盤裡那被急速消滅的鬆餅,黑髮身影頓了頓,叉起一塊三明治,輕聲問著:
「夠吃嗎?不夠的話可以吃這個。」
「唔?......嗯!」
愉快地點了點頭,阿道爾夫咕嘟一聲吞下口中的食物,湊近因為自己的回應而伸過來的叉子,一口吃下了在那上頭的三明治。
嘴裡感受到了比起鬆餅更為豐富的口感,即便是這樣簡單的餐點也毫不馬虎的,柔軟的吐司麵包下夾著的配料十分飽滿。阿道爾夫細細地品嘗著,視線掃過了已經減少一半左右的瓷盤,才發現彼列一口也沒動過自己的鬆餅,頓時感到一抹歉意。
明明是他看起來很喜歡的點心,是因為自己吃得這麼津津有味的關係,所以才都留給自己嗎?
「謝謝彼列先生,那麼換我來餵彼列先生了。」
吞下三明治後,自己也叉了一塊仍帶著溫度的鬆餅遞向對方,臉上帶著些許的麵包碎屑,以及單純的笑臉。
不像以往那樣顧慮著什麼,小心翼翼地吃下那口鬆餅,黑髮身影抬起指尖輕輕替阿道爾夫掃下沾在臉頰的麵包屑。
放鬆的神情雖然如同那個雪夜般像是下一秒就會露出笑容一樣,但仍是停在了這個瞬間。
「……等會去公園走走吧?」
嚥下最後一口三明治清空了盤底,黑髮身影將還帶著溫度的紅茶倒進瓷杯,跟糖罐一起緩緩推到阿道爾夫面前,稍稍抬起頭,看了應該是方才在旅館裡指過的公園的方向。
「嗯,好啊。」回想方才從旅館窗邊看過的公園,阿道爾夫又點點頭,用柔和的語氣與表情理所當然的同意了提案,「剛吃飽飯很適合去走走呢。」
與方才進食的動作相較起來,他不疾不徐地捧起茶杯,在加入糖塊以前先抿了一口。
雖然有著茶葉沖泡之後難免的苦與澀,但濃郁的茶香停留在唇齒之間,還是令人開心的事。阿道爾夫嗅了嗅隨著杯緣緩緩上升、已經變的稀薄的蒸氣,將手伸向了一旁的糖罐,丟了一顆方糖進去。
悠閒地地喝完了茶,在店內櫃檯付帳後,那再度牽起的手一同步出店外。
不是假日的街道在午後稍嫌冷清,只有看起來是本地的居民們偶爾經過,對兩人投以好奇的視線。
「這裡曾經有個診所。」
「這裡以前還是什麼都沒有的雜貨店。」
黑髮身影如同前往書店的時候一樣邊走邊簡單地述說某個建築或店舖的歷史,偶爾在看起來相當古老的裝飾底下停停腳步。
牽著阿道爾夫的手直到走進了那座沒有圍籬,僅由道路圈出的公園之內,才緩緩鬆開。
黑髮身影走向了沿著公園邊種的一排現在已經掉光葉子、覆上積雪的橡樹,鞋跟在早上積下的雪裡留下了淺淺的印子。
那身影順著腳步輕輕在身側擺動的手,在僅剩枝幹的橡樹底下像是要接住葉片般地抬起,那瞬間,彷彿就身處在秋天不斷飄落的黃澄葉海之中,葉片飄落的窸窣聲響輕扣耳際。
什麼也沒有接住,緩緩握緊而垂下的手,四周的白雪侵蝕了耀眼的黃,回歸到一片只留下虛無的寂靜。
冬天凜冽的風吹來,將那片漫舞在空中的漆黑打亂,但那身影卻仍是靜靜地、靜靜地佇立在那裡。
寂寥。
看著眼前的纖長背影,這樣的詞就會自動浮現在腦海。
沒讓視線分散在並不寬廣的公園各處,阿道爾夫只是靜靜地、靜靜地看著那抹漆黑走遠、停下,在風中搖曳著。
這個城鎮究竟裝載著他什麼樣的回憶呢?能夠讓他看起來如此的懷念,似乎感到欣慰、卻又帶著一絲憂傷......
方才能夠讓他停下腳步的,似乎都是已經十分老舊的建築與擺飾,那麼大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吧?
如果自己能夠理解、能夠幫上忙的話就好了。
風似乎又大了些,亞麻色的身影緩緩踏出步伐,伴隨著腳下碎雪與枯葉乾燥的聲音,由它們提示著自己的靠近,一步一步逕直地走到黑色身影的身側。
寧靜的海藍色看向了那側臉,然後像是也想與他凝視同樣的景色一般,循著深色視線的延伸看了過去。
在掉光了葉子的橡樹底下,僅剩著朝早的殘雪。
春天的時候這裡有著翠綠柔軟的草地。
夏天的時候這裡有著足以遮陰的深綠樹冠。
秋天的時候,隨著逐漸變黃、飄落的,形狀各異卻讓人無法不停佇視線的葉片,逐漸鋪成滿地的豔黃。
冬天。
冬天,就什麼也沒有了……
橫在阿道爾夫面前的黑髮身影晃了晃腳步,微微顫抖的指尖像是強忍什麼似地緊握,又緊握,髮絲隨著低垂的頭窸窣滑落。
……能緊緊抱住我嗎?……
那彷彿窒息般大口呼吸的雙唇裡吐不出的聲音迴盪在阿道爾夫的腦海,咬著牙,顫抖停不下來的肩膀讓那身影看起來像是馬上就會崩毀瓦解。
點點頭,阿道爾夫從樹上收回的視線在日光下仍然澄澈,彷彿還能看出裡頭映著的、那晚雪地裡的承諾。
像是要接過那些自己未知的重擔一般,牽起那雙仍然緊握的拳頭,仔仔細細地包覆在自己的掌中。心疼地握了握,柔軟地、將它們牽到自己的腰後,接著抬起了雙臂,像是要將黑色的身影都納入懷裡一樣,牢牢地環住了仍微微顫抖的肩膀。
「我在這裡,彼列先生,我會一直都在這裡。」手掌上緩慢規律的輕拍,他輕聲地耳語著。
雖然在深色視線所看不見的角度隱藏了自己皺起的眉頭,稍顯緊繃的聲音還是透露出自己的擔憂,只好將懷抱收得緊些,只希望在此時此刻,自己足以給予對方依靠與寬慰。
「阿道爾夫……」
「……阿道爾夫……」
帶著輕聲哽咽,在阿道爾夫耳邊吐露的話語,僅是緩緩地重複著對方的名字,就像每這麼喊過一次,對方的存在就更加踏實。
環抱著對方腰際的雙手不時握緊,捏皺了那件大衣身後縫線的兩側,比平常的懷抱更加索求著溫度,沒能如同平常那樣留下分寸,攀在腰際的手像是拼命想把不斷破碎的什麼拾起般,在因哽咽而濕潤的喘息中再再重複地抱緊懷中那也擁著自己的身影。
-
為了使叉子捲起麵條而垂下的視線,隨著將食物放入口中的動作重新抬起,對上了眼前沉靜的深色,阿道爾夫露出了一個溫和的微笑。
方才、自己起到作用了嗎?看著面前一如往常比自己快上一些淨空的餐盤以及熟悉的平淡表情,不禁暗自擔憂著。
讓彼列先生倚著哭泣了一會之後,隨著逐漸平復下來的動作,還有四周因為日落而慢慢降低的氣溫。在自己提出到餐館用餐的提議時,默默的同意了、一路上卻變得安靜許多的彼列先生,現在有好一些了嗎?
又叉起一匙麵,阿道爾夫專注在意著自己的表情是否柔和放鬆,能夠讓彼列先生稍稍放下緊繃的情緒,卻沒有發現自己也只是靜靜地吃著盤裡餘下的料理,並不如平日一般總有許多事情樂於提出分享。
「抱歉。」
在阿道爾夫叉起最後一匙麵時,對面的黑髮身影輕輕地開口。
窗外被冬天腳步催著深沉的天空染上了街燈的暈黃,推門走進餐廳看起來像當地居民的客人們,不時投射來了好奇的視線。
「……什麼都沒有…說,很抱歉。」
吧檯後方的服務生不知道是否感受到這桌的沉默氣氛,也沒有急著要來收走空盤的意思。
黑髮身影帶著一絲愧疚看著桌面,又緩緩游移到裝飾著乾燥花的瓶子,最後才抬起頭看向已經淨空盤底的阿道爾夫。
「沒關係的,彼列先生,請不用放在心上。」
在深色視線終於與自己對上時,阿道爾夫適當地露出了自己一如往常的笑容。輕輕地搖搖頭,將手伸往桌面中央向上擺著,握住了隨之覆上的、比起自己要略深一些的手掌。
「我只希望自己能夠讓彼列先生能夠好受一些,不論那是什麼樣的情緒,我都很樂意分擔。」
「......我會一直陪著彼列先生的。」
稍稍收緊自己握著的溫暖手背,阿道爾夫平靜和緩地說著,淺淺的微笑溫柔地掛在嘴角,表情輕鬆、看著對方的海藍色視線卻是十分認真。
因著阿道爾夫溫柔的話語而低垂的深色眼眸,最後輕輕閉上。
「……」
一開口差點又要說出了表達歉意的話語,抿起雙唇,抽了一口氣。
「……明天,我會告訴你。」
挪著指尖攀上那雙給予自己溫度的手,探進了指間,交扣了十指。
「嗯。」
點點頭,嘴角仍帶著柔和的弧度。稍稍施力讓兩人的掌心更加靠近,用拇指摸了摸起伏的骨節與指背。
「我相信彼列先生,我會耐心等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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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旅館,在房間附設改建為新式設計的浴室依序洗過了澡後,從房間窗戶望出去的屬於這座城市的燈光也逐一熄滅,只剩下街燈與幾個零星窗戶透出的光點。
換上旅館提供的簡便睡衣,就像在阿道爾夫的公寓裡那樣,先埋進棉被裡的黑髮身影側身閉著雙眼,卻在阿道爾夫熄了燈躺進被窩後,緩緩挪動著身子靠向他。
探出的指尖被厚實的手輕輕握上,背著星光,看不清神情的面容沒有說話,僅是湊上對方的頸窩,悄聲說了句抱歉,卻沒有要挪開的意思。
「……今晚……可以就這樣嗎?」
輕聲在阿道爾夫頸邊呢喃的聲音,還未等到回應,平緩的呼吸便透過伏在對方胸口的指尖傳遞而來。
「……晚安,彼列先生。」
將未能說出口的允許換成輕柔的吻,隨著幾乎在唇邊就消散的話語一同落在額間。
微微低下頭,感受懷裡與平日不同的香皂氣息、以及熟悉的溫度,阿道爾夫也收緊了環在對方腰際上的手臂,閉上眼睛踏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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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座城市的第二天,從飄著細雪的早晨開始。
或許是因為假期前日的關係,一早旅館底下就擠滿了準備入住的旅客。
昨天靜寂的街道彷彿是夢中看到的一樣,連前一日還只是除著雪的商家門口,也依序擺出了符合節慶的裝飾。
那座在城鎮中心的廣場,則是在一陣擾嚷中立起了高聳的聖誕樹。
用過早餐,漫步在廣場中開始施工架設的臨時攤販旁,緊緊牽著的那雙手彿開了細雪。
過了中午便探頭出來的陽光讓那對身影再度走進了街旁的店舖裡,挑選著圍巾及手套之類的禦寒用品,接著又走進了下一間店鋪,直到裹著新的圍巾走出這條街上最後一座店鋪的時候,天邊已經悄悄染上一絲金霞。
「……」
廣場上的攤販有的已經亮起燈,被高聳的木桿架起的裝飾燈泡也因為測試點亮的關係一閃一閃的,即使還有幾天,節慶的氣氛也已經瀰漫在這座街道,僅是一夜之隔。
「走吧。」
重新握上了因為調整圍巾而暫時鬆開的手,黑髮身影的臉上抹去了猶豫,看著身旁的阿道爾夫,在雙手交握之後,一如昨天來到這裡時的堅毅腳步往前踏進,漸漸地走離了熱鬧的街區,走進了一條偏遠的巷子裡。
被黑髮身影牽引而來的地方,是座樸實的墓園,規模相較這座都市的規模來說有些小,感覺是座私人墓園。
從口袋裡拿起了剛才在花店裡買的,在這冬天難能可貴地綻放的小巧花朵,輕輕鬆開了交握的手,走向了在最裡面的一座墓碑前。
看起來斑駁具有歷史的墓碑上的文字幾乎快要被歷史的痕跡沖刷而難以辨識,但仔細查看的話,卻能發現--那墓碑上的名字,與站在墓碑前的那身影,如出一轍。
蹲下將手裡用紙包起來的花束擺上墓前,像是料到身旁的阿道爾夫必然會浮現的疑惑般,黑髮身影輕輕轉過頭看向他。
「這裡安息的,是我的家人,唯一擁有過的……家人。」
沒有解釋為何墓碑上的名字與他的相仿,黑髮身影只是靜靜地看著那座墓碑,眨了眨眼。
「……後面那位是阿道爾夫,一直受著他照顧,是我非常感謝的人。」
喃喃地對墓碑傾訴著話語,不時回頭看向身旁的阿道爾夫。
輕聲說著瑣碎的句子,就像只有在那座墓碑底下的誰能夠聽到般的細小的聲音,直到度過了一陣久違的沉默。
「……請別擔心我,我過得很好……因為,有他在我身旁。」
珍惜似地抬起手,輕輕撫過那座墓碑好一會,黑髮身影才站起身走回一直在旁守候的身影面前。
「邊走邊說吧。」
黑髮身影的神情恢復了熟悉的平靜,卻比平常少了些壓抑,稍稍地抬起手,像在等待對方回應這邀約。
覆上了自己的手,用兩人在無聲中已經習慣的角度交握,阿道爾夫默默地從掌中的溫度汲取著安全感,一邊跟上了黑色身影的腳步。
方才在那石碑上的,確實是彼列先生的名字……是繼承了家人的名字嗎?
微微側過頭看向被夕陽映著的側臉,安靜地等待話題的開啟。
「……我們沒有血緣關係。」
離開墓園前再度回頭看了一眼的黑髮身影,再度踏出腳步前這麼開口,隨著腳步往前,沒有特別朝著何處,踏著夕陽透過街口撒落的光班,拾著石板路面前進。
「他是人類,雖然已經十四歲,但看起來只有十二歲……」
「沒有兄弟姊妹,所以稱呼我為……“哥哥”。」
說出那稱謂時的聲音,輕的像鞋跟滑過石板路的摩娑。
「我受他的父母委託照顧他,那個時候,就住在這裡。」
黑髮身影在一片空地前停了下來,突兀地矗立在兩座公寓之間,也大約是公寓大小的空地,已經什麼也沒有了。
不帶感傷也沒有揚起一絲期待,黑髮身影握緊了阿道爾夫的手,又繼續往前走。
經過了燈光閃爍的廣場,稍稍地將視線投射往佈上燈光與裝飾的高聳聖誕樹。
「--他沒有活過聖誕節。」
那是這晚,那黑色身影所說的,關於那位家人的最後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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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後自己回應了些什麼,突然就想不起來了。
大約是短暫的沉默,以及隨著逐漸暗下的天色而被提起的晚餐時間,就這麼將這個話題覆蓋,自己也未能釐清內心堆積著的疑惑。
為什麼當時沒能好好地說些什麼呢?儘管這樣反省著,過了一晚,腦海裡也只剩石碑上刻著那個名字的景象,以及彼列向自己解釋時那淡然的語氣。
還有除此之外的、他蹲在墓碑前所喃喃報備的詞句。
……那是彼列先生在向他唯一的家人介紹自己的話語。
撇過視線看著正靠在自己肩上小憩的黑髮身影,自己也輕輕偎上,闔上了眼睛。
同樣搭乘早班火車的兩人,終於在聖誕夜的當天回到熟悉的城市。
彷彿是在他們缺席的幾日裡才突然意會到節日的來臨似的,街道兩旁的店面們與路樹上的裝飾都明顯豐富了許多,點綴著紅綠彩球的緞帶與花圈比比皆是。
甚至就連阿道爾夫那總是簡樸的房東太太也出乎他們意料地在門口擺上了幾盆聖誕紅,掛上了榭寄生,四處洋溢著節慶的氛圍。
當然,還是以聖誕節當天最為熱烈。
即便已經在晚餐時段之後,點著路燈與各式霓虹光芒的街上還是到處都能看見戴著聖誕帽的人,無論大人、小孩,幾乎都是剛用完大餐出來散步的興奮模樣。
仍在聖誕假期的阿道爾夫推開了超市的玻璃門,一手抱著紙袋、一手忙著將賣場內聖誕老人發放的餅乾也一同放入。
門上的銀鈴和諧地響著,亞麻色的身影則輕快地踏入街上的人潮之中,臉上還帶著一絲自己都沒察覺的笑意。
明天,從家裡回來的彼列先生就會來與自己一起共進晚餐呢。
想著兩人回到城市的那天早晨,在自家門口分頭以前彼列所報備的日子,阿道爾夫忍不住加快了腳步,期待地往自家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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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瓷盤放上桌,填滿預留的空隙之後,阿道爾夫滿意的看著自己所準備的料理。
不知道彼列先生會不會喜歡吃呢……?
像是要替自己解答一般,門鈴聲罕見地響了,在感到疑惑的同時,阿道爾夫仍是迫不及待地走向門邊,替那黑色的身影打開了門。
站在門外的黑色身影一如往常穿著那件黑色毛料大衣,手裡提著一只陳舊的行李箱,披著新買的那條圍巾,在看到阿道爾夫的瞬間放鬆了些臉上原本緊繃的神情。
查覺到對方對自己手上的物品投射而來的些許疑惑,依然站在門外的黑色身影稍稍將手裡提著的行李箱握緊,在露出一陣複雜與不安的神色後,像是習慣性地微微低下頭吸了一口氣,才再度抬起頭看向對方。
「我回來了。」
話語未落,黑髮身影輕輕壓低眉頭,顫著唇,努力不要將視線從眼前的海藍之中移開,將生澀的話語擠出喉嚨。
「今天開始……我們,能成為家人嗎?」
輕顫的尾音留在空氣中,迴響在門前的空間,也滲進了阿道爾夫的心裡。
海藍色的眼睛輕輕地眨了眨,因為意識到了什麼而微微睜大,從門廊及樓梯間拂進的冷風彷彿也催促著答案似的,過多的情緒卻讓他只能鬆開雙手,讓指尖輕拉著黑色大衣的袖口將他帶入玄關,在闔上門板阻擋外頭的寒意之後無聲地環抱住那深色的身影。
「彼列先生......」
那是十分扎實有力的擁抱,阿道爾夫的下巴枕在大衣冰涼的肩上,像是擔心自己點頭的動作不足以傳遞心意一般,在呼喚對方的名字之後,還加上了許多肯定的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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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違的、夢見了自己的父母。
在自己的生活不再總是一個人行動之後,夢見他們的次數已經比起以前少了許多,而在自己有了伴侶之後,大約也已經一年左右都不曾再看見那些已經逐漸陌生的身影了吧。
過去總是夢到大同小異的場景,在那個狹窄卻有生活感的家中、漫著麵包香的早餐時間、被弟弟喚醒的自己。而在今日裡略有不同的,大約是發現夢裡的蒸氣逐漸將家人的面容掩去、以及今日他們特別提出的,從未有過的話題吧。
──阿道爾夫,我們的小狼,之後還有機會再見面的話,一定要向我們好好的介紹他喔。
在晨光之中睜開眼時,最先襲上心頭的還是那股熟悉的溫暖,包覆著與家人分別的不捨及錯愕。
家人們的話語與欣慰的笑臉彷彿一閉上眼就還能看的見,但他只是盯著天花板瞧了一會,輕輕轉頭看向了身側,亞麻色的髮絲在枕面上發出窸窣聲響,側過身,向仍然安睡的黑髮身影靠過去了些,靜靜地看著那總是面向自己的睡顏。
這是,自己的家人。
雖然深色的身影並未出現在方才的夢中,但即便夢醒了也不會消失,就在自己的身邊,這樣觸手可及的真實存在即便不用多做說明,也再再告訴著自己已經不是一個人。
這是自己的家人。
指背輕輕描繪眼前眼睫所撒下的淡淡陰影,在微微的輕顫之後,自己的手背被握住的同時,深色的眼眸緩緩睜開,與自己對上了視線。
「早安,彼列先生。」
自己對他露出了微笑,海藍色的眼眸也映照出存在於深色瞳眸之中的,一模一樣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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協會附近不起眼的巷子裡,陰暗昏黃的酒吧角落,還擺著三杯飲料的四人座位,有著身形纖細的鬈髮侍者毫不在乎地收拾著桌面,就好像離席的客人已經不會再回來了一樣。
圓臉的男子哈哈笑著,抹了抹翡翠綠色的圓眼睛,牽起妻兒的手,在經過那纖細的身影時拍拍他的肩膀,在侍者的咒罵聲中也朗聲笑著道別了。
門上沒有錘心的銅鈴,像是唯一注意到在門口消失的身影一般,用清脆細微的鈴聲向離開地人道別。
阿道爾夫
7 years ago @Edit 7 years ago
附註:
最後一段的酒館與座位可以參考之前的
亡靈酒館 ,裡面會提到四人座位上的是誰、還有圓臉男人的身分等等
\成為家人/
CP終點果然就是要這個承諾呢!!希望醫生跟彼列可以happily ever a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