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並不記得自己何時戒掉了賴床的習慣。

一如往常地在鬧鐘響起的前一秒按掉提醒，小心翼翼地下床，拉密落地窗上的簾片，阻擋旭日尚非特別惹眼的光竄入室內，影響床上另一人的睡眠。

在寂靜之中確認對方的呼吸仍舊平穩，輕手輕腳入浴廁盥洗後出了房間，將門掩上後，哼著不成曲的小調來到半開放式的廚房，打開冰箱挑了些昨晚補上的食材，洗了米，開了火，煲了鍋白粥，備了些清淡的小菜。

說起來，他也不記得自己的胃口何時變得如此清心寡欲。

待早食全數上桌，念著也該是那人起床的時點，打理好廚房後他解下圍裙，推著昨晚停靠在房門外的輪椅，打開房門。

「起－－」話才剛起頭，他就看見那人早已起身坐在那兒，似乎醒了很久，瞧自己進來就對他漾著萬年不變的笑容。

「『早安。』」他倆的聲音重疊在一塊兒，像極年輕時那般黏膩。

「今天起的真早啊！」他將輪椅推靠近床，朝人伸出雙手扶上腰。
「哪有你早呢？」而他雙手搭在對方肩上，努力撐起起無力的雙腳，在人的幫助下坐上了輪椅。

「今早吃什麼呢？」
「你老東家風格，一如既往。唉，我這一大把年紀了，林大大會不會因為我想不出新花樣就把我給丟啦？」
「嗯……我最近還真有這麼考慮。」
「臥操！老林你不愛我了！」
「是，因為我疼你都來不及了，還花什麼時間去愛呢？」
「……這會兒真是老流氓了。」
「我就全當作是誇獎了。」

－－

秋日午後的暖陽和上微涼徐風，對他們來說是再適合不過的出門時段。

他緩緩地推著輪椅和人一起徜徉在市中心的綠化公園步道，爾後在一處停了下來。

方銳拉好防滑卡榫，左手插著腰走到人的左方，右手自然地搭上對方的肩。
他倆沉默地環顧眼前的一片樹林，什麼話也沒說。

那人抬手，已不如過往光滑指腹在他掌心摩娑，凹凸不平的皺紋直刻上心。
他想起過去曾調侃過林敬言這摳手心的壞習慣，是不是總想要暗示他什麼。方銳腦內活動進行到一半沒忍住而笑了出來，他低下頭看人，卻發現林敬言也正看著自己。

「我想葬在這棵樹下。」他說。
「行啊，那我就葬你隔壁那棵，看他們以後會不會長成夫夫樹哈！」

兩人相視而笑，十指交扣起來，繼續仰望那兩棵他們幾十年前一同埋下的種。

呼嘯舊址在都市更新後被列為綠化帶，他們再熟悉不過的建築早已被拆得一乾二淨，只留下這兩棵當初他們為慶祝成年，悄悄在俱樂部後院灑下的種子。

如經它倆枝葉並茂，成為二人在這塊人事皆非之地的唯一指標。
並且是那見證了他們所有承諾的心靈港灣。

夕陽從西邊斜射過來，將滿頭白髮染上橘紅，視線被抹成一片模糊的玫瑰色，霎時之間，他倆好似瞧見了年輕的彼此。

「回家吧。」
「嗯，回家。」

－－

他開始遺忘。

忘了上個月方銳給他買的手套，忘了昨日欣賞了哪部老電影，忘了十分鐘前翻過的書頁內容，忘了三秒鐘前是否吃過了藥。

「年輕人，幫我拿那個相本來好嗎？」用力邁出的指尖在佈滿皺褶的手背相襯下有些突兀，雙眼散發的毅然卻仍是一如既往。
他口中的年輕人應了聲，從電視下的玻璃櫃中拿出一本厚重的相冊，仔細地拍掉上頭堆積的些許灰塵，爾後走回搖椅邊，將相冊放到人腿上，自己則坐上搖椅旁的木椅。

他知道他又要開始說故事了。

他翻開相冊的封面，指腹疊上那被鎖在一張單薄紙片裡的回憶。
「這是方銳。」他輕聲道，蹙著的眉頭鬆了開，不知是想到了什麼，突然莞爾，「我的方銳。」

「唉唷，你的啊？」年輕人不以為然，「我看這人面向特好，尤其是這雙明亮的桃花眼，嘖，人緣必定極好，你怎麼就這麼肯定是你的？」

他笑了笑，又翻過了一頁，再次輕聲道了句：「我肯定。」

「老流氓。」年輕人笑道。

——忘都忘了，倒是這個記得挺清楚。

方銳彎下腰，將被遺忘在地毯上的手套拾起，又抓起人的手，套上。

－－

失去只是一瞬間的事。

「年輕人。」感受到緊貼掌心那端傳來的微弱力道，方銳起身湊近人嘴邊，隔著呼吸器仔細地聽著埋藏在緩慢吸吐中的字句。

——我先去前方探路。

那雙目依舊盈滿溢出的溫柔。

——我等你來，我的方銳。

「老流氓。」他竭盡自己所能地笑出來。

——說好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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