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到醫院內部穗就聞到了濃濃的消毒水味,皺了下眉頭,她在到櫃頭詢問後持著事先預約的掛號單據,來到了掛著精神科牌子的診療室外。
深吸了口氣,她敲了幾下門,在聽到請進後便推門走了進去,「不好意思,打擾了......」
剛才跑完急診的他在預約時間前就回到了緊接的工作崗位,今天的病人和天塚小姐是來自同一所高中的,因為是新症所以目前沒有任何病歷和經緯,也碰巧是因為只有自己在這個時間空著所以就讓對方來見自己。
「您好,祈田小姐是吧?請坐。」他伸手比了比辦公桌前兩張相對的軟椅,他向人揚起微笑說:「先自我介紹,我叫天倉遊,請多多指教。」
隨著門板推開,首先映入眼的是大片的落地窗,陽光透過玻璃投入室內,一瞬間讓她忍不住瞇了下眼睛。緊接著一到溫潤的嗓音在耳邊響起,她頓了下才順著聲音找到了剛才開口說話的人。
「你好。」她原本想學著對方開口自我介紹,但想想自己的名字對方想必已經從病歷上知道了,自己似乎也沒有主動告知的必要了吧。
在道完招呼後她便順著對方的指引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
「啊,不好意思,這裡是不是很刺眼?請等我一下。」
他注意到對方瞇了下眼的動作,回頭才想起平時一點都不影響到自己視覺神經的光線和落地窗,他向人道聲歉後便起來將白紗窗簾拉上。
「我居然沒有留意到這點細節,真的很抱歉。」
習慣了拉開窗簾,而其他病人都不太介意,他就沒有特意理會,他又再次道歉並緩緩坐回椅上。
「那麼,言歸正傳。」他飛快的整理了自己的情緒再度揚起笑容,「請問您因什麼事情而來到這裡呢?不論怎樣的事情都可以的,您想到的事都可以說。不用為此緊張,當是普通的聊天就好了。」
「謝謝你。」她正想開口說不用了對方卻已經替她將窗簾拉上,穗只有開口謝謝對方體貼的舉動,因為長時間把自己關在陰暗的房間內,遍室的陽光對她來說著實有些刺眼了。
「來這邊是因為家人覺得很擔心,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起……」她躊躇了一下,像是在琢磨該怎麼說起事情的始末。
「一直以來以為得事實被一夜之間搗毀,原本以為自己能承受的,實際上卻難受的讓人難以呼吸。」她握僅收在膝上的手,想藉此穩下自己的心神好繼續好向對方講述下續,「我嘗試著讓自己別在去想這些,但每每入睡就一直夢到當年母親死去的畫面,像是要逼著我去面對那些我根本不知道如何是好的事情。」
是非常難以啟齒的事啊……不過來這裡的大部份人基本上都是如此。自己的工作就是從對方的細微肌肉反應、眼神、表情、話語等去猜測其中所帶出的心理活動、事情始末和真正目的,有時會以為自己在做著類似偵探的工作,同樣地都是為了理清與平復「真相」的工作。
只是,被一夜之間搗毀、難受得讓人難以呼吸,這豈非跟當時的「自己」很像嗎?雖然嚴重性上有所不同,畢竟「自己」最後所做的抉擇是——
「讓自己不去思考反而會造成反效果,知道事實始末總是令人難以平復,這是正常的,請不用強迫自己從這之上移開視線。」
他稍微斟酌了下言辭,希望在表達到意思的同時能夠將可能的傷害降到最低:
「請恕我直言與作個人的猜測,您的母親是否在當時被殺?您在場目擊到,而您最近從某人口中得知了這件事情的真相,且因為您一直以來相信的是這一切純屬意外,但實際上並非如此,於是您的大腦無法作出適當的處理,導致令您造成心理陰影的場面直接影響到您的日常生活。大概是這樣的情況,對嗎?」
「是。」被對方一語道中讓穗僵硬一愣,一方面訝於對方能從自己破碎的描述推測出事情大製的始末,一方面又因為對方的話垂下眼,「大致上是如此沒錯。」
「而造成當年事件的人恰巧是與我交好一位友人的至親,他待我十分友善和照顧,然而在知道這件事之後這一切都顯得……刻意。」穗思索著自己的用詞,僅管她所描述的人聽不見自己此刻的言語,她依舊在下意識避免使用太過強烈的字眼。
這一切都顯得、刻意是嗎?
「那麼,我在這裡給您提出一個假設可以嗎?」
循著對方的話,他在數秒間的思考中得出一個可能性,柔聲禮貌的向人詢問過後他便繼續說下去:
「若果,那位友人其實在認識您時是並不知道這件事的,而在最近他才得悉了這件事情,於是因您們的交情那位友人便向您坦白,這樣的可能性您覺得如何?」
語畢,他又向人微微頷首。
「確實的,在一切事情都不如自己所以為的樣子時,人類會為了保護自己而作出適當的心理活動去保持自我,所以您這樣的想法是非常恰當,甚至可以說是每個人都必然會有的反應。因為那位友人——請容我直言——在您眼中所做出的所有舉動都是在彌補、求諒、甚至是贖罪的過程。」
他表示自己非常理解對方的感情,在對方刻意避開的言辭中得知了一點訊息。
「以下再次是我個人的猜測。那位友人在您知道真相之後遠離您,令您因此而失去了一個可以發洩的渠道,但您在心裡又明白其實事情也並非是那個人的錯。但是,祈田小姐。」
淺玫瑰紅的雙眼在直視對方的同時泛起溫潤的感情。
「悲傷、憤怒等負面情緒它們必須有一個能夠宣洩的地方,有人選擇相當偏激的方式,亦有人選擇尋找身邊人的幫助,而您的情況或許就是因為不知所措就連該怎麼表達自己都做不到,最後就來到這裡。要是您不介意的話,我可以成為您的宣洩對象嗎?」
「天倉先生,我到底該怎麼辦才好?」伴隨著話語而出的是隱忍的泣訴,在從蒼君那裡得到當年事情的真相後她就無法平靜,不論是蕨先生的善意還是蒼君對自己的歉意都無形中催化了她心裡的不安和負面情緒,「我不想去恨一個人,尤其是對友人來說是至親的存在,但我也無法原諒裝作這件事沒有發生,更不知道怎麼面對這個真相。」
她不怨嗎?怎麼可能呢,那個事件讓母親在自己面前死去,父親的沉默和疏離,以致後頭發生的一切……她如何能說服自己這一切都沒有關係?
但怨了她又能怎麼樣呢?要對方償命?就算如此也換不回母親的生命啊,道歉又有什麼用,那一張張充滿歉意或擔心自己的面孔只會不斷的提醒自己——母親的死。
一閉上眼,午夜夢迴都是當時的場景,冰冷的不再溫暖的掌心,合起後再也沒有睜開過的雙眼,寒冷到沒有溫度似的海水從口鼻灌入心肺,痛苦掙扎卻無法呼吸也無法動彈……她是恨的怨的,可她更害怕這樣的自己。
被恨意啃蝕的自己讓她害怕,唯恐自己去說出惡毒的話,去傷害自己知道其實是無辜的人,藉此去宣洩內心無處可去的怨懟。
一滴滴仿彿再也止不住的眼淚滑過少女蒼白而脆弱的面容,眼睛裡充斥著痛苦及糾結的情緒,她不想傷害別人,也不想去恨別人,因為穗清楚的明白憎恨是件多麼可怕的事,但她無法欺騙自己她不在意,也無法原諒。
他默默看著對方終是忍不住落淚的模樣,緩緩從椅上起來走到對方身旁,向人遞出手中的面紙,同時蹲下身去。
「恨是相當痛苦的情緒,但恨了也不會令所有事變好,它只會令它變得越來越差。不論是一命償一命也好,抑或是他人贖罪般的好意也好,這些都只是增加著您的痛苦,亦使您更加不知所措。」他抬頭望著少女流淚的面容,「作為醫生說這一句或許有些不妥,不過這不需您去原諒,也不應去原諒。它確實害您失去了至親,那是一條無法挽回、獨一無二的生命。那麼,要做的是……繼續往前走。就算不懂面對,您只得繼續向前走,您要在前方尋找面對到這件事的答案和勇氣,您不可以停滯不前。」
雖然作為紳士這個動作有點失禮,但他仍然將自己溫暖的手輕輕搭在少女微微顫抖的雙手上,直率而堅定地說著:
「我會和您一起走的,我們慢慢來吧。停下來的話您只會迷茫而已,所以您就像平時那樣做您喜歡的事、去您喜歡去的地方。」他想了想後續道:「您要是不想再面對那些人的面孔,那……您要不要試著離開這個國家呢?找個適當的時機,準備好所有事情,然後離開讓自己試著平靜,試著感受生命和世界。」
「……我真的可以不用原諒也沒關係嗎?」她怔怔的重複著對方剛才的話,不可以停滯不前,只要繼續往前走就行了嗎?
眼前的人明明是第一次見面,但對方的話卻出奇的安撫了她一直以來無法平息的情緒,手上傳來的溫度也讓她逐漸放鬆緊繃的身體。
為了尋找答案而離開似乎是個方法也說不定,穗想起了被自己擱置在書桌上的那封推薦函。
「我離開會不會像是在逃避呢?」但是離開這裡是不是就可以不要再做噩夢,也不會像現在這麼痛苦了呢?穗在心裡默默的想著,對方的話替自己拓開了一條嶄新的道路,而想到這些可能性也讓少女的眼裡恢復了些許神采卻又有些不自信,「我可以做到嗎?」
「沒關係,您不用原諒任何人,只要您想。」
原諒了就像是認同了那些做法一樣,不是嗎?
「不會,離開不等同於逃避,因為您還會回來這裡啊。」見人稍微放鬆了,他便再度回復笑意,「您做到的,您只要相信自己做得到,那就沒什麼是不可能的。」
他拿起手中的面紙,極輕柔的為對方拭淚,生怕自己若是用了點力就會令對方破碎般。
「祈田小姐,當您覺得很難受的時候,請隨時來找我,我隨時都在。您願意的話,我會好好聆聽您的話。所以,請您給自己自信,給自己自由,也笑著往前走吧。」
「嗯。」穗眨了眨眼睛,眼淚卻像是在宣泄一直以來的心結終於解開了些許不停滾落,與先前不同的是經歷這次淚水並不是因為痛苦或哀傷,而是餞別過去,替新生的自己而喜悅的淚,「我會努力。」
努力的前進,努力找到屬於自己的答案。
他感受到淚田中的喜悅,安下心似地輕瞇起眼笑著。
「是的,一起努力吧。」
他站起身來,伸手輕輕摸了下對方的頭,聽說這樣子會讓女性感到開心呢,雖然他還是覺得有點失禮,但這個動作對天塚小姐倒是很受用。
等到對方止住了眼淚,他再次將手中的面紙交到對方手中。
「那麼時間也差不多了,我來送您離開吧。請。」
他看著對方慢慢從椅上站起,禮貌性的向自己道了聲謝,但對於不過是做自己應做之事的他而言,這樣的謝意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為人打開診療室的門後道別,目送對方走入了電梯大堂他輕輕關上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在那一瞬間,原先溫潤的淺色眼眸中僅泛起沉黑的陰影,詭譎、壓抑、恐怖。
扉蒼組、扉蒼蕨、祈田川流、冬柴彤、祈田穗、藤古道哉、蒼玄、東京警視廳本部0課、天塚燐、蒼明未來、天塚愛、赤澤恭,以及我(天倉遊)。
就好像所有演員盡數到場準備開始演出一場精彩戲劇,又似是拼圖全都砌在適當位置般的滿足感,他不由得翹起唇角並打了一通電話。
「天塚先生,您認為死可以斬斷所有因緣嗎?我的話並不這麼覺得,但……要是可以暫停這時候出現的波瀾,死聽起來真的是令人心神寧靜的名詞呢。……要是因為今天祈田穗小姐的到訪而令藤古道哉先生注意到我這個『場外人』的話,就得麻煩您處理了。而您交托我的,調查扉蒼組的事件我會繼續進行。……若果可以的話,我還真想見見這些事的其中一位中心人物。……對。」
「蒼玄先生,能見到就好了。……聽起來像開玩笑?或許、是有一點呢。」
輕快的聲音最終消散在電波的另一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