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他人口中定義的。
從自己夢裡所見的。
用自身雙眼接觸的。
——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你」？

※

銀髮的海羽少女搖搖晃晃地從長老們的會議室中退了出來，深感腦子一片混亂的同時，也越來越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眼前延伸的日式走廊明明跟過往別無二致，但是翎空卻浮現出一種彷彿將要被這棟古老建築吞噬的錯覺。
然而仔細想想，身為「銀月」的少女，無法違抗「傳統」與規則，這又何嘗不是一種被吞噬的呈現呢？

「『斬斷過往羈絆』是雙翼的銀月必須要去做的事情，我必須要去做……但是為什麼……」
翎空曾經興高采烈的想要去尋覓那自幼便出現在夢境中的艷紅身影，卻一度忘了當「銀月」尋找到過往羈絆之後又自己該做的事情。
哪怕有多麼不合理，只要銀髮海羽還是瞳羽一族的一份子、只要她還是「銀月」，就不能違抗這樣不合理的規定。

——但是為什麼……
少女在心中如此詰問。

——為什麼不能逃避……
以家族為傲的海羽，第一次產生了逃避責任的心理。

不想殺死過往羈絆，也不想徹底忘卻這份羈絆的「銀月」，陷入了兩難。
那份針對不合理的心底詰問在聽到如何斬斷羈絆之後便未曾消失，甚至隱隱約約對於這樣的不合理感到困惑。
——困惑著，銀髮的海羽少女卻也沒有改變一切、反抗規則的勇氣。

五百多年過去了。
背負著雪白羽翼的「銀月」，依舊被陋習束縛而未曾解脫。

過去的片翼曾是。
如今的雙翼也是。
——脆弱的信念，是如此的深植人心。

※

「銀月小姐。」
熟悉男性的嗓音在銀髮海羽背後響起，讓翎空順勢停下腳步。
她一回頭，就看到走廊的轉角處佇立著一個面帶微笑的男性瞳羽——亮藍帶綠的漂亮長髮紮成低低的三股辮，中性臉龐與那雙褐色眼眸勾勒出平易近人的輪廓，再加上瞳羽臉上的溫和笑意，怎麼看都是一個非常溫柔，如同鄰家大哥性格的男性。

「聽長老說，您似乎有事情找我，有什麼事情嗎？」
溫和的雙髮色瞳羽緩步走向停駐在長廊中央的海羽少女，舒緩的語氣中帶著顯而易見的疑惑。

「啊、這個……這個……是呢、的確是有這回事啦，哈哈哈——」
聞言，突然想起自己的確提過這種要求的翎空不由得露出窘迫的神態乾笑幾聲，那是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就被找上時的反應。
「極光哥如果不介意的話，那個、呃……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再談可不可以？」

被稱之為「極光」的男性瞳羽並沒有什麼不耐煩的反應，他只是加深了嘴巴安撫的笑意，同意了當代銀月的邀請，而後與少女並肩尋覓適合落座談話的場所。

一路上兩個人都維持著沉默，極光是等候著身邊的少女開口，翎空則是再斟酌著自己該用什麼樣的話語當作開場白，氣氛一時之間有些僵持不下，但是兩人前進的步伐卻是相當一致。
就好像是只要身為「瞳羽」，前行的方向、做出的抉擇與必須服從的規則都是相同的一樣。

直到二人穿越了遠離會議室的長廊，經過了為數不少的日式庭園造景，極光領著「銀月」到走上了特別材質的木造小橋與石頭磚路，往宅邸內其中一座靜謐的亭子處前行。
那是一座很有瞳羽特色的亭台建築，樑柱上面刻著孔燕尾冠上的眼瞳圖騰，在亭子最上面則是掛著瞳羽家紋的匾額，一磚一瓦都是偏向女性瞳羽特有的褐黑色彩。
「——到了，我想這裏平時不太會有什麼人經過，也方便銀月小姐說些不想被其他長老們聽到的話吧？」

「……等一下，為什麼極光哥會覺得我不想讓其他長老聽到？」
雖然的確被眼前的瞳羽說對了心思，但是翎空比起承認更多的卻是困惑。
「我應該沒說過我要問的是什麼。」說這句話時，銀髮海羽的語氣帶著不自覺的質問，透露出了被輕易看透時會有的排斥反應。

「嘛嘛、請別生氣，我並非恣意推測也沒有惡意。」極光擺了擺手，邀請海羽少女先落座的同時，自己也靠在了亭子的樑柱上面，「我覺得即使您沒說出口，『找我詢問』這個舉動也已經透露出了您的心思了。」

「……什麼意思？」
這是太過年輕的翎空還無法理解的事情，她挑起眉的模樣，就像是聽到天方夜譚一樣。

「簡單來說——嘛、您也知道，瞳羽一族的長老幾乎是無所不知的，與其問我，有問題問長老們還比較妥當。」
在「雙翼銀月」尚未取得族長資格甚至是長老資格的情況之下，瞳羽一族的長老們擁有最高的決策權，這樣的他們對於族內的一切幾乎無所不知無所不曉。

特地越過這些長老只為了找極光這位沒有長老資格的瞳羽「詢問事情」，怎麼想都覺得是這位當代銀月有不想讓長老們知道的事情。
雖然極光自己無法保證自己不會將「銀月」詢問之事轉告給其他長老，然而他必須得說，眼前的當代銀月，心思還是太過稚嫩單純，太過簡單就能一眼看透了。

聽聞對方的解釋，終於理解的翎空不自覺握緊了拳頭，越發察覺到自己的無能為力以及天真愚昧。
「……是沒錯，不過也不完全是這個樣子啦。」銀髮海羽抬起頭，看向紮著辮子的同族男性，「我有問題，必須親自跟極光哥確認，這是只能跟你確認的事情。」
與天空色彩相襯的雙眼直直看向名為極光的瞳羽，這雙眼睛帶著深刻的疑慮、含著脆弱的信念，還有一絲微小的期待火光。

以極光為名的瞳羽，極光之名意味著「吉光」。
吉光片羽，意味著擁有「極光」之名者，與「片羽」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身為「極光」，是距離片翼銀月最近的存在。

「我想詢問，身為前代銀月兄長的您……知不知道前代銀月的死因……」
一字一句帶著些微的顫抖，希望可以確認又不希望事實如自身所想的情緒讓翎空深呼吸了一口氣。
「——還有，我想知道……您認不認識……」

「一個叫做『蓮華』的空魚女性。」

※

身為前代銀月兄長的極光說。
那名紅衣空魚是殘忍殺害前代銀月的兇手。
她滿身血腥地撕裂了「銀月」僅有的半邊羽翅，她以火燒灼著「銀月」可憐的小小屍身，最後頭也不回地將「銀月」的骨灰灑入海底。

——紅衣的空魚蓮華，是殺死銀月的殺人兇手。

那抹在夢裡也不曾忘卻消失的身影，是因為前代銀月慘死的不甘心嗎？
經由極光所吐露定義的「空魚蓮華」，就是真實的紅衣空魚嗎？
翎空自己所見所聞的蓮華則同樣是殘忍的，使用火魔法的她擁有可以輕易殺死同族的一面——

翎空想起了最後見過空魚蓮華之時，兩人最後的對話。

「『前代的銀月』……在我之前的銀月，蓮華小姐認識的銀月，也知道這件事情嗎？」
回應天真海羽顫抖語氣的，是年長空魚帶著嘆息與似笑非笑語氣的回應。
「……在問我這個問題之前，您要不要先回去問問瞳羽族裡的長老，前代銀月的末路呢？」背過了身子，以極輕語調開口的空魚女子輕聲說道：「若您知道了……也許就不會問我『你怎麼能這麼做』了。」

——若翎空知道空魚蓮華就是這樣一個害死重要摯友的殺人兇手，就不會問出那樣天真的問句。
那是當初的蓮華所要表達的想法，卻不一定是銀髮的瞳羽少女所理解的意思。

然而也許。
無論怎麼解釋。
對雙方而言，間接殺人跟直接殺人之間並沒有區別。

真實與虛假交錯，如同夾雜在實話當中的謊言，是那麼的曖昧不明。
鏡面映照出來的對立之處，本該因接近而互相理解的心意逐漸遠離。
瞳羽與空魚，銀月與蓮華——或許時隔五百年之後，也只能重蹈覆轍，留下無法挽回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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