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心裂肺的呼喚在昏暗的空間內像夜空中炸開的煙花,一瞬間照亮了視野又轉瞬回歸墨黑。
被褥隨著他的動作從他身上滑了下去,他這才發現自己正坐在一張病榻上,而逐漸侵入他嗅覺的藥材味宣告了他所處的地點,灰草堂。
歐列恩基察覺自己正在劇烈的喘氣,彷彿溺水的人類似的。背脊上黏膩的感覺似乎是流下了冷汗,他伸手按住莫名疼痛起來的右眼。
一道光線在他沒注意的時候和緩的照亮了視野,他皺著眉轉頭看見了走近病榻的夜樂和跟在後頭的葛蕾。
「……這都什麼事。」
看見他們一臉冷漠中帶著遲疑和一臉深深的憂愁,沒來由火大的歐列恩基毫無要有好口氣的意思,扶向床榻邊緣就想離開,他現在寧願回書庫發呆也不想應付這兩張臉。
「別動,」然而夜樂冷聲嚇阻了他,「……你有傷。」
「啊?」覺得自己聽到什麼天方夜譚的歐列恩基發出疑惑的聲音,他不明不白的繼續移動,「我怎麼就……」
隨即刺痛從腹部傳來。他咬住舌頭沒發出呻吟,但如今他知道自己肚子上有個不好笑的傷口了。更甚至,他的雙手和雙腳,以及雙羽上都有著深淺不一的傷痕。
葛蕾上前來扶住他的身子,稍微施力把他押回了床榻上,並且直接拉開了他的上衣。歐列恩基還沒來得及吐槽少女太過直接的動作就被自己身上的繃帶和上頭的血漬給懵地吞回了話。
「嘖,自從那之後我還沒受過這麼重的傷啊,痛死了。」他一邊隨便葛蕾給他重新處理傷勢一邊碎念起來。
夜樂盤著手靠在旁邊的牆上,他冷淡的臉浮現出一抹由微怒、躊躇、哀憫所組成的複雜。
「……那之後。」他近乎耳語的說。
「怎樣,還能是哪之後,」很輕易捕捉到那番言語的歐列恩基回,「不就是端玖陵掛了之後--」
語尾和左眼所見的景色凍結在綻放開來的冰晶之花中。
歐列恩基這才開始思考起,他今天到底都做了什麼、又怎麼換來了這一身傷……
在跟著青年的路途中,橘嘗試了各種方向各種角度的攻擊,在收獲了約莫五次吃土、七次巴頭和十三次嘲諷後他終於放棄了行動,就憑他現在這樣子真是別想動這傢伙一根汗毛。
「是我揍的太輕還是你真的就是想再挨打?」橙色長髮的海羽邊游水邊悠閒的擺著煙管,「對了,小鬼,你叫什麼名字來著?」
「我沒有名字。」
「哦?那些敗類都怎麼叫你的?」
「……沃蘭堤亞克。」橘壓著聲音回,似乎對此有些厭惡,「他們叫我沃蘭堤亞克。」
「太難唸了,換一個。你怎麼稱呼自己的?」
「橘。」
這時橘突然發現青年的動作慢了下來,不然實際上剛才他們前行的速度隊還帶著傷的他還說是有些吃力的。
青年轉過身來,身上的衣物和長髮隨著水的浮力微微飄動,那一瞬落下來的灰綠目光讓他愣了一下。
「橘?」
「……怎樣?」橘不明所以。
「太不像名字了,換一個。」
「啊?」
「讓我想想……」青年擺出了思考的樣態。
「等等?你這傢伙想怎樣?」
「歐列恩基,你就叫歐列恩基吧。」
「為什麼是你取啊你是我媽嗎!」
「媽?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青年大笑了起來,其誇張讓橘都要說不出話,「不對、不對,我應該是你……師父。是了,記得叫師父啊歐列恩基。」
這傢伙真的不會聽鳥說話!隨然想起來從他們第一次見面就是這樣了但橘還是沒忍住抓狂的念頭,然而隨即映入眼簾的景色讓他丟下了所有多餘的思考。
他們不知不覺中到達了深海的某一隅,好幾排巨大的書櫃就這麼橫列在海底,許許多多的書簡被存放在書櫃中,一股悠遠綿長的古老氣息迎面撲來。
「……這、這是?」他不知道應該稱這裡為場所還是別的什麼,只覺得面前所見根本不是他認知中該存在的地方。
「『書庫』。」青年答道,「我是『書羽』,端玖陵(Tangerine)。」
他幽幽地走上前,淺灰綠的眸子裡充滿著看不透的笑意,那微側的身影永遠刻劃在橘的左眼裡。
「這裡,已經是你的歸處了,歐列恩基(Orange)。」
那個時候書庫還不是這麼毫無生氣,甚至可以說有些熱鬧。書羽的身分不說有名,但總之三不五時都會有別的海羽來拜訪。
如今空城般的只留他和外頭的花園……說是孤芳自賞還太抬舉了,卻也不是今非昔比的問題。
歐列恩基從座位上起身。
他轉身在後頭的木櫃中翻找出一柄老舊的煙管,然後就這麼發呆似的盯著煙管許久。一直獨自待在陽光幾乎無法到達的深淵,他對時間的感知早就已經麻痺。
唯一會讓他意識到時光流逝的,大概也就是外頭枯榮循環的花草以及今天這麼個打死他都不會忘的日子。
端玖陵習慣抽的煙草是什麼味道他已經不太記得了,如今他只是守著這個地方。這個他們曾經共處過的,端玖陵說,歸處。
「喀嚓。」
有什麼很微妙的微弱聲響闖進歐列恩基的聽覺中,他察覺之餘卻沒能把視線從煙管上頭移開。
「喀嚓。」
聲響很快又出現了一次,歐列恩基終於把自己從詭異的記憶回溯中抽離。他極度煩躁地握著煙管往書庫外頭的聲源走去,他要去殺了那個干擾他思緒的東西。
如果要描述他當時的反應的話,的確是有這麼愣住了一下吧。他環視了一圈陣仗頗大的機體,從自己的認知與夜樂的說詞中得出了一個乾脆的結論。
人類竟然能打到這裡來代表,海羽敗了。
雖然不知道人類對書庫是有什麼興趣,在海羽戰敗的情況下他可能甚至沒有反擊的權力,再退一步說對方這個數量和陣勢對他孤拎拎一個資源少得可憐的書羽來說大概真是沒勝算。
但還是該死。
想動書庫就是該死,在這天來打擾他更是罪該萬死。
「喀嚓。」
待在機體內的人類似乎在說些什麼乖乖投降、束手就擒的鬼話,歐列恩基是沒有聽清,反正也不需要聽清。
書羽要守護書庫,沒有妥協的可能,沒有談判的餘地。
他直接上前用右羽削去了離他最近那台機體的武器部位,雷厲風行的讓人類部隊沒能反應過來。
隨後翻手擲起長弓,鏤刻著花葉的弓身架上羽毛化成的箭矢,一剎劃破海水擊穿另一台機體的頭部。
戰爭的號角響起,這是沒有援軍的被圍攻,身後的書庫即便他們如何捨命保護也不曾給予一絲憐憫。
說是守護者還真是好聽,他們只不過是被囚禁在一個無法被生靈定義成有意義的地方的籠中鳥。
然後籠中鳥即便啼血也要保護這個籠子,因為他們沒有籠子便無法存活。
他們開始每天練弓的日常。歐列恩基沒搞懂過書羽為什麼會選這個莫名的武器,也曾經嚴正抗議拒用這種拔自己羽毛的麻煩東西,但他失敗了,而且他每嫌棄一個地方端玖陵就有本事用那個部分吊打他。
直到歐列恩基終於練成十發十中的本事時,他大概也被端玖陵笑了大約三千萬遍,然後他就會和夜樂說,端玖陵那個神經病就這樣手把手教了他三千萬次。
「那孩子叫什麼名字?」端玖陵吸了一口煙。
「誰?」歐列恩基喝了一口茶。
「那個你喜歡的天空之子啊。」
歐列恩基把茶全噴了出來。
端玖陵大笑了起來,眼裡滿是戲謔。歐列恩基看著他摸出那把約莫是書羽傳承的長弓砸到自己臉上,一邊懵逼著接下一邊思考現在砍過去有多少機率能殺掉他,結果端玖陵已經走上來像一直以來一樣揉亂了他的頭髮。
「走。」他說。
歐列恩基跟著他,那天學了怎麼釀花酒。
書庫裡的書簡誰也碰不得,誰也碰不得的歐列恩基一開始就知道書庫對生靈來講沒有意義,但這裡偏偏有著作為守護者生靈,他也不知道到底在守護什麼。
不過端玖陵會拿其他的書簡給他,那是不屬於書庫紀載的歷史,那是他認識籠子外的世界的管道。
書庫外頭的花園是歐列恩基一叢一叢親手種的。起源是端玖陵懶得應付三不五時就抓狂的他,對他說「你每殺我失敗一次就出去種一朵花」,倒不是他真的就動手一次種一朵結論他竟然動手了這麼多次,而是他種著種著莫名啟發了栽植的興趣,順便還能拿這些花去送古琳。
端玖陵對此吹噓了他的獨具慧眼,換來歐列恩基一句「選個你喜歡的等我把你幹掉會記得獻」。
「哦,你若記得就在我墳邊撒一把海鳳凰的種子吧。」
海鳳凰指的是一種水生的鳳凰木,和歐列恩基在書庫外種的花都是海裡少數可以在無光的環境仍生長如在陸上一般的植物。
那時候歐列恩基沒搞懂為什麼是選海鳳凰,只是從沒忘記那句話他講得特別釋然。
有一天歐列恩基看見端玖陵在舞劍。書羽的刃弓本來就能夠作為近戰武器,所以會用劍也不是什麼不能接受的事,歐列恩基甚至學了幾招。
唯一讓他感到一股恍然的是,端玖陵不再用弓了。
端玖陵的眼睛已經不再銳利了。
書羽和書羽的傳承始於恨。
即便端玖陵給了他名字,即便端玖陵給了他未來,歐列恩基從未失去要殺了他的想法。即便離開籠子,他也會殺了端玖陵。
只有他能殺了端玖陵。
腦子一團亂。
書庫變得斑駁,他沒能阻止人類的掠奪。他毀掉每一台機體,他將每一個人類從機械當中拖出來看著他們溺亡在深海的水壓,但書庫變得斑駁。
書庫還是一點一滴地變得斑駁。
人類或他的血液飛濺上花園,藍綠色的深海被染上腥紅,他殺掉每一個眼界內的敵人。
氣管在燒灼。歐列恩基大口喘著氣,殘敗的機械斷片和紛飛的羽毛將海底塗成一幅矛盾而詭異的畫。
他從駕駛艙內拉出了一名金髮的少年。
「哇啊啊啊啊!這跟說好的不一樣!這跟說好的不一樣!」少年在他的手裡掙扎叫喊,「救救我救救我希爾芙救救我!這肯定要死了啊這裡怎麼會有這麼莫名其妙的海羽在啦!情報部都怎麼做事的啊啊啊!」
歐列恩基沒有溫度的眼用死寂的顏色望著少年,他不知道這少年怎麼還能大吼大叫,不斷喊著希爾芙、希爾芙、或許是另一個人類的名字。
隨便,吵死了,去死。
「誰都不會來救你!」他把少年摔到了地上,塵土飛揚。
書庫變得斑駁。
(誰都不會來救我們。)
端玖陵留給他的東西變得斑駁。
「希爾芙不會來了?」少年突然停止了掙扎。
否,古琳不會回來、端玖陵不會回來,但會有更多的人類回來這裡。
歐列恩基舉起手中的長弓,用刀刃尖端對準了少年的心臟。少年的灰眸正睜大著盯著他,空洞、絕望、扭曲。
「……還給我。」
書羽的嘴角流下了鮮血。他低頭,看見不成人形的「手」沒入他的腹部,還有自己手中粉粹的長弓。
「還給我,還給我!還給我!還給我還給我還給我還給我把希爾芙(Silver)還給我!」
夜樂抓住歐列恩基擱在空中的手。
「……我到的時候,就看見葛洛德失控的在攻擊你。」他說。
歐列恩基望著荒蕪的花園與殘破的書庫,沒能記起傷口的疼痛是什麼感覺。
「那是什麼?」他表情破碎又荒謬的開口,「人類都做了什麼?」
不成人形的樣態。化為金屬的軀體。人類讓人類不再只是人類。
「生化兵,」夜樂回答,「薄露(Blue)說那是人類的新兵器。」
「他們要書庫……他們要古物質做什麼?」
「我不知道,但你不是唯一的受害者。」
夜樂拉過歐列恩基的手,然後掏出了一個東西交到那隻手中。那是端玖陵的煙管。那是唯一沒被毀掉的東西了。
歐列恩基終於想起今天是什麼日子。
他踏著輕飄飄的步伐走進破敗的書庫裡,從斷木之中翻出了煙草和酒罈。他什麼也不說,只帶著這兩樣東西就又拉著夜樂離開書庫。
他們慢悠悠的游到離書庫不遠處的一個小空地,整片陰暗的海域裡只有這裡以一縷陽光不知何能落下。
在這微弱的陽光旁火紅的海鳳凰張開了翅膀,一叢一叢盛開在古老的巨木上。有幾朵花落了下來,綻放在鳳凰木邊的一塚墳邊。
夜樂歛了眼,他看著歐列恩基走上前把煙管放到墳上,放了煙草進去點燃。酒罈被放在旁邊,歐列恩基又掏出一個小酒盞,那盞不是平常他們喝茶用的。他以前看端玖陵用過。
清冽的花酒被倒入酒盞裡,夜樂微微皺了眉卻沒有上前阻止。
歐列恩基就這樣保持沉默的坐在那塚墳前,聞著煙草燃燒的味道,卻再也沒能聽見逝者的聲音。
夜樂每年也都會找時間來這裡,只是通常不會和歐列恩基結伴。或許有這麼幾次會剛好碰頭,然而每次歐列恩基都會嘰嘰喳喳的講一堆廢話,他們上次這麼安靜的一起待在這裡大概就是立墳的時候。
端玖陵,你又爽睡一年了,看我孤苦伶仃獨守空閣開心不?
端玖陵,我外面的花今年有夠難照顧是你幹的好事?
端玖陵,我砸碎了我的茶盞所以借我用你的。
「葛洛德……那個生化兵,是奧倫穆(Aurum)。」他打破了寂靜,「希爾芙是他喜歡的對象,埃爾杰托姆(Argentum)。」
歐列恩基沒有反應,夜樂也只是繼續做著他覺得必要的解釋。他不會阻止「他們」之間的爭執,也絕不會讓「他們」之中的誰輕易死去。
「希爾芙在這次的三族戰爭中身亡了。」
他說著就覺得,葛洛德和歐列恩基其實是差不多的性子。
這只是個可笑的故事。他們都有失去的事物,他們彼此的哀慟都不相關,但他們為此而痛苦並將之宣洩在世界賦予的敵對關係中。
所以他們會恨他們會厭惡他們無法放棄。
「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
煙草燃盡,歐列恩基終於做出了回答。他上前拿起煙管和酒盞,將盞中的酒水一飲而盡。
陳釀的花香在鼻腔裡盛開,酒精的醉烈一路順著食道燃燒到體內。
「終究是人類的傑作。」
這就是書羽的答案。
夜樂閉上眼,那是他唯一一次看見歐列恩基飲酒未醉。
(我們必須要有恨的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