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看著,冰川綺麗驀地想起那次的雪崩。
兩人攜手前行,那柔夷在她小小的手掌心所留下的觸感,彷彿洗了一輩子的手都不會忘卻;患難與共,踩踏困頓,步履維艱。那場噩夢始終在她的意識中魂牽夢縈,伴隨著血腥的臭味和淒美的旋律。
那場悲劇宛若塞壬的歌聲,而她是船夫,被捲入那一波三折的漩渦中,再無救贖。
……
收回過度負面的想法,她突地展開一抹笑容,僵硬,卻不失堅強。
——一定要活下去,哪怕要支付多少痛苦為代價,都必須活下去。
小小的心靈仍然鳴響,她毅然決然向前邁進。
總算自那狹隘的山林小徑中解放,我看到了一抹似曾相識、不,好像的確認識的身影自捷運站的出口脫身而出——那似乎是餐會借物競賽的冠軍吧?
細瞇起眼,確認事實後,我踱步向前。
「您好,是韓杉先生吧?不知道你、是不是、還記得我……?」偏著頭,我謹慎發問。
「嗯?你是……」來人一頭夜空下依舊醒目的雪白長髮,他努力集中了會兒疲憊的精神,這才想起對方的身影。
那個怯怯的、帶著期盼的眼神……「是金平糖小姐對吧?」是要了簽名後不知道拿去做什麼的公寓的鄰居呢。
他揚起帶著倦意的笑。「抱歉,只記得和小姐很襯的金平糖。請問該如何稱呼呢?」
——他還記得……!不去斤斤計較他忘了自己的姓名,光是他還記得我這個人,我就該為此感到欣喜了。
我掛起生硬的笑容,重新向這位先生做了自我介紹。
「我,是目前居於、5-E的住戶,冰川綺、麗……那麼,請問韓杉先生、是哪一房的呢?」
答後反問,想著對方也是自己的恩人,有空可以再去拜訪送禮呢。
「我在……7樓D房。」他笑笑著回答,少女有些壓抑僵硬的反應讓他猶豫了一瞬,但轉念一想自己對這麼一個小女生如此防備未免有點可笑。
「冰川小姐怎麼會這個時候在這裡呢?」夜色寒涼,去往公寓路上還有一小段距離,在這樣的夜裡一個女孩子獨自出現讓他有些好奇。
今日天氣並非陽光普照那樣晴朗,且如今又已算是深夜,這裡邊更是宛若荒郊野外的山林……會擔憂或疑慮似乎也是人之常情。百般思索,我決定還是將理由告知對方,以免他多想。
「不瞞你說,今日是、一位友人、的忌日,每年、這個時間,我都必定、會來到住處附近的一座山上,為她的靈魂、哀歌。」
斷斷續續的語句變得模糊不清,我堵著肺,難以啟齒,卻還是把事由說清。
「——還有,韓杉先生,你和我、還是邊走邊聊吧?」偏頭。
一部分是因他面露疲態,一部分、不可否認是擔心這樣沉重的話題,他會無法接下去,甚至會導致氣氛尷尬,影響到日後的相處。
「當然。」他和少女一同繼續往平日走慣的方向走去。
郊區的夜晚路旁草叢中傳來陣陣蟲鳴,念及少女方才言談間的內容,他關心道:「冰川小姐,妳還好嗎……?」
一點也不好——再怎麼樣,自己都無法將這句真切的實話說出口;無論是同情的目光,或者嫌棄的神色,自己都不想要再見到了,那只會令我崩潰而已。
我於是繼續自己彷彿皮笑肉不笑的笑容,給予對方的答案以假亂真,十有八九是由虛空堆砌而成的謊言。
「沒事哦,畢竟都、已經十年,是該、事過境遷了呢……!」
語氣中透著點點的天真爛漫,我用力頷首,如同安慰劑效應,想讓自己信而得救。
「那麼,韓杉先生,又是如何呢?」
他倦意重重的神色使自己多嘴問了一句——實際上不完全是因為這樣,最主要還是想轉移這該死的話題。
完全不會說謊的孩子呢。
不著痕跡的瞄了眼身邊少女,那語句比起回答他的問題,不如說更像是說給她自己聽的某種自我催眠。
黑夜裡,韓杉伸手撫上女孩一頭如冰絲凝結的長髮;意料之外的寒意襲來,他沒多說什麼--甚至沒有停頓--寬慰般的摸摸女孩的頭,如他幼時曾為此感到安慰的動作。而嘴上說的卻是另一件事。
「我很好喔,雖然有點累。」
雲淡風輕的收手,像是剛才什麼事也沒發生一般,他依舊帶著一貫的笑意道:「回去好好休息一晚就沒事了。冰川小姐呢?」
頭頂經過的觸感讓自己頓時停止了呼吸,猶如一瞬、卻又小心翼翼的動作。輕巧得似羽毛般,我情不自禁湧起了一股哭泣的衝動。
——如此溫柔。
不是記憶中那種疼痛欲裂的不適感,反倒是給我一種或許能依賴這個人的想法。我剎那間停下了正在向前的腳步,待這奇異的觸動離去,才又重新邁進。
「……」
意識到這個舉動十分地丟臉,我故作若無其事地繼續和他一齊走著。離公寓還有一段距離,但已不遠矣。
「回去還需要記錄哦,還有——十分失禮,請您稍等一下。」
說話恢復了正常的抑揚頓挫。由於這社交恐懼症是來自後天,因此也是會看狀況和對象而定;奇妙的是,這還是第一次,我的靈魂產生了這麼強烈的想要信任一個人的感覺。
看到路邊一家難得開啟的店,我向韓杉先生示意了一下,從裡面買了一樣物事出來。
「這個送給你,關於方式上面都寫得明明白白,可以按個人偏好酌量使用喔。」
——那是一袋可以用來沖泡花茶的材料,時限長達半年,裡頭放著乾燥的薰衣草、紅茶的茶葉、奶精以及砂糖,也算是應有盡有,非常齊全。
薰衣草有助於放鬆、睡眠,看他的樣子,每天疲勞奔波,似乎沒怎麼睡好。這也可以說是我另類的祝福吧。
——祝他心平氣和,心靈寧靜。
「咦、這……」突然收到的禮物讓韓杉很是錯愕,但看著女孩的神情他也不好意思直接拒絕。
「好端端的我也不好收你的東西,不然這樣吧。」
他帶著女孩重新回到店家,簡單挑了幾種包材和一束小巧的乾燥花後,連著沖泡包一起交給準備打烊的店員。
「這個,請幫我分裝成兩包,一份包裝起來。」
店員悶聲應道。沒多久,兩人便重新拎著分裝好的花茶包走出店家。
「一人拿一半吧。」他將以乾燥花裝飾過、簡單包裝的小禮盒交給冰川,「這樣你有我也有。」
感覺到如風一般的震動,一回過神,就發現他早已出錢買下,輕輕鬆鬆便將禮盒塞入我懷中,我只得怔愣抬眸,盯著他俊俏的面容,那神色溫潤如玉,我卻是個糟糕的人,認為那抹笑帶著隱藏的腹黑。
——我分明是要表達自己的感謝之意,可又反而讓他破費了……?
倏地注意到這一點,我心底莫名浮起不甘心的念頭。
〝——還有什麼方法呢……?〞
苦思片刻,我忽地想起自己的才能。
〝……對了!〞
想法與動作平行,我立刻舉起雙手,肉眼所見的些許濕氣便趨之若鶩跑到了我的手裡,互相推擠凝聚……夜色之下華麗奪目的塊狀固體,就這樣產生。
用巧妙的力道與角度在冰塊上鑿了一個洞,刻上韓杉的名,我拿出了鏈子,使其成為了一條項鏈。
再次昂首,果不其然是一張微微睜大瞳眸的臉。
……嗯,藍色的,很漂亮?遲疑地作了不該做的感想。
「——小的是冰族,獻醜了。」
最後把項鏈放到他的外套口袋中,帶著一股不容拒絕的態度。
——至於冰塊會不會融化……那是一定不會的,冰族的成年是十六歲,而成年的冰族大多都已經可以控制冰塊融化的可能性了。
明明只是很一般的將東西遞給對方,為什麼女孩卻看起來一臉困擾的樣子?
正對於最近總是讓女孩子感到困擾而挫敗的他,回神卻看見神奇的一幕。憑空出現的冰晶彷彿活物般生長凝結成美麗的形狀,串上鍊子後便成了簡約優雅的首飾。
「……冰川小姐很厲害呢。」
對於女孩疑似爭強的行為他忍不住失笑,又伸手揉揉少女一頭美麗的髮;一邊按著項鍊所在的口袋示意道:
「我會好好收藏的,謝謝冰川小姐。」
見著他偕著幾許困惑的容顏,我又不住開始愧疚。
——自己這般莫名其妙的堅持,一定讓他百感交集。
察覺到他再度將那份溫柔傳遞至我的腦海,我想到了一個好主意。
「……不會痛哦。」
對方疑問的眼神彷彿芒刺在背,我還是輕淺地笑開了,相比之前那不自然的微笑,已經柔軟很多,是正常人的笑容。
「你的觸碰,並不會讓我感到疼痛——所以,我想謝謝你。」
專注而坦誠的眼神直視著他,我以著自己並不算太好聽、只能說是清脆的嗓音,認真地這麼說著。
「……咦。是這樣啊。」帶著倦意的腦袋其實並沒有很理解女孩的意思,但應該是自己的什麼無心之舉幫助了對方。
那真是太好了呢。看著冰川不再僵硬的笑容,韓杉舒了口氣。
兩人走著,不遠處已經能望見公寓的燈火。
在歷經幾番波折後,不知不覺,公寓已近在咫尺。
「韓杉先生,今天還是得謝謝你、也很高興能夠認識你……!」
豁然開朗一樣的弧度仍然安靜地攀附於嘴角,我點點頭,欣然之意顯於言表。
柔和的燈光照射在側邊男子的臉龐,軟化了他身為男性較為剛硬的線條,卻仍不失穩重的氣質。
——是位,讓人安心的先生呢。
「請問,我以後還能再登門拜訪尋找韓杉先生您嗎?」
這麼想著,我幾乎不經大腦,就把話說出口了。
「……可以呀,只是我平日白天幾乎都不在。如果妳不介意的話。」
走在前方替女孩推開大門,突如其來的問話讓韓杉愣了一下,才笑著應答道。
聞言,我輕輕搖了搖頭。
「沒關係的,你能應允,我已經很開心了!韓杉先生,是個很好、很好的人呢……!」
他人嫌棄的眼神仍歷歷在目。我想,我不該為此有何意見;因此,我依然莞爾,這麼說著。
「——那麼,今日似乎也該分道揚鑣,韓杉先生也要好好休息。」
向他簡易地道別後,夾帶些許冰霜的手輕描淡寫地劃過他下眼皮淺淺的烏青色,攥著狡黠的笑意,我看見他被冷得清醒幾分的模樣。
隨後,移步而去……
——我絕對不會後悔,入住這棟公寓的吧。
微微笑著,我打開了屬於自己房間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