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大蟲揮舞下彷若鐮刀的手臂,古琳勘勘躲過攻擊。
三次會戰下來,即便是習慣自我鍛鍊的她也有些不堪負荷,畢竟她擅長的是速戰速決,長期性的消耗戰算是挺苦手。
一般來說面對體型龐大的異蟲,古琳能夠依靠絕對的速度在極短的時間內解決對手,然而這次遇到的金色蟲子卻有著異常的靈敏性,其攻擊速度甚至有隱隱超過自己的趨勢,讓古琳陷入了不小的麻煩。
她翻身飛過異蟲的上空,打算繞至對方視野死角展開突襲,未料對方竟能這麼快就旋過身應對,鋒利的前肢直往古琳的頭顱削去。
「嘖!」在閃躲和抵擋之間古琳果斷選擇了後者,凝聚風壓的雙手正要伸出,一道破空聲闖入知覺之中。
箭矢彈開了金盾龜金花蟲的前臂,古琳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的傑作。
「……歐列恩基。」她漠然道,從上一次攻打戰開始這傢伙就恬不知恥的跑來干擾她的戰鬥,看來這回也一樣。
「唉呀英雄救美只有這樣的評語嗎?好傷心--」手持不曾改變的長弓,歐列恩基踏著歡快的步伐走到古琳身邊,嘴邊是弧度完美的微笑。
「誰是英雄誰是美?」古琳毫無所動,沒反身揍過去一拳已經是她對於歐列恩基出手的感謝了。
至於多出一個對手的金色異蟲稍稍偏過了頭,觀察著新來的海羽又看看本來在交戰的空魚,好像沒搞懂目前是怎麼回事。
「這種問題還用說嗎?」對此歐列恩基毫無緊張感,「當然是……」
「我打前排,掩護我。」而沒有要聽廢話的古琳直截了當地打斷了他,重新召來了暴風。
歐列恩基輕笑了一下,隨即重架好弓,沒有要再反駁的意思。至此他們一者在前一者在後,綠色空魚與橙色海羽的身影看起來莫名和諧。
金花蟲後退了幾步,對方不存在破綻的準備姿態讓他感到空前的危機,然而並不構成畏懼,他再一次亮出鐮刃,不論是死是活都會貫徹被賦予的本能。
「咯咯咯……」他甚至笑出了聲。
一剎,就在空魚準備振翅、海羽準備放箭、異蟲準備行動時,會戰終了的訊息同時傳遞到了三族的認知中,讓原本緊繃的氣氛瞬間失去了意義。
三者因此凝滯的動作讓情況一度變得非常尷尬,最先做出改變的是空魚。古琳散去了風壓,也收回了備戰的姿勢,雖然並沒有因此放鬆戒心但算是表現出休戰的姿態。
「竟然會戰已經結束,我們也就沒交戰的意義了。」她冷聲道,接著往歐列恩基的方向忘了過去。
收到眼神示意的海羽姑且鬆下了搭好的弓箭,回給古琳一個討好似的微笑。
「哎,這樣嗎?」這時金色異蟲發言了,清朗又帶著一些稚氣的少年聲音和巨蟲外表有些違和,「嗯嗯好像是這樣子,雖然我也不清楚但竟然不想打了的話就不打吧!」異蟲邊說邊將自己的型態轉換回人形偽態。
異蟲的人形偽態有著一頭燦金的碎短髮,全身上下大多由沒什麼品味的金或銀色金屬構成,好在並不會太閃亮不然就懷疑這傢伙走在路上怎麼不把人眼刺瞎。
他的臉上掛著如陽光明耀的笑容,一金一黑的雙眼睜的有如孩童般天真。
「啊哟每次我都搞不太清楚什麼時候要殺什麼時候不殺,那什麼首領的就不能給簡單一點的指示嗎--沒是有事就冒出奇怪的回憶也很困擾啊!老是像打雷一樣轟的突然炸進腦裡感覺很差的!」然後他開始大講特講,也不管對面都是什麼人,「不過其實也是有不錯的回憶啦!最近我想起了一個很可愛的女孩子喔,有機會的話真想再見見她!」
「說起來你們都是誰啊?我記得魚跟鳥的關係不是不怎麼樣嗎,怎麼會共戰啊?雖然說殺起來也沒什麼差啦,但是怎麼就是覺得很奇怪?我們到底幹嘛要打仗啊?」
真是大哉問,古琳露出了有點扭曲的表情,平常她光聽風聲就會有覺得惱人的時候了,突然聽到像雷聲一樣一次炸不停的連環話珠更是惱人到不行。
這大概也是第一次她想主動求助於身後的海羽,那麼欠揍的嘴絕對最能應付這種類型的吧,拜託了你們去玩放過我吧。
「歐列恩基,你的……」抱著如此打算的古琳轉身開口,卻在他臉上看見了意外的表情。
「啊,我是不是在哪裡看過你啊?」
這時,異蟲的話語第一次有了目標性,而那個對象咧開了嘴,綻出一抹幾乎偏執而猖狂的笑靨。
「我也這麼覺得呢?」
古琳皺起眉,她看見歐列恩基持弓的手指因用力而發白,那語氣詭譎的讓她都有些戰慄。
不過那金髮少年並沒有察覺問題似的,搔了搔頭後又自顧自講了下去。
「啊不行,想不起來,應該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嘛,反正不管是現在還是以前我做啥都只是聽從命令啊?」他好像被自己說服了而點頭起來,「嗯!就是這樣,既然現在難得沒指示了我要去找那個女孩子了!掰掰!」
說完那少年一溜煙就跑走了,連讓古琳問一個字的時間都沒有。她嘆了口氣,隨後上前察看各種不對勁的歐列恩基。
「幹嘛?你見過那傢伙?」她的語氣是純粹的提問,並無關心之意,但聽在歐列恩基耳裡已是足夠的在意,只見他的表情恢復成原來的樣子。
「嘛,稍微想起了討厭的事情而已。」他輕快卻又冷淡的回答,「那傢伙是奧倫穆。葛洛德=奧倫穆(Gold Aurum)。」
「……奧倫穆,是麼。」古琳歛起眼,對於以如何孽緣的姿態闖進自己生命裡都不會意外的耳熟姓氏嘆息。
「比起那些,你還真是討厭異蟲啊。」她隨意的接上另一句話想轉移話題,愣是沒想到歐列恩基露出了不解的表情。
「沒有哦?我其實滿喜歡異蟲的呢?」他有些狡黠的笑,「要說的話,我比較討厭人類和海羽還有葛洛德本身。」
「啊?那你為什麼……」
古琳的臉上染上了大大的不解,從她知道的場合來看,她認知到的無疑是歐列恩基對異蟲的懷疑與敵意,而和其他三族的相處都還算可以,這傢伙到底哪裡來的邏輯講這些話的?
「一開始的確是有不確定的因素在,不過到目前算是搞清楚只要沒打架的時候基本上他們威脅不到我介意的東西,而比起其他種族這些記憶東缺西缺的傢伙其實單純多了。」歐列恩基把長弓收了起來。
「那你在戰場外的地方幹什麼還是那種態度?」
「哎,誰叫我們是敵人呢--」
「你的原因就只有這樣?」
「到底都要在這種地方互相殘殺,不如從一開始就省去可能造成任何困擾的麻煩,只不過是從頭當敵人到尾而已。」對於古琳的質疑,歐列恩基笑得非常淡然,「同理,除去一些例外我也是努力和其他種族好好相處的,誰叫我們同陣營呢。」
聽至此,古琳再一次意識到歐列恩基與她的思維幾乎是完全相反。
對她來說,不管對方是什麼來歷,是否和睦才是相處的標準。若相處甚歡,異族不成阻礙;若帶來厭煩,同族也是敵人。
一者只論立場,不論喜惡。
一者只論態度,不論種族。
……但,這是不是也說明了,假如不是敵人,這名海羽不管異蟲有什麼來歷都不會有偏見?
「空魚呢?不是敵人也不是討厭,是喜歡?」
「哎,我喜歡的是妳啊?」
古琳覺得自己真是問錯問題。
類似的話從第一次會戰相遇開始古琳就聽了很多。這傢伙不知道哪裡來的恥力,可以向一個對他毫無印象的女性每次見面都說一句帶著粉紅色泡沫的話,殷勤的不知道到底是女方失憶了還是男方是個死纏爛打的神經病。
古琳自然是當作後者,但歐列恩基還沒有踩到她的底線甚至在各方面莫名的懂她偏好,所以基本上算是默許了這詭異的關係。
她還是沒搞懂到底是為什麼。
「那一類的廢話差不多可以收回去一點了,我和你之間沒有任何足以讓你如此的理由。」
「喔呀還在介意什麼都不記得的事?古琳好見外啊,不是說那很正常嗎,反正我們也重新相處了這麼長一段時間了嘛。」
「長時間?」古琳鄙夷,「頂多就兩三個月也能被說成長時間?你這傢伙的時間觀念是怎麼回事,幾世紀都白活了嗎?」
「耶,妳怎麼知道我活這麼久?夜樂說的?還是妳問他的?哎,妳跟他問我的事嗎?」
古琳突然有種賣了朋友的感覺,「……是要你管?夜樂怎麼還沒殺了你?」
「別這麼說嘛--」歐列恩基笑了起來,「如果真是這樣,我還滿開心的。」
你開心不開心都和我沒關係。古琳本想這麼回,但餘光看見歐列恩基的笑臉又收回了話。
這大概就是她感受到的奇怪矛盾,她本可以明確的用武力表達自己的拒絕,然而她一直都沒有這麼做或許代表她其實並不討厭這樣的相處模式。
至少從來沒有人願意對著她的冷漠回以這麼不明不白的善意。
古琳突然察覺了其中的重點,她意識到她一點都不了解的這名海羽很了解她,這才是造成如今這種不平衡關係的原因。
「喂,別管那些了,」於是她開口,「你說我們以前見過吧?雖然我沒印象……那是什麼情況?和我說說吧。」
聞言,好像聽到什麼不可置信的話,歐列恩基劇烈的眨起眼來。古琳想都沒想就一拳揍了過去,那可以直接表達出「欸真的假的古琳妳想知道我好感動」整句話的眼神她看了就火。
「咿好痛!揍這麼用力能回答的問題也回答不了了哦?」
「少說廢話,要答還是要死,快選。」
作為回應的是歐列恩基游移起來的目光。他左右環視了一下四周的樣貌,他們現在所站的地方是海岸邊一個峭壁邊緣,海浪拍打岩石邊緣的聲音不斷傳來,從這個地方望出去海天連成一線,視野相當開闊漂亮。
「……這裡。就在這裡。」歐列恩基邊說邊往腳下一指,「我在這裡碰到了正在練習跳舞的妳。」
古琳眼瞳一縮,一陣狂暴的海風突然席捲過來。她發現海羽的聲音變得遙遠,掩蓋上來的是某種遙遠、憂愁、跨越了時間的耳語。
「綠,很好聽的名字……」
「叫我橘就可以了,請多指教!」
「那個……綠,可以請妳再跳一次舞給我看嗎?」
「因為我覺得……很美。」
「嗯、就這麼說定了。」
……誰?
「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啊--那個時候妳還這麼小,還穿著裙子哦?」語氣有些刻意的男聲重新把古琳的聽覺拉了回去,古琳回過神就看見歐列恩基在比劃某個身高,「這地方也是變了很多,以前海岸線要更出去的。」
「……你是變態嗎?」
「等等?等等?不要因為我見過小時候的妳就這樣?可以說我專情嗎?」
「滾。別靠近我,死變態。」
古琳憤而轉身就走,開什麼玩笑,小時候的一面之緣就記到現在還能告白掛嘴邊?這不是變態什麼才是變態?最詭異的就是她現在明明就跟以前差個十萬八千里,到底是還執著什麼鬼!
然後歐列恩基拉住了她的手。
「等一下,古琳。」她聽見他的音調低了下去,那是足以讓她感到警戒的認真,「妳如果不喜歡那我就把以前的事情都忘了,但至少我們在這一段時間的記憶不會是假的,妳能不能……」
空魚止住了步伐,她稍微偏過頭,冷峻的表情像是在說根據歐列恩基的下一句話而定她會考慮走人還是殺了他再走人。
當然這兩種結果看在歐列恩基的眼裡是一樣的,所以他並沒有要揀選自己措辭的意思,只照著自己的意向把他想說的話語和懷抱了不知多久的夢全盤托出。
嫌惡、愣住、抓狂,隨便哪一種反應都不會超出歐列恩基的預料之外,甚至那也是古琳自己期待有的感受,然而全部都沒有發生。
她自己都訝異自己的平靜,臉上的神情就像平時一樣淡漠。她甚至轉回了身,黃橙色的眼直直對上歐列恩基的左盼,她伸出了手像是在邀舞。
對此歐列恩基的臉被渲染上錯愕,他誠惶誠恐地抬手,彷彿是個陷入時空夾縫間的夢遊者。
然後古琳就上前抓住他的領子把他摔到了地上。
如果說剛才只是煩躁,那麼現在古琳就真的被徹底惹惱了。她居高臨下的望著表情空白的海羽,背光的姿態為她本就堅毅的輪廓增添上更多威怒。
她的手沒有鬆開,就這麼把歐列恩基又從地上拉了起來,毫不客氣地把臉湊了上去。
「啊啊,我總算是搞懂了一件事,」她咬牙切齒,「現在不是假的,但過去是。我不知道你是為什麼又到底想幹些什麼,但最好再也別靠近我,你就自己和那個『綠』跳舞去吧!」
吼完,古琳沒有立刻把歐列恩基推回去。她就這麼瞪視著他,又不輕易放手,似乎還在期待能得到什麼解釋一樣。
可是她什麼也沒等到。
歐列恩基只是歛起左瞳和笑容,起身輕輕拉開了她的手,那藍綠色的眸子化為無底深淵,讓她幾乎有被吞噬的錯覺。
「……對不起,」他說,「但是能再見到妳,我真的很高興。」
對於這番回答古琳忍無可忍的鬆了手,她頭也不回的振翅升空離開,恨不得再也別看到那張臉。
明明語氣帶著笑意卻一副快要哭出來的臉。
「遇見妳真是太好了,綠。」
男孩的聲音隨風在耳畔響起,明明陌生她卻不禁握緊了拳。
那不屬於她。
不論是橘,還是歐列恩基。
她本以為或許她也能夠擁有的一點依戀。
都不屬於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