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連續第三個雨天。
Bianco在沉重的濕氣中,站在書庫前台無所事事,眼神放空地盯著前方,左手把玩著右手的白色手套。儘管他面前正站著一位滔滔不絕的貴族。
你知道嗎?以這麼一句問題為開場白,里斯尼爾家的少爺正說到故事的第三章第十二節。
但誰管他呢。
貴族裡不乏無聊到死的人,不懂找樂子,還硬拉人陪葬。Bianco看著那上下滾動的喉結,遙想這人從這個部位被肢解的可能性,並在空洞的微笑下翻了個白眼。
他的微笑不再空洞——至少他能讓它看起來不空洞——那是很多年以後的事了。
平民不同,Bianco想,他們忙裡偷閑地就是一天。晚上有人把自己醉成了一坨泥,悶著頭唱起記憶依稀的老歌來。旁邊的人聽見了,跟著唱,又被旁邊的人聽見了,跟著唱。
於是整個小區的星星都錯亂了時空。
02
很有趣吧?
他無比敷衍地回答說,是的,非常有趣。里斯尼爾先生的故事才總算在第十章告一段落。
而Bianco的還沒完。
說實話,他不大喜歡雨天,儘管他從沒對誰承認過,也沒有誰問過。
雨水令書頁發潮,而陽光反射在書頁上過分炫目。要說的話,他喜歡的是天空、雲和陽光爭成一片混沌、連各自面目都看不清楚的陰天。暖灰色調讓時間感變得頹然而遲鈍,平靜而混亂。
獨自一人的時候,一年、一百年、一千年、一萬年,都像一日那般過。
一個人過了許多,許多年,然後遇上另一個人,一起度過了好些年。日子數不下去了,再回到一個人的日子。
里斯尼爾先生的後腳剛走......又回來了。
——我以後可以常來跟你說話嗎?他是那麼的興致勃勃,叫人不好不給他澆水降溫。
「對不起,我不常擔任前台,平常還挺忙的。」這謊說得眼睛也沒眨一下,表情滿分真誠,只是顯得不夠聰明。但畢竟他才任職第二個月,這點愚蠢可以原諒。且值得慶幸的是對方比他更蠢,蠢得整天只想找人聊天,對象是誰壓根沒所謂,就說了一句,這樣啊,帶著有點可惜的表情離開了,往後三年裡一次也沒再回來。
大雨隨著貴族少爺的離開暫時停了。只剩天空,陰鬱地黑著臉。
視網膜映著逐漸走遠的背影,腦中則驀然想起兩個月前,曾經有個女孩走得同樣乾脆,只留給他一個背影。
長髮及胸,從不綁起,任其隨風飄動的女孩。因此從沒哪次能順利解開他的馬尾。
再也不用受頭皮被牽扯的痛苦,倒教人鬆一口氣。
那時他留起馬尾剛滿一年。
03
小時候他特別喜歡冬天,原因無他,只因為能戴著帽子,既不突兀也不悶熱。
一頭滑順如絲的白色短髮仿如貴族的象徵,在平民間終究是顯眼的,他比同儕們更早察覺這一點。
然而恁他再努力融入,當有誰明確指出他們之間的分別時,命運的天秤——如果他相信有這回事——便不可挽回地,朝或好或壞的方向墜去,無法控制。
就像他後來討厭,也許還有點害怕的一切一樣。
當然他後來知道了挽救天秤的方法,知道了大部分情況下,微笑比哭喪著臉管用得多。
但才幾歲的Bianco,只會不住地壓下毛帽的的帽簷,躲避若有似無的碎語和笑聲,忍耐著,不讓發熱的眼眶流出情緒。
他是個異類。
蘊含這般指點意味的目光穿透背脊,刺穿心臟,從前胸破出。
呼吸遂變得困難。
回到家裡,看見母親和他一樣柔順的白髮,在燈光昏黃的書架之間,被天使光環映得閃著微光。
很美。
灼熱的情緒瞬間化成淚,黏答答地自眼球底下湧出。
不知道該恨,還是去愛。
也不知道滿腔的怒該向誰發洩。
所以他一直忍耐著,不讓發熱的眼眶在人前流出情緒。
在混亂中哭得一塌糊塗。
04
關於時間,Bianco總是無法準確地回憶。
哪件事在哪件事的之前還是之後發生的,哪件事帶著迴音,哪件事又不帶諷刺。
他甚至無法斷言,面目已然模糊的女孩是在兩個月還是兩年前轉身離去的。
母親離開的雨天和父親離開的晴天,難道不是同一天嗎?
那段呼吸困難的日子終於持續了多久。
記得並不太久。
事態很快被大人發現,大叔用一貫直來直往的作風教訓了小孩子一頓。某天大叔們一個個拎著自家孩子來排隊給Bianco道歉時,他在母親鼓勵的目光裡,愣著全接受了。
尚未發展道德觀念的孩子本就不是出於惡意為之。
卻也因此能行最純粹的善,和最純粹的惡。
那天爾後一切如常,同儕待他的態度再無芥蒂,彷彿不和從未發生。
只剩深刻的無力感,鐫鑿在Bianco心底的軟肉上。
微笑似乎不再是純然容易的事了。
像這樣,可以靜下來思考回溯的時間,在他目前為止的生命裡並不太多。可惜今天也沒有維持很久。
「在想甚麼這麼入神呢。」一個響指在他低著頭的狹小視野裡彈響,濺出幾星無謂的螢光粉紅色火花。
把強大魔力浪費在這種惡趣味光效上的人肯定不只外表連大腦都有缺憾。了然來者是誰的Bianco腹誹。
在他發呆這段時間,一個男人憑空出現般已站在眼前。黑白兩色西裝此刻穿得嚴謹,線條俐落卻蓋不住結實魁梧的身材。
抬起頭,果然看見直屬上司一如既往的嬉皮笑臉和不均稱的惡魔角晃在眼前。黑色碎短髮下,鮮紅眼瞳正發著妖異的光,比耳垂上的鑽石耳環閃耀。
不同於他的白晳,眼前惡魔的膚色近乎青白,在此刻灰藍的空氣裡色調更明顯了。
兩年前,就是這個人把他從沼澤裡拉出來,丟進另一個更髒的地方。
05
「沒在想甚麼。」Bianco回答。
「精蟲上腦了,在想女人?」惡魔不聽人話的咧嘴一笑,別說是貴族,簡直地痞流垊。
「......」Bianco表示無語,但想起前女友是事實也無法完全反駁。
今天偌大的皇家圖書館整座被徵用作會議室,只開放前台維持續借還書等手續。這位惡魔上司本該也被困在會議室裡,和一群氣焰逼人的衣冠禽獸對著厚度像吐司的議程比賽忍耐呵欠,這會不知道是用了甚麼藉口才敢在國王陛下的眼皮下溜出來。
惡魔再次開口之間,高聳的木質大門外,雨不知道甚麼時候開始又下起來。
滴滴答答,像落幕前拼盡全力的嘶吼。
惡魔第一次現身時可不像這種天氣。
相反的,那天太陽炎熱,拖著麻布袋的少年汗流浹背,柔順白髮被汗水凌亂地貼在前額和後頸的皮膚上。
當一個陰影落在身上時,他反射性抬頭一瞪,看見穿著西裝的高大惡魔頓時身體一僵。
沒有光圈的天使不等於不死身,治療魔法和復原能力一旦斷氣就沒戲分了。如果對方是來灰色地帶覓食的上層惡魔......Bianco從脊髓末端升起一陣惡寒。
多虧來者散發的氣場和魔力太過強大,他第一次發現,原來自己還會怕死。
儘管活著是那麼累。
心臟狂跳,肌肉僵硬,毛孔擴張,耳邊不明噪音轟鳴。腎上腺素瘋狂飆升到身體難以承受的程度。
瘦弱的人如一根隨時繃斷的弦,準備應對對方任何動作。
這時惡魔卻笑了,把Bianco從頭到腳打量好幾遍之後。伸進西裝內袋的手和滿口尖牙讓Bianco又緊張一分。
「嗯,我喜歡這個眼神。打不死似的。」他從西裝裡掏出一張--鮮粉紅的名片。
「你,來跟我工作。」
Bianco愣了幾秒,回身看看手心裡攥得死緊的麻布袋。
擋不住的強烈腐臭。他知道裡面是甚麼。
那之後他開始留起長髮。
直至一年後的某天,他拿著鮮粉紅的名片,敲響圖書館的大門。
06
Bianco突然露出和絢的微笑。
嘴角上揚,眼周肌肉輕微用力,眼神自然地微彎。
惡魔完整觀賞他一秒間完成滿臉不屑到笑臉迎人的變臉戲法,回頭果然看見一個人模狗樣的貴族剛好進入圖書館。
這個小混蛋,該死的雙面人。惡魔看著自己挑選的手下眼神死透。
當時只覺得這個一看就是貴族出身的孩子在黑市裡混得滿身髒污,眼神卻倔強得討人喜歡。怎麼就沒看出如此深厚的雙面人潛質。
Bianco在客人低頭找書的瞬間還能瞪過去一個「滾去工作」的睥睨眼神。
沒治了。惡魔搖搖頭,擺擺尾巴走進圖書館深處。
後來他想,也對,適應力正是打不死的重要資本。他不也是這樣活下來的。
如今身在血和口水混和沸騰的大鍋裡,背著一個新的姓氏,不管喜歡與否他都必須適應。
目睹客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轉角,Bianco再次放鬆面部肌肉。
血污的融爐。貓兒的屍體和人類殘肢。說不上哪個更讓他感到噁心。
他說不上,為什麼自己要回到父母一心讓他遠離的地方。
沒事的,Bianco挺直背脊,雙手交疊在前台上,對自己說。
沒事的。
像是安慰,更像在祈禱。
然後雨說停就停了。雲縫裡突然透出金色的陽光,炫目得讓他眯起眼。
寫完發現忘記交代前任離開的原因是Bianco決定回到貴族圈。
架構很完整懶得再修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