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在想、你何時會有所察覺。」相較凝結於湖水綠中的沉靜,同樣換上一身現世便裝的黑髮青年僅是揚唇淺笑,緩步走近以夜海為身後王袍、以月光為頭上冠冕的騎士之王。
坦白言之,他確實不抱任何預謀。
不過是今日店內值班的空檔間,在彼此有一句沒一句閒聊著時,冷不防脫口而出、一次心血來潮的邀約。
他人眼裡看來肯定揣有特別意圖的行徑,實質上卻是隨興且不受思考拘束——倘若他們不「曾」作為敵人,的確無需假想可能發生的衝突,反倒會是場愉快的會面罷。
慣性地憑藉情感及某種趨近本能的直覺,促成眼下過分熟悉的場景。只是今次,先讓騎士王等著他了。
「說是敘舊倒無不可,只是我有些驚訝——以為『出了問題』的從者僅有我一人而已。」
「問題嗎......確實我也發生了一些『問題』,不過與你所想的完全不同,保有記憶在我身上是再正常不過的現象。」
實際上這是「第三次」被召喚來冬木市,這件事只有她自己和梅林知道,身為御主的少年則是回溯到第五次聖杯戰爭初期的狀態,然而時間軸卻沒有改變。具體原因至今仍無法理清,儘管那位魔術師已知道了些真相,但卻表示不能洩漏,想來就算橇開他的嘴也不可能透露的吧。
因此,太過於習慣與這些熟識的人事物相處,反倒讓她在遇到前次戰爭的從者時,稍微忽略了「一般」情況下,重新召喚的分靈不會繼承記憶這件事。
直到最近阿爾戈開幕準備時,對方暗示僅只幾次見面不該如此熟悉「光輝之貌」的詛咒,才猛然察覺那股違和感。
仔細回想在此次戰爭期間第一次被他喚作騎士王時,其實正是她先說溜了對方的稱號,但那時還沒有意會到對方所謂的「騎士王」,不是根據身旁隨侍著騎士們猜測出來的——畢竟,那可是數分鐘之後才開始的事。
「正常不過的現象……何出此言?」
「......那是因為我還沒有成為真正的英靈,聖杯戰爭結束後,歸還的地方也並非英靈座,而是我死前一刻,直至我取得聖杯、完成契約,這無限循環才會結束。」
「所以你看到的我,一直都是本尊呢,不論是上一次或是這一次,也是我無法靈體化的原因。只不過對於某些魔術師來說,這樣難用的從者完全是不及格的。」就連自己也感到訝異,竟能如此輕易的告訴對方真相。那原本是連御主也無可奉告、更無法讓騎士們知曉的,為了實現救國願望而獻出死後自由的契約條件。
「———。」
「……值得麼?」
似是漫長、卻又短暫一瞬的沉默裡,跨越時光長河佇立於此的英靈最終如是提問。
過去的他或許會詫異對方竟選擇告訴自己這般重大秘密,然而時至今日,從者.阿爾托莉雅採取此項決定的動機,抑或潛藏於這一席平靜闡述中的痛苦掙扎,已非他亟欲知曉之事。
不斷重複、不斷重複;
縱使失敗(死亡)亦要持續追求——
眼前這名擁有堅毅眼神的不列顛國王,至今是否仍注視著相同之物?
「當然,只不過值得的定義稍微有點不同了。過去的我會認為只要能夠拯救國家,任何犧牲都是值得的。但有一名堅信自己不會後悔而與那『後悔未來』戰鬥的少年,讓我明白我的願望是錯誤的,若是真的實現了,會有更多更值得的事物因此消失......但要是沒有這段經歷,我恐怕仍然......」
「扯遠了。光說我的事情,那麼你呢?記憶......」最後停留在哪兒,沒能繼續問下去。
而在他們某些相似之處構築的微妙默契,也不難意會她欲言又止之意為何。
「全部。」看著金髮少女微微瞪大雙眼的模樣,暫且斂起的笑意再次浮現嘴角,「全都記著,甚至……嗯,雖不明白原由,不過前次的經歷似乎或多或少對此次的擬似肉體產生了影響。」
並非心理作用一類的錯覺,而是真正的、確實的,在胸口殘留遭長槍貫穿之際的痛感。不至於到當時那樣劇烈的程度,更接近傷口逐漸復原時會有的輕微刺痛,因此他通常是予以無視的狀態——亦不打算告訴任何人。
「吶、Saber,能告訴我他們二位最終的結果麼?」飛快挑起了另一個話題,那語氣卻與談論今日天氣般同樣隨意。
「是嗎......」果然不是聖杯戰爭,感覺更像是......記錄事項?或是什麼的殘留物嗎......不,還是有哪裡不對。
「......」沈默了一會便搖搖頭表示遺憾,雖然在冬木市停留了不短的時日,但那天的畫面卻有如重新倒帶再播放似的歷歷在目。
為了獲勝,利用他人的感情,欺瞞、使詐,就是她前任御主所幹的好事。
遭到背叛的光輝之貌因憤怒而扭曲,逐漸消散的身體化作漆黑灰燼,彷彿在詛咒一切的同時也被詛咒吞噬。
然而,儘管無法接受那樣卑劣的手段,她終歸是切嗣的從者,所以也不會再作任何辯解。
「……早已預料。」乾澀簡短的回應。除此之外確實無話可說。
二度與人談及前任御主的死亡,青年總算發覺到某件事情——但他果斷抑止了思緒的延展。畢竟對於眼下情況,只能算是多餘且不必要的自我探問罷了。
「你大可嘲笑我的不成熟,騎士王。」語音方落,不屬於自然現象的螢藍光點瞬間覆蓋身軀又迅速褪去,轉眼間、原先穿著的現代服飾已替換成了魔力編造的戰鬥禮裝。
「但比起交談,果然還是更粗暴的形式適合我這種武人。」佈滿繭子的修長五指宛如邀請似地往金髮少女方向一攤,清朗的語調卻有著不容拒絕的強硬。
「不,當我得知你還記得的時候,就已確信會迎來這樣的局面。我們都是從者,無所謂王與騎士之身分差別,皆是為自己的信念獻身戰場的戰士,並無任何可笑之處。」
「你有足夠的理由向我復仇,Lancer,我也將以全力迎擊。現在不會有人打擾我們,就讓那場被強制終止的戰鬥繼續吧!」匯聚魔力,一陣旋風捲過,靛藍的衣裝與白銀的盔甲已包覆全身,並喚出散發著金色炫光的聖劍。
「能讓你全力以赴是我的榮幸,不過——」雕刻繁複羽軸的赤紅長槍於掌心下翻之際憑空現形,金屬槍身在冷色月光照射下隱隱散發不祥紅光。他站得筆直,握著長槍的姿態看似愜意卻毫無破綻。
「我只為將這一切做個了斷,僅此而已。」
下一瞬、緊握掌中的赤槍已代替話語朝本就處於頗近距離的Saber橫掃而去。即使毫無預警地突襲,對方仍如意料中迅速舉劍隔擋——亦是他所期望的反應。
看似猛攻的槍身倏地頓止,宛如自身一部分延伸般靈活收放,轉刺向舉臂後造成的空隙——然而,削下的僅有幾根髮絲。少女幾乎是同時改以單手持劍往後折腰、撲旁閃避緊追上來的槍尖,並藉機拉開彼此距離。
「我可看不出有什麼肉體影響哪。」有如子彈般迅速的衝勁卻能在一瞬間將力量收回並改變軌跡,那身靈活的戰技正不斷地挖掘封存於腦中前次交鋒的回憶。
身體感到顫抖,但那並不是害怕,而是因再次遇上好敵手正激動不已。
Lancer仍是記憶中的樣子,對方大多也抱持差不多的想法,而最大的差異就在於此。
她已不再是第四次聖杯戰爭時那名正直又單純的騎士,儘管仍然擁有一定標準的騎士道,但現在的她並不會吝嗇一些小動作。
或者,這才是她本來的風格。騎士與王的身分並存,權衡之時便會捨棄騎士道,戰鬥亦然。這是Lancer還不知曉的變化。
看似匆忙的閃避卻沒有失去平衡,在腳下凝聚了力量,再次縮短與對方的距離,換自己這方發動攻勢。
寬廣的場地上能比拼的便是雙方的技巧,但若是遇到障礙物的話則是考驗瞬間的應變力。
向綠色槍兵發難的蒼銀劍士首先採取了正面攻擊,引誘對方的格檔,並借力往貨櫃堆放區跳躍,而赤紅的槍尖並沒有讓她有過多的換氣時間,幾乎是緊跟在後的追擊而來。
這正如預想的一樣,於是隨即一個側身閃避刺擊,令它越過肩膀往後方延伸,將身後的貨櫃劃出了一大傷痕。同時再度朝對方攻來的方向翻滾,互換位置,並且在那一瞬間趁機放出魔力風壓。
外層結構已受破壞,又承受了強大的衝擊,堆疊了兩層的貨櫃便因此坍塌——
「——!」驀然感到一股熟悉的魔力風壓自身後襲來,下意識欲作出反應瞬間才驚覺風壓的目標並非自己,而是面前已然失去支撐而塌下的巨大貨櫃。
突如其來的變化並未令青年嘴角的弧度消失,反倒加深了笑意,握著長槍的五指緊壓槍身匯聚力量,有如撲出草叢咬住獵物的蛇類般迅疾劃開極具質量的金屬巨塊,惟獨重物落向兩旁時吹出的風壓刮過他的頰側——
「哼、小花招變多了吶。」翻轉於指間的細長槍身從視覺上看並不具備足以承接長劍揮砍力道的硬度,但它切實地擋下朝背部砍來的黃金劍刃,相互抗衡進而磨擦出銳利聲響。
青年挑起一邊眉梢、對過去記憶與現況間產生的落差,輕快口吻中的新鮮感及興奮可說多過於譏諷。
雖說彼此皆未拿出殺死對方的狠勁交戰,記憶中的騎士王戰鬥風格確實趨於較為正統且保守的印象,而這樣的變化僅會令本就喜愛激戰的凱爾特戰士更加興致高昂;身經無數戰鬥的他自然不會對敵手輕忽大意,只偏移了下身體重心便及時迴身阻擋了此次偷襲。
「呵,倒不如說這才是我慣用的方式。必要的話連那邊那台起重機也難保不會被我掀起來喔?」自然知道對方沒有那麼容易就這樣被拿下一招,利用地形奇襲與趁機偷襲皆被化解後也只是坦然回到起始架式。
「有意思——不如說本該這樣?」將Gae Dearg橫扛於肩上,看著重整架式的Saber歪頭低笑。
他並不知曉騎士王在那之後究竟走向何等終末,重逢前則又經歷了哪些人事物;但就如自身想法在一連串事件後產生了改變,對方或許同樣如此。
「看你亦是謹慎許多,這次可不直接解除鎧甲了?」
「對手是你的話有沒有鎧甲都是一樣的,那麼我還是習慣穿著哪。」
「無妨,穿過那層層防護不乏是種樂趣。」
過去Saber曾吃過一次Gae Buidhe的苦頭,如此顧忌亦是理所當然,就算雙方對此次比劃有著某種程度上的共識,仍難保不會是另一場欺瞞——縱然他確實打定主意不用,可同樣沒有開口保證這絕對性。
「那也要你抓得到破綻。」雙手施加了些許力量,握緊劍柄再次攻向Lancer。自右肩劃出彎月軌跡的聖劍,在直感與魔力放出的輔助下,迎擊靈巧飛快的紅槍並不是難事。若是來不及閃躲便以劍或手甲格開差點劃過盔甲與頸間的攻擊,甚至偶爾抓住抑或踩住對方武器並藉機反擊,彼此持續了一陣互不相讓的攻防戰。
上一次戰爭雖留下了令人介懷的遺憾,但如今Lancer已回復全盛狀態,自然也沒有再次封印左手的必要。不論對方有沒有使用另一把槍的意思,直到最後都將以完全狀態應付,那便是她現在所能給予的最高敬意。
迎面而來的凌厲鬥氣猶若山風般冷涼清冽,無數次槍劍交刃的剎那皆是一次沉默的交談,原本鋪滿碎石的平整地面已被金屬碰撞時擦出的風壓及承受對方強勁力道的踩踏腳步弄得凌亂不堪,處處可見不同深度的拖曳痕跡,就連周遭貨櫃亦遭受戰鬥的波及產生不少凹痕與劃痕。
倘若隔日於貨櫃場工作的人們到來,肯定會引發一場不小的騷動罷。
最初察覺Saber揮劍的力道似是比前次戰爭弱時,他幾乎以為對方又自主捨棄了左手,然而交戰片刻後便立即推翻這無聊的雜念——騎士王的御主應當不再是那個卑賤的男人,自己的能力數值因應Meltlilith的召喚多少有所提升,才會產生對方力量些許下降的錯覺亦說不定。
側首閃過持續散發耀眼光輝的銳利劍鋒,在一般人類眼裡僅能看見一道光影劃過的劍刃軌跡,身為英靈的他看得一清二楚,本身就偏高的敏捷度輔以眾多戰鬥中磨練出的經驗和直覺要躲過這些攻擊絕非難事。不過更讓他高興的是、就算Saber此次能力上有些許不足,憑藉自身武藝和魔力放出的瞬間加速出力,依舊強悍得難以輕取——不是賭上性命的死鬥,多少有些可惜了吶。
頰上臂上遭劍刃割開的淺傷,和被對方近身握住長槍時踢中的腹部正隱隱發疼,卻不妨礙他的思考,甚至像是戰前喝進肚中的啤酒,灼燒胃部同時更加劇了心跳和呼吸,迅速的彷彿草原上奔馳的野馬,激烈的彷彿森林中角鬥的雄鹿,激情亢奮不衰;舉著大劍屹立不搖的少女王者亦多處有傷,除了鎧甲包覆的部分之外,臉頰及湛藍如海的衣物同樣被槍尖劃開而露出底下的紅痕。
「還是老樣子,不讓人贏得輕鬆啊。」
「你也不惶多讓,可以想像得到若是使用雙槍會有多難應付了。」
「———。」
「惋嘆現在並無戰事,亦慶幸無須與你為敵。」
注視著那與遙遠記憶裡如出一轍的澄澈碧綠,半晌,低聲吐露的一句笑言成了結束的信號、令二人同時放下武器。
「不追究了嗎,Lancer?」纏鬥至此,已知對方沒有死鬥之意,不使用雙槍也是這個原因。忍受著不被信任的眼光,付出忠誠卻遭受背叛,這些感受她何嘗不知其滋味。但是Lancer卻放下了武器,原以為對方會因為記憶的關係而帶有怨恨之類的情緒,可那身武藝中所傳達的,只有純粹幹練的戰士風範。如果他已經藉由這須臾的交戰得到答案,那麼還有一件事不得不說清楚:「即使......是我殺了你的御主,也不再向我討回公道?」
「……Saber,如今的我再怎麼愚昧,亦不至於錯認該討回這份屈辱的對象。」無論最終對方是受御主之命取下肯尼斯的性命,抑或別種可能性,皆不過是盡了作為從者的職責,因此自己並無將心中仇恨指向她的理由。
在長槍貫穿心臟(靈核)之際口吐惡言的失控行徑,回想起來甚是丟人——但是,就算藉由劍鋒傳達而來的意念明白到對方依舊如初識那般剛正不阿,他亦不會為那誤解致歉,惟有對因一時激情而忘卻本份的自己深感羞愧。
「一直拘泥於過去毫無益處……除非,真讓我碰上了那個該被雙槍穿刺的卑鄙之徒。」
「哼,這話不用特地提醒我哪,他雖然是我前任御主,但實際上已經過了十年,世事難料,就算是我也不會特地去查他是否還在此地。」考慮到士郎的立場,選擇迂迴關於切嗣的事。
「不過,你說得沒錯,已經沒有必要拘泥於過去了,現在我也有其他必須要守護的事物。」捨棄那錯誤的願望,直到返回劍丘接受命運之前,維持冬木市的和平、同時釐清此次召喚她的用意,就是她現在的任務。
「——什麼聲音!?」
準備解除武裝時,從貨櫃區的外圍傳來了有如機械相互摩擦並刮過地面的巨大聲響。
此時應不可能有任何港口員工駐留,剛抵達時也查看過沒有平民逗留,更別說連一絲氣息也感應不到。
即便是從者也明白隱蔽神秘的規則,而且也不能排除還有其他像是Caster的Master那般擅於隱藏的奇異人士,若是與Lancer的戰鬥、甚至是這身不現實的打扮被瞧見的話,也只能先讓他睡著了。
「抱歉,Lancer,下次再聊吧。」語畢,便前往追尋聲音的來源。
「……被拋下了呢。」望著金髮少女自遠方貨櫃轉角處消失的身影,青年沒有踏出步伐追上去,僅是佇立原地、慣有的輕佻再度浮現於勾起的嘴角。
換作平時,他肯定會追在騎士王身後一探究竟,然而對於那道倏地傳來的金屬摩擦聲響,他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Saber應該能自己應付
她……不過,還真難辦。」悄聲低喃著旁人難以理解的內容,青年以持槍的那手伸出拇指、抹去頰上滲出傷口的鮮血,垂眸看向沾染指腹的腥紅。
靜心感受體內魔力流動的情況,他能清楚區分經過轉化並儲存自身的魔力,以及……稍顯微弱的另一股力量,像是久未逢霖溪流,幾近枯竭。
他不會汲取其中的任何一滴水源(魔力),幸好本就不是需大量消費魔力戰鬥的類型,而身上這些小傷同樣只要仰賴進食與休憩即能自行癒合——沒錯,這是他自己的問題,不能再增添她的負擔。
隸屬櫻花迷宮的衛士直接化為靈體隱去了身形,留下一地遲早會被人類消除抹去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