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聊的夜晚，沒有靈感。

半趴在桌上，看著電腦螢幕擺在一旁的聊天程式，一整排幾乎都是那人的訊息，不外乎是要自己好好工作…吃了一顆巧克力，甜蜜的味道化在口中，卻因為螢幕彼端的催促而顯得索然無味。

他索性拿起了麥克風，切換到語音輸入法，「我出門走走。」，看到訊息發送出去時便蓋上電腦螢幕，披上掛在椅背上的大衣與圍巾，拿起隨便亂丟在桌上的鑰匙，整了整衣領之後就踏出了門。

雖說是要出去走走，但男人並沒有向外跑，而是在這間公寓那華麗的有些誇張的庭院散心。

在搖曳的燈下踏著悠閒的腳步。他想起前一天的餐會，場面十分的熱絡，美味的餐點、有趣的遊戲、精彩的表演、以及壓軸的舞蹈。盛宴。

在一旁的長椅上坐下，夜晚的風使外頭多了一些涼意、不那麼的悶熱。抬頭看是星光熠熠，閃耀的光芒奪取了一旁月光的色彩。如此幽靜的環境沒讓他浮現靈感，而是…想起了一首歌。

或許是仲夏之夜裡哪個精靈偷偷在惡作劇，也或許就是如此地巧合，像回應著男子的想法那般，歌聲輕輕地響起了。

演唱的是他再熟悉不過的旋律，柔和的音調和涼爽的夜風一同舒緩地迴蕩在庭院中。
如果閉上眼去傾聽的話，或許會給人身在有著點點螢光的樹林之中、在純白花海裡觀賞著水面映照出的月色，如此這般的錯覺。

靜謐的空間，不知從哪裡傳來了歌聲。

是哪個精靈給他來的惡作劇呢？這不正是他腦袋浮現的歌曲，Summer night嘛。他不急著尋找在樹林內翩翩飛舞的小精靈，而是閉上眼傾聽從她口中傾出的音符樂曲。

同樣在夜晚中，同樣的那片樹叢。但仔細聆聽那樂音，那些總調皮搗蛋的妖精們，居然倆倆成對…跳著華爾滋。守序、而顯得優雅。一反奔放之情。

……這不是他熟悉的Summer night。

歌聲仍然迴響著。
不像原唱那樣聲音清亮，卻如淨水般透澈；沒有原曲一般的朝氣蓬勃，卻也帶出了樸實的溫暖。

然而這並非是精靈的演唱。

正坐於水池邊的，一頭捲髮宛如海浪般的少女，並沒有注意到這個時候悄悄出現了聽客。

他遲疑好段時間，陷入她嗓音營造的意境之中。

他站起了身子，尋找起歌者的身影。月光沐浴著森林，在湖面上映著月亮的倒影，如同第二盞明燈。花叢一旁搖曳生姿，平時欲擒故縱、調皮搗蛋的小精靈呢？她踏著輕盈的腳步，在一旁小石子砌成的路上漫步著，口中哼唱著平凡、樸實，卻顯得更加溫暖的小調子。

但那不是腦海裡熟悉的金色背影。
而是一道，若隱若現的水藍。

這迫使他被拉回現實。

在庭院鋪設的石磚走道上走了一段路，才看到涼亭旁的池邊坐著除了自己以外，現在在這的唯一的住民…而歌聲，明顯是從她口中傳出的。

見少女已唱到了整首曲目地終章，他才和緩的開口，「晚上好。」禮貌性的向她打了聲招呼…不過她似乎反而被自己的存在給嚇到了。

原本還望著池面的臉在聽見招呼聲後轉過頭去，微弱的燈光下，映照出的是十分熟悉的身影。
但現在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原本只是藉著天氣涼爽，趁這個多數住民或許皆以入睡的時間點，在不會影響他人的地方哼唱著或許與場景合襯的旋律。

沒想到這個時間點會有人經過，而且是認識的面孔。

好一陣子都說不出話來，結果只能有些尷尬地輕聲回應，「……晚上好，菲力克斯先生。」

過好一下才得到少女的回應…似乎擾了她的清閒呢。「怎麼了…還沒睡。」普通的寒暄。沒有注意出門是什麼時間，但肯定不早了…還以為這個時間會出來溜達的只有像自己這般落魄的二流音樂家。

不過，因緣際會居然讓他聽到了一流的歌喉。

他沒更靠近少女，而是走到水池一旁的涼亭，在石椅上坐下，整了整他的圍巾，方才開口，「…你的歌聲，很好聽。」感覺無頭無腦的讚美。

「嗯、謝謝您。」
腦袋還有些混亂，一部分是驚嚇所致，一部分是不習慣受到讚美，只能簡短地進行應答。

不過確實……因為「約定」的關係，已經很久沒有唱歌給別人聽了。

但接著兩人都沒有再開口，導致氣氛有些僵硬——旁邊的蟬鳴比起來都清晰多了。

思考許久，於是回答男子的上一個提問來重啟對話，「在房裡望著窗外時覺得今天好像很適合唱歌……所以來到這裡了。」
正好符合呢，夏季的夜晚。

「很適合唱歌…嗎？」菲力克斯看著毫無漣漪的池子，稍作思考了一下…他是不唱歌的，所以他自然不知道什麼時候適合唱歌，但像少女這樣興致使然的歌聲…反而能唱出其中的悠然自在。

不過有一件事他還是確定的，「今天是滿適合的…Summer night…」偶爾在音響一次又一次重複的歌曲，居然在這兒，以不同的形式呈現給他聽。

與原唱稍有些不同，卻是另外一種韻味。

乾咳了幾聲，開口，「我是第一次聽到…別人唱的Summer night，與我看到的情景不同…但也、很美。」…他不會形容那樣的感受，尤其是以文字。幾年前那如夢的美景，彷彿在方才被動搖了一般，差點忘了哪邊才是真實。

轉而看向對方，那張總是不太有變化的臉上，現在似乎思考著什麼。
忍不住有些好奇呢……。

「那麼、菲力克斯先生看見了什麼樣的景象？」
對於自己來說，這首歌讓人想起了離開森林前在夏季會看見的景象。

螢火蟲在空中飛舞著，偶爾停在花瓣上，偶爾在樹間歇息，林中的每一處都有閃爍著的光點。

彷彿星星降落在地上了一樣。

「森林內、平靜的湖畔…一大片的花叢、滿天星斗…飛舞的螢火蟲。」他實在不擅長組織語言，尤其是優美而華麗的句子，像是照順序的將所見之物一一描述出來，反而讓人有些失真感。

「原唱的…是俏皮的妖精之舞。」彷彿沒有節拍，隨性的轉圈、跳躍、踢踏著舞蹈。「你的…比較像…輕鬆的散步，用歌聲描述著這光景。」他稍作思考，搔了搔頭。

「都很漂亮。」

「這樣啊……。」
微微頷首，對於這番回應沒有多做評價，「確實很美。」

抬頭仰望月光，想起了幾天前這裡相當熱鬧，一群人在宴會上玩鬧歡笑的景象，還有那天的表演。
「……菲力克斯先生果然很厲害呢，關於音樂的事情。」
似是突然迸出的語句，但又有些關聯——第一次聽見這個人的演奏時，彈的就是自己剛剛唱的歌。

「您很喜歡嗎？Summer night這首歌。」

「不，真的沒什麼。」似乎已經是第二次聽到少女誇獎自己了…他沒辦法像他人一樣用文字記錄所見所聞，所以只能用自己唯一擅長的方式。音樂。

「喜歡嗎…？算是吧。」他微微的揚起了一笑，「那麼…你喜歡嗎？聽了是什麼感覺…？」

「喜歡喔，很有朝氣和活力，即使是夜晚也能充滿精神的感覺。」直覺性地回應了提問，「像跳著舞在湖上高歌一樣……很自由。」

讓自己有點羨慕。
話語的尾音似乎透露了一絲消沉。

接著又陷入沉默。

不知為何，少女陷入了一陣沉默。菲力克斯覺得奇怪，但他不知道原因，這首歌確實如她所說。因此理所當然的不該帶有任何一絲憂傷的情緒…至少菲力克斯是這麼想的。

慢悠悠地消化著少女的話，儘管她沉默的，望著湖面彷彿探幽著什麼，他還是不禁發話，仰望著天空，想起那時的夜晚…妖精的舞蹈，「完全正確…好像你當時也在現場一樣…呢。」

「……現場？」
有些疑惑，對自己來說這些感想是幾經閱聽後所得，透過旋律去感受到的畫面。

但男子的話語似乎和自己認知的有所差異。

「喔…對。」他赫然想起，自己對少女說這話似乎有些突兀…甚至是莫名其妙，他低頭思考…抬頭望了眼少女…沉沉的嗓音開口，「我，就是寫這首歌的人。」…應該會感到訝異吧。

還沒等少女反應，繼續說到，「這是在精靈之森參訪時…所寫的。但你的嗓音，顯得讓那裡、更幽靜了一些…」回想著少女方才的歌聲，他補充。

啊……原來如此。
因為就是他本人，所以才會對相關的事情都很清楚呢。

耗費了一些時間才消化出男子話語中的含義。
然後臉上浮現了釋然的表情，「我很喜歡喔，您所作的曲子。」

「除了剛剛說的那些，我聽到這首歌時，想起的是以前居住的地方。」
那是還能自在地、不用擔心會讓人恐慌，在寬廣而靜謐的森林裡放聲去歌唱的時候。

「……謝謝。」他不常受到人直接的讚美，但也沒顯得害臊，看到少女欣然接受的表情…他真認為自己真不是那麼厲害的人，就頂多是個二流的配角。

「…也是，森林嗎？」聽到少女的話，起了一點興趣…是否是跟精靈之森一樣美麗的地方呢？少女口中所闡述的悠然自在，他還真有些嚮往。

「嗯，是森林喔，和父親母親一起住在小木屋。」
順著提問細思起半年前還待著的居所，如果亮光再明顯一些，說不定會看見少女臉上滿是懷念之情。

「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但我覺得那裡會讓人很放鬆……有湖泊、有一片花海，可以和鳥兒們一起唱歌——」但現在無法這麼做。

忽然在敘述的途中停頓，隨即又若無其事地收了尾，「……對我來說是、很棒的地方。」

「不特別嗎…聽起來…很漂亮呢。」他打從心底這麼想，就他這種一開始就生在被水泥磁磚包圍的世界，除非特別去探幽，否則很難看到這樣的景色。

執起了一顆小石子，輕拋向湖面。
咕咚。水面一波波漣漪，而石子沉入湖底。

「…得好好珍惜…這些回憶呢。」彷彿在喃喃自語似的，最後又讓庭院陷入了一片寧靜。

可以的話，不只是珍惜，如果能在自己最喜歡的那座森林、一直創造新的回憶就好了。

但終究只是奢望。
最後來到了這個地方。

靜默之中思考了良久，想著自己是否過於固執，對往事太留戀，所以即使不排斥與他人接觸，內心的不安還是造成了距離感。

實際上，自己早就完成了約定，就像父親對自己說的那樣，不用過於拘束才對。

那麼，現在的我又是……？

再一次望向坐在涼亭的那名男子，透過微光隱約能看見那張不太有變化的側臉。

讓自己了解到外界旋律的他，讓自己認知到不能侷限在文字框架內的他。
可以聽出歌聲裡那個世界的他。

如果、是這個人的話——
「……我的能力是，可以依自己的意念，用話語或歌聲去影響其他的生命體。」

可以，嘗試去相信的吧？

「……？」男人望向少女。

突然想起了，與少女第一次見面。她用娟秀的字跡溝通，直到自己說不識字才開口說話。

害怕…使用能力嗎？

男人沉默了一下，最終對少女揚起微笑，「…難怪你的歌聲，特別的動人。這是很適合你的能力。」

能夠讓人沉溺其中…如同遼闊寬心的海洋一般。

「啊、不是的，我剛剛並沒有使用能力──」
在視線對上的瞬間擔心讓人誤會了甚麼，慌忙地站起身來解釋時，男子卻給予自己意料之外的答案。

「唉？」
頓時難以反應過來，結果就這麼杵在原地看著人發楞。

看到少女靜了下來，彷彿被自己的話給嚇到了…而自己剛剛那話似乎真有點突然啊。「…沒什麼。只是覺得你的歌聲…很有渲染力。」他解釋道。

而照她剛剛的話聽來…不是使用能力…她，究竟是能力影響歌聲、還是歌聲本身就自帶種魔力呢？

他看少女似乎沒回過神，慢悠悠地說到，「我記得…公寓可以自由使用能力。就算用了也…沒關係吧。」他很少一直描述那麼長的句子，有些不順。

「……那個、謝謝。」
即使回過神了還是覺得腦袋有些難以運轉。

畢竟還是頭一次呢，除了父母以外，對自己的能力沒有表示批判。
因為都一樣是有能力的人嗎？
或許吧。

……希望即使被發現自己真正的種族時，他也不會改變這樣的想法呢。
垂著眼思考的同時也緩緩回應道：「……以前居住的地方，在附近居民知道我的能力後，因為害怕被控制把我和父親趕出來了。」

雖然解釋得並不完全，但也算是將一些原因給了個交代。
例如為什麼不想用能力，例如為什麼特地挑在這個時間與地點唱著歌。

即使自己其實已經能自由控制能力的使用。

「任何種族，對缺陷兒…都是一個樣。」

他幾乎沒有帶思考。
只有這種時候才顯得思想團結一致，呢。

「……這裡跟那裡，不一樣…不會有人趕你走的…吧。」幾乎是習慣性的加上個語尾來混淆整個肯定句…他一向不喜歡把話給說死。

……因為命運總愛捉弄人。

聽著男子的話語不禁莞爾。
「……嗯，您說得對呢。」
自己也很清楚的，這裡是什麼樣的地方，為了什麼樣的原因而存在。
卻是從他人口中道出這樣的話語後才些許感到釋然。

看來自己是個傻瓜呢，有些時候。
「謝謝你，菲力克斯先生。」
向前走了幾步，直至能互相看清面容的距離，然後對人投以面帶稍許緋紅的笑靨。
雖然這個當下、其實並沒有意識到自己臉上出現了那樣的表情。

「像這樣聊過一會後，覺得好多了呢。」

好多了嗎？在語言方面他向來都只能當個接受者，所以剛剛說是聊天其實也不算吧？而思考這問題本身又有什麼意義。他只是晃了晃手，表沒什麼。

他伸手從外套內拿出了手機，滑開螢幕看一下時間，「不早了，都回去休息吧。」…雖然口頭上是說回去休息，但這時間配幾顆巧克力球的話他還能再多撐一會呢。

「……已經這麼晚了啊。」
其實在男子動作的期間，對他手裡的物品有些好奇，但現在的確不早了，放心下來後也開始有點睏倦感……。
「那麼我先回去休息了，菲力克斯先生也別太晚睡呢。」

揉揉眼後轉身就要往公寓內走去，卻又頓足了會，回首留下幾日後會登門去歸還之前借的專輯這項訊息才真的離開。

這一次，在歸途上輕輕地哼著輕柔的曲調。

看少女要離開了，便伸手揮了揮向她告別。怎料她才沒走幾步又停下了腳步，說改天再歸還專輯啊…菲力克斯其實沒這麼在乎，就算晚一點還他也不介意，不過還是向她點點頭，

「…晚安。祝你好運。」

輕聲的說到，目送她回公寓裡頭。呼了一口氣，再次打開了手機螢幕，那人傳來的訊息可真不少…看來真的要狠狠的挨一頓罵了。

嘛。不過就今晚…挺值得的。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