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任平生才剛拜入歧岭莊兩年,恰逢師父第一次帶他出遠門採藥。
雖然他流有一半的朝人血統,但其實對這個國家還十分陌生。於是他常常趁著師父在煎藥時,偷偷跑出去街上看著人來人往的百姓,和路旁的商鋪藥鋪,或是自己跑到山中考驗只憑自身之力,能找出什麼好藥草。
當然只要被師父發現,絕對逃不了一頓訓,可是小男孩還是對這事樂此不疲。
就像今日,他又假藉著去幫師父買藥的名義,偷偷跑出城外,試圖搶在師父前面找到師父打算採集的藥草。
君墨拜師不久,師傅總讓他做些分類、包裝的雜活,不曾真正碰過藥草。
然今日不同。刑蔚妍捏著一株藥草,其葉脈處透著紫液,叫君墨去山裡尋一株一樣的回來。
他應聲,帶上藥草、背好背包便離開了與師傅暫住的小屋。
這可說是師傅吩咐他的第一個任務,表面上他如往常一樣沉默而順從,心底卻是十分激動的,也更加堅定:這任務可不能失敗了。
他走在山林裡,雙眼仔細地看著地面,一有相似的植物便蹲下去查看。卻也因為太過認真而沒有注意到迎面而來的人,在起身時直直狀了上去。
「噢--」任平生被突然冒出頭的人撞了一下,微微痛呼一聲。
這個地方居然還有別人會來嗎?他下意識地想。
站穩之後,男孩好奇的打量面前和他差不多高的人。
「你是誰?在這個地方做什麼?」
梅君墨瞄了眼出聲的人,並不回答,只是揉揉自己發疼的屁股,站起身子拍掉身上的塵土。
他上下打量眼前的人,看起來沒有受什麼嚴重的傷,便逕自低下頭去,繼續尋找藥草。
任平生見對方一言不發,也沒有要道歉的意思,忍不住皺了眉。
這小子怎麼這麼沒禮貌。雖然說剛才那一撞也不是多大的事,不過看對方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就覺得不高興。
「你剛才撞了我,不道歉嗎?莫非是個啞吧?」他站在對方身邊,一個勁的問。
「……」梅君墨偏頭望著一個勁拋問題的男孩,只覺得麻煩。
自從跟著師傅,他便沒什麼開口說話,他師傅也不逼他,竟是有些忘了話該怎麼說了。
他盯著人,良久,才擠出幾個字。
「…………抱歉。」
見對方開口,平生很大氣的一揮手:「沒事,我原諒你。」
而後,也沒有離開,自逕站在一邊看著男孩的動作。
這個人,不回答剛才的問題,感覺也不像是來幹壞事的,只顧著看地上的草,他是在找什麼東西嗎?
任平生暗自想著。
君墨見男孩沒有離開,心底泛起警戒,面上卻是一片平靜,沒有露出明顯的厭惡。
他沒有去探究對方出現在山裡的動機,只是專注地尋找師傅吩咐他的任務,不時蹲下身翻翻草叢。
沉默了一陣子,終究還是不想白白花費時間在這裡的任平生開了口:
「你是在找東西嗎?要不要幫忙?」
他湊上前,跟著蹲了下來,隨手抓了一個樹枝戳戳草叢。
什麼都沒有,除了雜草和泥土......咦,那而有一點防風呢。
他轉頭看了看身旁的男孩,點點頭,並小心地從隨身小包裡拿出師傅交給他的那株藥草。
「找、這個。」他說道,將整株藥草捧到男孩眼前讓對方看個仔細,卻不敢讓人拿走藥草。
「你?」
他有點訝異這個看上去清冷的人會跟他說出自己想做什麼,還以為對方不想和他交流呢。
「要找這個?」他端詳了一下男孩手上的植物,「這難道是藥草?你也是學醫的?」
任平生覺得這株草好生眼熟,卻忘了是在哪看過。
他點點頭。
「師傅、任務……」他一個音節一個音節說著,出口的嗓音有些沙啞,「完成,回去。」
雖然他師傅是沒有說沒找到藥草就不能回去,但他心裡是下了決心要找到的。第一個任務、他不打算就這麼砸了。
「……看過?」梅君墨看著對方的神色,輕聲問道。
「啊!」聽到對方這麼一說,任平生這才想起來,這株植物和師父外出打算來找的草藥有七八成像,據說是只生長在這附近的藥材。
「我也是來這找著個藥草的。」
原來眼前人的師父和自家師父的目的相同,倒是有緣。不過......
「你的喉嚨還好嗎?」他促了眉頭,解下背上背著的布包,找出水囊抬手遞到對方面前,「喝點水吧。」
梅君墨望向男孩,對於兩人目標相同這件事沒做什麼表示,只是點點頭。
見對方把水遞過來,他搖搖頭,心底明白是因為自己很久都沒有講話才會如此。何況,他也是有帶水的。
他從小包裡拿出裝水的囊袋喝了幾口,表示自己沒事。
「……還好。」收起水囊,他便低頭繼續尋找藥草。
任平生見此也收回自己的水,默默的盯著眼前跟自己差不多年紀的人。
「我叫任平生,你叫什麼名字?」
他想,既然兩人在此的目的相同,之後總有要對話的時候,為了避免只能喂啊欸啊的稱呼對方,還是先自我介紹的好。
「……」梅君墨愣了愣,好一會才意識到對方這是在自我介紹呢。他低垂眼簾,又思量一會,才小聲回應道:「……我,梅君墨。」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拍掉上頭的灰塵,朝平生伸過去,似是要握手,也算是友好的象徵。
看到伸在面前的手,他毫不猶豫地握了上去,甩了兩下。看來對方也不是這麼不平易近人嘛。
「梅君墨啊,真好聽的名字。」任平生很直觀的說出自己的感想,又道:「我們乾脆一起來找這植物吧,多個人好辦事!」
頓了一會兒,他有些不確定的問:「你會要很多分量嗎?我師父要找來製藥的......」
「……謝謝。」是師傅取的名字、就是好名字。
梅君墨聽了平生的提議,愣了愣,點點頭。
「一起……幫忙。」
說到份量,他又有些憶不起當初師傅的交代,不過師傅只給他一株,就是要他再拿一株回去吧?
他伸出手,比出了數字一。
「只要一株嗎?」平生愣了一下。
不知道男孩的師父要這麼少的份量做什麼,難道只是單純來考驗對方辨識草藥的技術?
「一株就一株吧,等會兒找到了我拿最好的那株給你。」他大氣的一揮手,自己敲定了主意,「我們去另一頭找吧,這兒看起來沒有。」
任平生注意到了梅君墨似乎是一個較為木訥的人,好像也不太會說話,於是一路上偶而閒聊幾句時,也不在意對方較為緩慢簡潔的說話方式。
「……」梅君墨點點頭,卻是沒幾分肯定。
他默默跟著男孩走到另一處小徑,一路上不忘注意腳邊的小草。
他突然拉住男孩,指著對方腳邊。
「……小心。」
任平生的腳步頓了一下,沿著對方的手往下看,一株普通的土茯苓正好就在他腳邊幾吋,確實只要一個不注意就會踩到。
「......嚇我一跳,還以為是蛇出沒。」他乾乾的說。
男孩蹲下來查看一下這株藥草的生長情況,估摸著應該可以採收了,於是拿出包裡的鏟子,挖了幾下,連著根挖了出來,三兩下拔光鬚根和殘莖,將可入藥的地方拿給君墨。
「是你發現的,拿去吧。」他舉著藥草,「回去之後切成片曬乾就可以,你應該知道怎麼做?」
「踩到,可惜。」梅君墨說道,手還緊緊拉著男孩。
他愣愣地看著男孩熟練的動作,一下子就把地上的藥草完好無缺的拔了出來。
聽見對方的話語,君墨連忙搖頭,雙手垂在身側,沒有半分要接下藥材的意思。
「是……是、你,你挖的。」他看上去十分緊張,「我……不知道。」看來有些沮喪。
他一直都做些不甚重要的雜務,尚未碰過藥材,面對男孩遞過來的東西,只覺得自己承受不起,要是弄壞了怎麼辦?
「師、師傅,沒有要……這個。」他將對方的手推了回去。「你、收。」
見梅君墨如此,反而讓任平生感到有些無措。
男孩搔搔臉頰,道:「我還以為你指這個是說你要呢,可是這類藥材我和師父也有一些,你......不知道土茯苓嗎?」
他還以為對方也是懂醫的,才會出來幫師父採藥,看來只是剛入門的人啊。
見此任平生乾脆把藥草塞到對方手上,對著植物比劃道:「土茯苓是葉菝葜的塊莖,幾乎全年都可以採收,也不算什麼很稀罕的東西,你挖出來以後像我剛才那樣把殘莖和根拔掉,曬乾就可以切成片入藥了。」
「它能夠祛濕、解毒、通關節,還可以搭配其他藥材解梅毒......你可以回去問你師父啊,你對草藥感覺蠻靈敏的,不學也可惜了。」他人小鬼大的說,「你拿著吧!之前說好了我只拿我要找的藥草啊。」
梅君墨不知此藥草的用處,他只知道他常常在師傅的小櫃子看到這樣的藥草,想來應該是實用的藥,所以才拉住男孩。
「不是……不知道……但是,師傅、櫃子,常有。」
他一下子被塞了藥,為防止藥草掉到地上,也只好先拿著。聽著男孩的說明,他一邊點頭,表情認真的記下對方話語中的知識。
聽見對方又叫自己拿著,梅君墨極度不願,又把藥草塞回對方手中,出口的嗓音也不自覺的提高,只有說話緩慢這一點沒有改變。
「不拿……君墨不拿!」
任平生眨眨眼,似是沒想到對方這麼堅持要拒絕。
「好好好,不拿就不拿吧,我收著便是,你......你別氣啊?」他趕忙將藥草丟進包包裡。
而後有些不確定的打量對方的臉色,平時不太常跟同年的孩子玩在一起,跟師兄和師父交流慣了,原本想說面對跟自己差不多大的人可以不用這麼拘謹,不過看下來變得有些過頭了?實在不確定要如何和同齡的人應對啊。
「沒有……沒有、生氣……」他一個字一個字緩慢說著,臉上卻是焦急。
他沒有理由生氣的。
他見對方面上還是遲疑,便上前用雙手抓住對方的右手、晃了晃,像是證明自己沒有因此而生氣。
見梅君墨急著澄清這一點小事,連原本保持的疏離感都不顧了,還主動拉上自己的手,任平生突然有覺得這人其實還是個很好相處的,就只是一開始的防心重了些。
他拍拍對方抓住自己的手,笑嘻嘻說:「好啦,是我誤會了,知道你沒氣,別慌。」
「……嗯。」他抿著唇點點頭,抓著對方的手沒有放開,像是怕對方下一秒便拋下自己一般。
「一起……一起找。」他指著地面,卻是沒有半分放開對方的打算。
任平生突然覺得自己就像是多了個弟弟一樣,他帶著梅君墨上山下地的,幾乎要把整個城郊都翻了過去,卻還是沒有看到那株草藥的影子。
男孩抹了額間的汗水,走了好一陣子有些疲憊。抬頭望了天色,已經過了將近一炷香的時間,不知道師父是不是發現自己不在城內,跑出來尋藥了?
「嗯......我們剛剛還有漏找什麼地方嗎?」
一路上兩人的手緊緊牽著,平生又教他認了幾種藥草,可惜都不是他們要找的那種。
又回到他們一開始出發的地方,平生看上去累了,聽見問話,君墨垂首,搖搖頭表示他不知道,看上去沮喪極了。
視線觸及地面,突然,他眼睛一亮,欣喜地搖晃兩人緊握著的手,一邊指著地上--那不正是他們找了大半天的草藥麼?
「平生!這邊!」
第一次聽到對方這麼清亮的聲音,任平生先是愣了一會兒,才看到他在高興什麼。
「哇!梅君墨!你眼睛真利!」他一拍對方的肩膀,放開手,興奮的蹲到地上查看那株植物的情況。
「嗯......看起來有點小,不過應該還是可以採收的。」
他重新跑到旁邊的草叢,彎腰一撥開草堆,發現在後方還有一小片地上,生長著許多同樣的植物。
「君墨……一株。」梅君墨舉著小手在空中比劃,「剩下的……平生。」似乎將其他草藥都歸給了任平生。
他想著平生方才是怎麼採收土茯苓,一邊小心翼翼地將藥草從土裡拔起,雙手捧著、滿臉欣喜地向任平生獻寶,一副期待讚賞的樣子。
任平生看著他的動作,暗自讚歎對方學習能力之強。
見梅君墨沒有傷到植物分毫,也忍不住拍手叫好。
「你真厲害!才看了一次就學會了,以前我老是被師父和師兄糾正挖草挖傷了草根呢。」
他從男孩手中拿走了那株小草。
「嘿嘿,這個雖然是你挖的,不過當初說好了你要拿的可是長得最好的那株,這個太小了,我去給你採個更大的!」平生笑著說。
「嘿嘿。」被稱讚了的君墨漾開笑容,臉上那笑容得意得不得了,實在與一開始相遇時那副冷漠的樣子相差甚遠。
他跟著任平生的腳步走到後方一大片藥草生長之處,同男孩一起,又拔了幾株藥草,並將自己採的藥草全數堆到任平生手上。
「給、給平生!」一副滿足而快樂的樣子。
看著對方的笑容,任平生突然覺得過去看到的男孩根本是不同人似的,不過他也沒說什麼,道了一聲「謝啦」,笑著打開自己背後的藥簍,讓他把草藥丟了進去。
兩人合力,很快地就將這而大部分成熟的植物都採集好。
回頭看著梅君默似乎有些挖得起勁了,他輕拍對方的背,說:「差不多了,其他留著讓它們繼續長吧,這樣下回來才能有草藥採。」
聽見對方的話語,梅君墨愣了一會,還是低頭將自己手中正採挖起來的藥草遞給平生。
他看著任平生將藥草收進簍子裡,見對方的視線再次轉向自己,便認真的點頭說道:「平生,有道理。」
「下次,再一起來。」那慎重的語氣像是要立下什麼同生共死的誓言一般。
男孩跟著點頭,「你要是能一起來歧岭莊拜師就好了,依你的資質,學醫一定能有小成。」
不過轉念一想,對方已經有師父了,便也作罷。
面對梅君墨的約定,他笑著答應:「行啊!希望下回見到你的時候,咱兩已經有能力去更遠的地方採更好的草藥了!」
任平生伸出手,勾起小指,「我們來拉勾吧!」
君墨聞言,輕輕搖頭,「師傅。」
簡短的兩個字已足以代表他對師父的忠與愛。
盯著伸到面前來的手掌,君墨愣了愣,並不清楚對方到底要做些什麼,不過似乎是表示友好的意思?帶著疑惑,他還是學著對方伸出小指,輕輕碰了對方。
任平生偏著頭觀察一下,發現對方似乎不太知道手勾手的意思。
「是這樣的。」他伸出左手,替梅君墨半握著拳,勾出小拇指,「這是拉勾,表示我們約定好了。」
兩人的小手勾在一起,任平生又按照家鄉的習俗,伸出大拇指,用眼神示意對方也一起。
大拇哥對著大拇哥按了一下,他說:「這是蓋章!代表不可以中途反悔,說謊的話要吞一千根針!」
後面一句是阿爸告訴他的,當時還有補充一句吞下一千根針的下場會怎樣,實在太可怕了,小平生還是決定不要跟君墨說比較好。
梅君墨依照平生所說的,也伸出小指與對方相勾,接著大拇指對按。
「君墨記住了!」他說著,臉上卻是納悶。
一千根針是打哪來的啊?難不成是天上的神靈降下的?那可不可以給他一些針呢,師傅說要教他針法,卻遲遲沒有動靜,會不會是因為沒有針的緣故?
「嗯!很好!」任平生這才放心,轉身從藥簍中選了一株長的最好的藥草,放道梅君墨手中,「這個,拿好了,是你的藥草!」
他重新揹起地上的藥簍和布包,抓起對方的手,開心的朝天一舉:
「回城!」
「謝謝平生。」他小心地接下藥草,捧在手心,準備回去給師傅交差。
「……君墨,不回城。」他愣愣的望著對方,心想著師傅的屋子不在城裡,無法與平生同道而行,不禁有些難過。
「咦!」他訝異的問,「不然你要去哪兒?」
任平生下意識的以為君墨跟他一樣都是從附近的城內跑出來找草藥的。
梅君墨伸出小手指著自己來的方向,「師傅,住在那裡。」他跟師傅一起住,所以要回去就得往林子裡頭走。
任平生點頭,「原來是住郊外。」
「好吧,那就不能跟你一起走了,回去路上小心啊。」他看著梅君墨說。
「平生,也是。」
梅君墨點點頭,向任平生揮揮手,便朝著林子裡走去,消失在平生的視線裡。
「好了,回去吧。」
男孩重新調整背上一筐藥草的位置,緩緩往城內走去。
留下地上一片被翻掘過的土地,還有幾株繼續努力生長的植物。它們會繼續站在這個地方,看著日昇和月落,直到有一天那兩個人再一次前來採藥。
感謝君墨中
小君墨根本是天使QWQQQQQ(再次表白
還要忍受平生這個小屁孩
兩位都辛苦了wwww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