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師那年,公孫墨泉攜琴隻身上峰,而山路崎嶇,迂迴難辨,待至巖頂,竟已是三日之後。雖說此行為入師門而啟,但他卻未有決心,畢竟夢華宮多為女流,男子身處其中,不免綁手窒礙,為此而困擾不已。
直至登峰,他不禁被仙山樓閣不似人間而憾心,毅然歇步,坐靠山石,鳥瞰飄渺山嵐,曲水連天,忖思這天地遼闊,竟無容身之所,登時滿復愁憂,便將拜入師門一事拋諸腦後,眺望美景,心蕩神馳了好一陣,久不回神。
那時的杏琳才剛至二八年華,正是師傅雪紡帶著她開始外出走探的時候,
這次難得把她也帶上了夢華宮位於鷹巒巖上的正殿,但因門人有事相較,所以先讓杏琳自個兒在這附近到處看看。
沿著巖邊慢行慢看,她望著巖下雲海,神往著不知何時才能得到獨自下山的許可……
走著走著,一抬頭,杏琳便看見了前方正有一名同門宮人,正坐靠在山石之間,背對著她迎風顧盼,以為是坊家長老,想起師傅曾交代過不得對老們無禮,於是趕緊彎身作揖,對著那白髮道人一聲嬌嫩地問候。
「呀……不好意思打攪到您,小女為夢華坊子、杏琳,不知道前輩您在這……」
忽聽得身後傳聲,公孫墨泉踏步旋身,驚見來者竟是一名姑娘──這三日他獨自登嶺,可沒見著他人,但這位姑娘又是如何上峰?興許是輕功了得?
公孫墨泉想了良久,並未應聲,反倒瞅著杏琳端詳起來。她看起來不過二八,竟有如此本領,不免使公孫墨泉心發愁恨,怨天不公,想著自己貴為劍莊少莊主,僅因崇尚雅士風趣,不好武學,被父親不齒,一夕萬變,他輸了所有,過往努力蕩然無存,就連那讓氣宇軒昂的少莊主,如同入棺亡者,除名於世。
只見他神色越發憤慨,似極被誤認老者,備感羞辱,怒而不語。
咦咦咦?原來不是長老、是少年嗎!?
但看他一頭白髮,神色憤恙,彷彿真如自己打擾到了前輩的冥思時間,杏琳一個慌張,馬上又彎下了腰,頻頻朝著公孫墨泉道歉。
「對、對不起!杏琳知錯!杏琳不該打擾前輩師兄您的冥思時間,請師兄大人有大量地原諒杏琳,杏琳立刻就離開這巖!」
她嚇得整張小臉都縮到袖子後,說著,還真倒退了幾步,轉身就要走。
「......在下尚未入門,稱不上前輩。」他歛下隻眼,嘗試平定心神,正值年少卻頭髮花白確屬少見,被誤認為長者也是自然。公孫墨泉原想拱手作揖,可惜右臂已失,就算以披風遮掩,仍不掩袖中無物,於空飄盪,是以頷首回禮。他的嗓音雖溫潤渾厚,語調卻冷然難近,又道:「再者,鶯鸞巖乃為貴宮要地,在下一介過客,豈能請走姑娘。」
公孫墨泉見杏琳舉止有禮,夢華宮又如處仙人山境,加上此派子弟熟嫻琴瑟,飽讀詩詞,駐情書畫,雖無涉略象戲,委實能稱棲身良所,便又慎重考慮起拜入門派一事。
哎、原來也不是前輩師兄嗎?
「啊,莫非其實是遠道而來的旅者?」
意識到這個可能,畏怯感消退了些,倒是另一陣歉意再次湧上。
「唔,那杏琳還是失禮了,竟然把公子您誤認那麼多次。」
她又行了一個歉禮,明白對方身份並非宮內要人後便從容了些。
「公子怎麼會一人在這巖邊顧盼呢?是有事相求與我們夢華宮,還是僅是單純地迷路呢?」
說到此,杏琳軟軟地笑開來,像朵含苞初露的小杏花。
「若是迷路的話,需要杏琳領公子下山麼?」
儘管公孫墨泉確信這兩則選項皆非答案,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啟口,思索半响,才應道:「毋須費心。」至少從這已能瞅見夢華宮正殿,估計不過一炷香時方能抵達,就算真要拜入師門,自然也不須人帶路。
他原先打算不再多言,心裡卻又不禁忖思起,興許與杏琳再次碰頭時,還得尊稱她為師姐,是以別過眼神,又言:「......承蒙好意,多謝。」
見對方似乎真不需要自己的幫助,杏琳心下原本想著就這麼打道回府,但此時才發現,眼前的少年似乎僅有一臂……
「呀,您……?」
這麼一注意,倒是讓杏琳收回了原本欲離去的腳步。
這人是個獨臂殘疾,身後卻又揹著架長琴,莫非……
「……啊,莫非是來拜師的?」
之所以得出這個結論,是因為眼前的人讓她一下子聯想起自己的師姐。
她的雪嫻師姐也是一手不便,偶爾給她說說自己拜門以前的事時,總是讓小杏琳好生心疼。
「真不需要杏琳帶路麼?杏琳不會、多加追問您的過往與來歷的!」
她急忙地如此說著,卻也擔心會否因自己帶有同情的發言而惹對方不快。
公孫墨泉表面淡如止水,內心卻一陣發笑。他留意到杏琳暼過空蕩右袖,神情轉變的微妙瞬間,便於心自嘲現下僅賸寒酸落魄,霞姿月韻已不復在,淪落到被以關愛視之,卻也是始料未及。
雖說斷臂方過三月有餘,對公孫墨泉而言,除了無法彈奏絲竹外,倒也沒什麼不便,再說,他可沒慘到需要小姑娘協助的地步,是以搖頭婉拒,即便旋過身子,背對杏琳,遙望天際。
哎……她總是不會應付如此沉默的人。
不是要上山、也不是要下山、更不是迷路?那這樣上我鷹巒巖到底要做什麼呢……
「……啊!莫非是要自盡!?」
一想到這可能性,杏琳一下子便慌了,她想伸手拉住對方,又怕自己的舉動過大,無意間再次刺激到這白髮少年,她一下子就雙手握拳,緊張地不知該如何動彈。
「……雖然杏琳不知道在您身上發生的事情,但請您千萬別想不開,若有任何困難,沿著這條坡道往上,就會看見我夢華宮正殿,那裏一定有人可以幫上先生您的忙的……請千萬別輕生呀……?」
聞言杏琳一番話,公孫墨泉倒有些錯愕,他費心勞神來到鶯鸞巖上,居然會被誤認要在此尋短,若不是自己行跡看上可疑至極,就是......許多失意人來此輕生?思至此,他不禁驚駭,便往崖邊退了一步。然而杏琳略為慌亂的語氣,又讓臆測添了幾分可能。
「......原夫登高之旨,蓋睹物興情。」公孫墨泉簡略引述古言搪塞,至少他也的確因此世外良景,心境上有了些轉變。
原來不是要輕生?
「唔……那就太好了呢!」少女摀住心口,著實鬆出了一口氣。
「世上沒有什麼過不去的坎,若先生您真有什麼想不明白的事,一定要找人說說,」她嘗試著對公孫墨泉漾開微笑。
「如果您真的是要上山來拜師的話,或許杏琳與您還會在見面呢。」
她又乖巧地朝對方微微躬身。
「杏琳為雪紡師傅門下的坊子,若果您有任何需要,如果是杏琳能力以內的,一定會想辦法給您幫忙的,所以、所以,請千萬別尋短啊……?」
見杏琳甚是緊張,使公孫墨泉更加確信這峰頂確實葬送不少斷魂人,否則她怎生一而再,再而三的提及輕生一事?在知曉這天大秘密後,公孫墨泉已無心觀景,決定行往他處。儘管不知該去何方,他仍明白自己對駐留於此萬分抗拒,是以身轉半圈,隻眼再次對上驚駭瞳眸,道:「多謝杏琳姑娘,在下謹記於心。」
杏琳所言對錯各半,錯於公孫墨泉從未想過自盡,對在他確實計劃拜入夢華宮門下。公孫墨泉認為既然來到巖頂,不去宮殿走上一遭,似也說不過去,不如前去探訪,另做定奪也不遲。
雖說杏琳早有先言,能替他引路,公孫墨泉卻忌諱受人之情,屬意四處轉轉,與杏琳錯開,待半時辰過,再行往夢華宮正殿。心意已決,他頷首與之別過,道:「告辭。」隨即疾步離去。
見對方似心意已決,杏琳也不好攔阻,只能在原地無措地站了一會兒,才揖身與少年的背影道別。

對不起我都超晚才能回QW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