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過跟著感覺走,回過神就來到了新的地點。周遭環境比起說是黑,更該說是混濁的暗。
勾起唇角,他倒是饒有興味,對於這種反映內心的惡夢,永遠都有一探究竟的興致。
毫不猶疑地往中心點走去,經驗告訴自己這絕對是正確的方向。
就如同主角會在舞台中央演戲,夢境的發生也多是如此。
果不其然,越往前走,濁便更濁、黑也更黑,氣氛像是凝滯住一樣,緊張又慌亂。
他可以想見做夢的人的精神正處於崩潰邊緣,然而當真正見到主角的時候,甚少訝異的他,這次卻是不得不承認的出乎意料了。
「玩什麼呢?彭哥列。」開口的時候他又是平常的六道骸,勾著唇,以異常冷酷的語調插進這場鬧劇之中。
「我為什麼得這麼做……」
這一切……全是他最不希望看到的,那個人甚至是家族的成員,本來是他應該要保護的人才對,現在卻必須親自處理掉。
「為什麼……為什麼我必須要用槍對著他呢……?」
強烈的自我厭棄簡直要淹沒澤田綱吉,那句『殺人兇手』恍如牢籠一般將他套住。他如複讀機一樣重複著對不起三個字。
即使從頭到尾都在拒絕著『成為黑手黨首領』這件事,但不可否認的是,因為守護者們的存在,他漸漸將彭哥列視為責任,是他該承擔的責任。
如果……這樣的事情不存在就好了……
「……我希望這一切都是假的。」唇畔溢出一句壓抑的話語,聲音沙啞,「骸,你沒有出現之前,我也許能告訴自己這一切都是假的、不真實的。」
澤田綱吉抬起頭,淚流滿面的看著六道骸,沒有說出口的是——
我能察覺你是真實的,那麼眼下這一切,會不會也是真的?
「クフフフフ......哈哈哈哈--」聽了那亂無章法的求救語句,他分明感受到了那份迫切,卻非但不緊張,還笑了起來,冷涼又無情。
重新直起腰,六道骸斜眼看去,睥睨而高傲:「我還以為是什麼問題呢,彭哥列。」
「難道你還要把你不能繼續維持軟弱的原因,歸咎在我的出現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急切而短促的回應,徬徨無措間看見手上仍舉著的槍枝,下意識將它扔開,彷彿那是什麼燙手之物一樣。
「我只是——我只是覺得,為什麼不能好好談呢?」他辯解著,仍不懂為什麼自己必須做這種事,「我們坐下來好好談……難道不可以嗎?開槍殺人什麼的……我真的辦不到啊!」
「喔?」
骸只發了一個單音,那雙異色瞳在這當中顯得特別詭異,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看向屍體,澤田綱吉說那是家族的成員,然而在自己看來,背叛者是沒有容身之處的。
「クフフフ,說是辦不到,但也是做了嘛。」骸笑的就像是在聊日常,「還是說你希望能付出一切,保叛徒生命無虞?」
「然後就像提防著我一樣,再多增加一個需要時時提心吊膽的敵人。」話說到這邊已經帶著嘲諷,尖銳刺人。
接連著的的話壓迫著澤田綱吉的神經,讓他幾乎無法思考,可是還是忍不住反駁:「那不一樣……骸怎麼會是敵人呢?」
初次品嚐到黑手黨的黑暗與血腥,這樣的壓力幾乎壓垮他的肩膀。
在動手與不動手之間選擇,最後被強壓著向那名家族成員開了一槍,殺人的罪惡感像一條粗糙而堅韌的繩子,勒緊了他的心臟,每一次呼吸都會伴隨胸口的疼痛。
「明明知道Reborn是對的,可是我就是過不了自己這關。」喘著氣,試圖平復那種無法形容的難受,抿了抿發白的嘴唇,沒有繼續說下去。
對方一臉窒息,骸很清楚澤田綱吉的心境受到自己的一再刺激,只差臨門一腳,或許就會真正潰堤。
六道骸不否認自己的確很期待像澤田綱吉這樣一個慈善家,能夠帶出什麼樣的黑手黨,然而他可不是阿爾柯巴雷諾那樣的耐心者,苦口婆心?循循善誘?才不,如果連這點殘酷都無法忍受,那更遑論看清光下的陰影有多深了。
「クフフフ......好吧!」骸一展右手,一陣霧氣凝聚之下,戴著黑色皮套的手心內幻化出一支三叉戟。
「我就讓你看看你所期望的劇情走向吧,彭哥列。」
隨著他的話音,屍體、與周遭那些夢境中的人都突然霧化消失,澤田綱吉則被黑暗吞噬,掉入了他為之特地創造的--
宛如現實的夢境。
澤田綱吉呆坐在地,一瞬間龐大的記憶往腦海裡塞的感覺簡直要讓他的腦袋炸掉,這些只是別人的記憶,實際上看起來讓人身歷其境。
那個被他親手槍斃的人正傲慢的站在高處,表情惡劣的看著下方的碎裂殘肢,鮮血溢滿了地板。
「看到沒,這就是跟我作對的後果——畢竟,你們只是螻蟻,而我代表的彭哥列,不是你們可以撼動的大樹!」他的語氣既冷漠又興奮,隨手抓住一個縮在一旁瑟瑟發抖的女孩——
接下來的畫面他不敢再看,死死的閉上眼睛,卻無法阻擋那些慘烈的景象如烙印般印在腦海裡。
恍惚間,他看到了自己在一次必須出席的家族會議上公然駁了那人面子,而對方心懷怨憤,回到了自己的領地後,聯手了家族內部以及外面敵人一起,對他身邊的人設下陷阱。
「原來⋯⋯山本和大哥那時的傷是這麼來的⋯⋯」他想起那時候躺在床上、包著紗布的朋友,嘻嘻哈哈的跟自己說:小傷而已啦!
彷彿勝利了對手就是真理,而自己雖然有點不安,卻也沒有疑心太多⋯⋯他怎麼輕易的就遺忘思考呢?連他們是怎麼受傷的都沒有多做詢問,只當作是什麼不可抗的意外,迴避似的略過了這個話題。
事情連接起來的瞬間,澤田綱吉才理解到做為一個首領,自己的不成熟到底有多糟。
他茫然的看著空無一人的街道,很想一個人靜靜,卻不知道該往何處去。直至場景突然開始扭曲、潰散成霧氣,他才想起自己是陷入了骸的幻覺——而剛剛那些,卻都是曾經真實發生過的事。
只是自己不曾去了解而已、只是自己不願相信而已。
「クフフフフ⋯⋯好了,澤田綱吉,收起你那份無用的懊悔,這就是你不計代價也想維持的天真無邪⋯⋯」他重新現身在綱吉跟前,面對跪倒在地的他,骸仍站的直挺,似笑非笑的,以堪稱溫柔的語調道出輕快的問句:
「還喜歡嗎?」
「這種事我怎麼可能會喜歡!」驟然從幻覺裡脫出,頭還有一種漲漲的難受,回憶之前看到的東西,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表情面對。
既難過自己動手殺了人,又後悔因為自己的不注意而使朋友受傷。
彭哥列的罪孽……原來是這樣的嗎?
沉默了一會,澤田綱吉突然小聲地說道:「骸……謝謝你讓我知道這些。」
「其實,我一直對黑手黨的領域感到不安,甚至極度排斥,但是現在……我有點醒悟了,我一直以來想做的事情很簡單,那就是保護好大家,」他抬起頭,神色認真而堅定,「而如果有人要傷害他們、傷害其他無辜的人,我一定會打倒他的——!」
又來了,幾年下來如出一轍的大愛宣言。
眼前就像是有團大火,光芒燦爛,連擅長幻術的他都產生了一種灼人的錯覺。本瀰漫周遭的混濁開始一點點的退掉,障蔽漸漸消失,夢的顏色清亮了起來。
「......是呢,我可不討厭你的天真喔,澤田綱吉。」
澤田綱吉的雙眼,一反剛剛的灰敗,閃亮而堅定。從何時開始,他已經產生了連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期待?
「不過,也該到此結束了。夢境終究是夢境,在這裡所說的一切沒有做到,也都不算數呢。」
收起了方才的冷酷,六道骸的身影跟著聲音一起消散。
「クフフフ......那就讓我拭目以待吧。」
「身為一個黑手黨,你澤田綱吉,到底能改革出什麼樣的作為。」
「等、等等——!骸!」對方沒有回應他的呼喚,澤田綱吉看著所在之地化作煙塵消散,從夢境中脫離帶來的失重感讓他瞬間驚醒,待冷靜後才發現自己全身被冷汗浸透。
六道骸所構築的回憶太過真實,清楚地讓他了解到自己的錯誤。
澤田綱吉捏緊了拳:但是至少,他會開始學著思考。
「我絕對不會……再讓同樣的事情發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