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芳下公車的時候，就知道自己中暑了。

天氣很熱，圓環邊大樓上的大型看板除了顯示精準到秒數的現在時間之外，連帶也顯示到小數點第一位的當下溫度，三十六點六，蘇芳被長達一百秒的紅燈擋住去路時，無意間抬頭看見紅色的溫度數字，只覺得眼前和腦子裡都是一片空白。

不該上街的，她想。

紅燈結束倒數，蘇芳穿過斑馬線，往路口另一邊的公車站走去，吸進鼻腔裡的空氣令她很難受，太熱了，人太多了，她想起大學時期朋友們總是開玩笑的說，蘇芳是貴婦命，一點都不適合腳踏實地的逛街、擠公車、研究商店折扣，她應該是那種坐在家裡，動動手指按按購物網站，之後吹著冷氣等貨運公司上門的懶人。

某方面來說，同學說得一點都沒錯。

直達蘇芳家樓下的公車轉眼駛來，她跟在三個穿著牛仔短褲、綁著公主頭、剪著齊瀏海的年輕女生後面上車，嗅到車裡氣味的第一刻，蘇芳立刻想起大學朋友們的那段評論。

蘇芳是貴婦命，不適合逛街擠公車研究商店折扣。

因為她非常容易中暑。

公車開得有點快，即使蘇芳很確定自己在適合的時間區段裡按了下車鈴，司機仍在一記特別強的急煞後才停住公車，她擠過年輕女生，刷卡下車，後腳跟才剛踏到柏油路面，公車便砰一聲關上車門，揚長離去。

太熱的街，太冷的車內冷氣，然後又是太熱的街。

在那之後，蘇芳完全不記得她是怎麼拖著身體和腳步走回家，按下電梯和樓層鍵，走出電梯，並拿出鑰匙轉開大門的，她取回意識時，發現自己正癱坐在廁所馬桶邊的瓷磚地上，喉嚨酸苦，全身虛軟。

電子合成的制式來電音樂從很遠的地方響起，蘇芳又是一陣反胃，往馬桶裡嘔出幾口顯然以胃酸為主體的黃水，然後花了一點時間才把自己從地上撐起來，洗洗手漱漱口，迎向客廳裡那道不屈不撓的通話。

很少有人會打電話給她，更少有人會用通訊軟體的免費通話功能找她。

看著螢幕上不太意外的來電人頭像，蘇芳挖出手提包裡糾結成團的耳機，坐到沙發上，插好耳機後按下接聽。

「……二哥。」她在聽筒那端傳來任何聲音前先開口說話：「你那裡現在不是深夜嗎？」

「深夜才是生活的開始啊。」耳機裡的男聲明亮而輕快，像處在情緒高峰：「我才要說妳好不好，蘇芳芳，妳那邊應該是大白天吧？為什麼妳可以虛弱成這個樣子？」

「我中暑了。」蘇芳說。

「－－妳又中暑？」

突然拔高的男聲刺得蘇芳耳膜發痛，緩和下來的噁心感再度湧上，堵得她半個字都無法回答。

「今天比較熱。」她努力解釋：「我原本想去找點東西，結果太陽太大，公車上冷氣又太強，所以……」

「蘇芳芳妳能不能聰明一點啊？」男聲又高了八度：「外面氣溫超過三十度就不要出門可以嗎？妳不是才剛搬家？人生地不熟的妳這麼容易中暑，到時候昏倒在路邊誰去撿妳？都不怕被拖去割腎臟然後賣掉的噢？」

「可是我……」

「可是什麼啦！來，聽二哥的話，說好。」

「……好。」

從小到大都是這樣，蘇芳的頭又開始昏了。

網路通話是從時差多達十二小時的地球另一端打來的，男聲本人是她的親二哥蘇茁，一個據說在當地小有名氣、個性高調行事張狂的舞台劇演員。

「乖。」蘇茁對蘇芳的順從發出一個滿意的單音：「下次出門找人陪妳嘛，人是群居動物耶，老是一個人做事多無聊。」

「我搬來還不到一個月。」蘇芳說：「誰都不認識。」

「所有認識都是從不認識開始的啊。」蘇茁理直氣壯：「去認識新朋友啦！」

「……一定要嗎？」

「廢話！」

蘇茁的聲音突然變得很響很亮，像把蘇芳當成舞台上的對戲演員那樣：「蘇芳芳，我知道我這個人就是很不正經，跟蘇菁不一樣，大部份時間妳都聽他的不聽我的，但看在蘇菁那傢伙現在為了什麼跨國併購問題忙到不可開交的份上，妳聽二哥一次，拜託，原諒妳自己，好嗎？」

「我……」

「我什麼我，好啦，老實跟妳說，但妳不能跟蘇菁說。」蘇茁調整回普通音量：「妳傳訊息說要搬家的時候，蘇菁有打給我，問我能不能回去陪妳。」

「蘇菁……大哥？」蘇芳聽得有點愣：「大哥叫你回來陪我？」

「對啊，然後我拒絕了。」

「什麼？」

「我、拒、絕、了。」蘇茁斬釘截鐵：「我跟蘇菁說，自己的關自己過，親人終究不是妳本人，妳自己承受的壓力要自己走過去，再多人陪妳都沒用。」

「大哥他……」蘇芳試著尋找適合的用詞：「應該很生氣吧？」

「什麼很生氣，我上一次聽他對我咆哮的這麼大聲，是國中的時候我把他泳褲穿去上游泳課那次欸。」

他們的大哥蘇菁有潔癖。

「那後來……」

「後來不重要，蘇芳芳，妳聽二哥說。」蘇茁把蘇芳的話攔腰截斷：「妳不是很常說，每個人的命盤裡都有寫好的關卡要走？回去陪妳當然是好事，但問題沒有解決啊？比起待在妳旁邊讓妳嫌吵，我比較想做的事情是像現在這樣，打電話聽聽妳的聲音，然後告訴妳我希望妳可以怎麼做，電話掛掉之後，我還是過我的生活，妳也還是過妳的，就這樣。」

「……」

她縮起腳，在沙發上坐成球狀。

「我希望妳做的事情是，原諒自己吧，蘇芳芳。」蘇茁說：「就算她的死真的和妳有關，當了她將近五年的治療師，妳給她的東西，難道不比妳害她的東西多嗎？」

蘇芳沒有回答。

蘇茁那邊有雜亂的人聲響起，幾個男音用英文喊他，他用英文再喊回去。

嘈雜的男聲轉眼消失，蘇茁對蘇芳打了個一點都不疲倦的呵欠。

「好啦，我要去花天酒地了，聽說飯店樓下的Bar很棒，做為答謝，蘇芳芳快祝我等等能拐到身強體壯的好男人。」

「呃……」

不愧是舞台劇演員，情緒轉換真快－－蘇芳一邊想，一邊依自家二哥所願，說了句祝你幸運。

通話在蘇茁愉快的大笑中結束。

一股反胃感衝上，蘇芳甩開連著耳機的手機，奔進廁所，再次抱住馬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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