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自一人在岐岭谷的茂密森林裡慢慢走著，因為身形嬌小，只能手腳並用的翻越巨木樹根。

自彩知入莊學習也過了第二個年頭，他比早些時候對四周地勢熟悉多了，閒暇時常出來外頭的山林走走。
乍看見那嬌小的身影時，彩知還以為是山野裡的小獸，走近看些又奇怪地發覺這幼崽不但不怕人，還穿著衣服……不對，哪裡有野獸穿著衣服在山裏走的，這分明是個小孩啊。
「小弟弟，你是誰家小孩？怎麼一個人在這種地方？森林裏很危險的呀！」

聞聲仰起頭，孩子看著眼前的青年，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
他已經沒有家了。

一個月前他的爹娘在外地過世，為了解救受可怕疫疾所苦的小鎮，夫婦倆與其他岐岭莊的同門付出了性命的代價，可幸的是，最後終於研究出藥方，化解了疫疾的蔓延。
爹娘沒有白白犧牲，只是被留下的初景，時常感到有些寂寞。

「我是初景。」想了很久，他也只能這麼回答：「我在找曉樓。」

曉樓……這孩子的爹娘是莊內子弟嗎？
彩知暗忖道，但這也不是意外之事，畢竟會在這山林走動的十之八九是岐岭人士。只是這曉樓距離這裡說遠不遠，以孩子的腳程來說可要走上一刻鐘路，真不知怎麼迷路到這裡的。
「我姓葉，也是岐岭草序。曉樓離這裡不遠，讓哥哥帶你回去吧。」
他走近那孩子跟前，彎下身，一把將年幼的初景抱在懷裡，重新起身。小孩兒的體香混雜著濃厚的草腥，他伸手輕撫他的小腦袋，順手撥開一枚雜葉。
「怎麼一個人在森林裡呢？」

「好啊！謝謝葉哥哥。」小初景毫無戒心的欣然點頭，任由他抱起，並道：「我每次都是被抱著的，一下就到了，還以為不遠，自己走來才發現好長啊！」

「大人的腳比較長嘛，你看，你的腳還那麼小，自然走的久……等你長大就不覺得遠啦。」
彩知笑瞇瞇地逗他說著，沿著前輩們踏出的山徑往森林深處行。在昏冥的林蔭間，依稀能看見深黑的飛簷斗栱……瞧著頗近，就是山路蜿蜒。
「喏，我沒記錯的話，是那個方向吧。」
怕孩子被抱著悶，他微瞇起眼確認那是建築物的輪廓後，用空著的那手指給初景看

長大了才不會覺得遠嗎？那他可得快快長大才行。
「對，就是那裡！」小初景喜形於色。
幽暗的森林並不讓他覺得可怕，蟲鳴鳥語、不知哪個方向來的野獸低吼，還有風穿過林間的搖曳摩娑，都讓初景感到如魚得水般的親切，他甚至還能辨識出不少野藥：「葉哥哥，那裡有雞血藤，你要採些嗎？」

「雞血藤……？我看看啊……」
確實，頂頭不遠處有淡淡的花蜜味。時辰還不算晚，若是再年長一些的彩知或許會因擔心夜間山林野獸而選擇不停腳，但現在彩知自恃昏時視力良好，瞇起眼撫上旁邊的樹皮，沿著藤蔓慢慢摸索紋理，又撕下一片花瓣揉碎了嗅嗅
「啊，真的是雞血藤。初景弟弟你好厲害啊！是誰教你的呀？」
他才入門一年半載，雖然藥譜是熟讀了，實際區分野草野藥還是差了些……果然耳濡目染就是不一樣啊。

「爹娘教我的。」小初景天真的說：「娘說這雞血藤對姑娘家很好，熬製成膠能通絡活血。」

xiao_lou: 「原來如此，瞧你這麼聰明，爹娘一定很疼你吧。」
雖然採點回去也是不錯，但眼下抱個孩子，丟下小娃兒採藥也是不妥。彩知重新抱好小初景，繼續琢磨著方向回去。

「葉哥哥不採藥嗎？」初景疑問，很是真誠的說：「不用擔心，曉樓那邊有工具可以處理藥材的！」

xiao_lou: 「不是工具的問題……若在我採藥時你在一旁出了什麼岔子，怕是會反應不過來，很危險的。」
他無奈地笑了一下，揉揉初景的小腦袋瓜
「何況時間也不早了，現在回去說不定還趕得及吃個點心，你說是吧。」

「原來是這樣，葉哥哥考慮得真是周全。」初景摸摸自己的腦袋，笑到：「好啊！一起吃點心。」

xiao_lou: 「那就走吧，我也想吃點心。」
果然小孩子對點心沒有抵抗力，彩知望了望曉樓的方向，加緊腳步。可能是天氣涼爽，沒過多久時間便到了那沉穩的建築前，路程比彩知預估的短了些。他踏上階梯，試著推了推木門，發現並未鎖上。

「有人在嗎──？我帶初景弟弟回來啦。」

小初景掙扎兩下，從葉彩知懷中跳落地面，逕自走入庭院中，一路小跑著爬上了屋簷下的長廊。
曉樓空空蕩蕩，因為這裡原本的主人早已不會再回來。
「爹、娘，我回來了。」他站在那兒，對著空無一人的屋內輕聲開口，然後一動不動的佇立著。

「哎！小心啊……」
彩知愣了愣，旋即跟在小孩兒跟後穿過大堂，繞至邊上的走廊，只見初景站在廊上，對著空蕩蕩的屋裡，靜靜站著。

稚嫩的語音輕輕落下，偌大的房裡靜悄悄地，連呼吸的聲音都好像有回音。

彩知的眼睛不好，耳朵也就比一般人靈敏許多──如果這大房子裡除了他們兩個還有別人，就算是睡了也不可能半點響兒都沒有……除非……

他忽地重新想起初景的名字，以及總和這個名字被連在一起的、另外兩個名字。就在不久前，傳回谷裡的書信中，彩知曾從師兄姊的口中聽見那對夫婦的名字……

他凝視著腳前初景瘦小的背影，一口氣提在喉頭，卻又不知該出何語，緩緩地屈身，摟住他小小的肩頭。

「……我們進去吧。」

落寞的望著空屋呆立了一會兒，回過頭來，眨眨的目光彷彿閃著淚花，初景卻沒有哭，只是暖暖的綻開了笑：「嗯，謝謝葉哥哥。」
他想雖然沒了爹娘，但岐岭谷裡還是有好多對他很好、溫柔善待他的人。......爹、娘，不用擔心，初景會好好長大，請在那一方安心的等一等初景吧。
「葉哥哥喜歡吃什麼點心？初景會做很多種噢！」現在更重要的，是自己得好好感謝這位哥哥才行。

「都行都行，甜的我都愛吃。」
見這孩子雖然面色戚戚，但兩眼仍是很有精神，不像哀怨尤人。彩知稍微舒了心，也跟著露出笑臉，半扶著小孩讓他帶路到屋內去。
「這裡就你一個人？都沒有其他師兄師姐嗎？」

甜的，那要做什麼好？一邊想著，小初景熟門熟路的往內行去，邊道：「還沒有，文無說她會收我為徒，這樣辛夷就會是我師兄了。」
文無是他母親的同門師姐妹，兩人情誼摯深，因此與初景早就相識，只不過，初景自己仍在遲疑。
「文無她很好，醫術也很厲害，可是我還要想想。」

「確實該想想，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拜師是一輩子的事……小心腳下。」
一腳跨過門檻，彩知不忘彎身提了小初景一把。雖然眼前的娃兒才丁點大，聽他一本正經道「還要想想」時，彩知還是下意識把初景當成大孩子認真回答他。
「有什麼對未來困惑的事也可以問出來……雖然葉某沒什麼特長，還是會盡力回答你的。」

「文無是女人，應該是終生為母吧？」初景歪著腦袋說，喃喃道：「可是我只想有一個娘，而且文無要我跟她和辛夷住在一起，這樣我就不能住在曉樓了……」

「可是俟你拜師以後，也是得叫她師父而不是師母不是嘛？」
彩知眨眨眼，這孩子確實早慧。他手輕搭在初景嬌小的肩頭上，絮絮說下去。
「不說那個，就算初景弟弟今天拜入誰的師門，認誰做師父母，弟弟的爹娘也不會在你心中消失，就跟這曉樓一樣。」
他抬手比向身旁沉默的窗櫺閣樓，又低頭望向初景。
「就算不再常住在這兒，也是可以回來探探的。」

彩知不知道五歲的孩子會怎麼理解這番話，又是怎麼理解生離死別。該走的留不住，新的自然替補上舊的，這是無常世界的唯一恆常之事——他自己是這麼認知的。

「說起來，你之前一個人都在哪生活，有大人照應嗎？」他們已經走入建築裏處，照通常格局判斷灶房應該不遠，彩知嗅著生冷帶濕氣的爐柴氣味，提起了另一件事。

「葉哥哥說得也有道理。」聆聽著對方的言詞，初景認真的想了想，點點頭。
果然年長的人見識更廣呢。
「我現在暫時跟辛夷、文無住在一起。」初景走進灶房內，小小的身影熟練的收拾整理了起來，一邊笑著說：「可是文無只會熬粥，辛夷只會下麵。」

彩知跟著推門走進房裏，捲起簾子，撣撣灰塵。看著孩子做事熟門熟路地，彩知也不擾他興致，在旁邊幫忙抽起笨重的爐具柴火或拿些高處東西。
「聽初景弟弟這樣說，兩個師兄姊以後想有口福得指望你啦。」
他聽了初景的話打趣回道，不禁跟著笑了下。

「是啊！所以我得多學習點才行。」
沒多久工夫，灶爐裡的火很快生了起來，請身邊的哥哥幫他取下高處的木箱與陶甕，初景撈出麵粉開始和起麵來，小小的手掌幾乎要用上全身的重量才能揉得動麵糰，他卻看似忙活得挺開心地。

麵粉隨著孩子揭開封皮四處迸散，彩知看他忙地快活，伸手用拇指揩去初景臉頰上沾到的柴灰。
「初景弟弟這是要做什麼點心呀？」
他挽起袖子，學著初景的樣子也和了一塊麵。彩知一直都隨人吃住，直到現在跟著師父修行的兩年才學著開伙，做點心什麼的他還知道不多，看不出門道來。

「作烙餅，沾桂花蜜吃。」小初景此刻已經滿身是汗，烙餅須用熱水燙麵，灶房裡全是燒滾了的水氣瀰漫，十分難耐，他卻仍是笑吟吟的。
「那邊還有罐之前爹娘釀的桂花蜜，能沾烙餅、也能泡茶，哥哥若是喜歡的話，等下也能帶點回去。」

「桂花蜜？哎，今天輪到我有口福啦。」
聽見有蜜釀可吃，彩知樂呵呵地也笑了滿臉，看來是真的很愛甜點心。他把麵糰分成小團，放到大碗裡，用手背抹了把汗。
「弟弟別把自己累著，做累了就坐旁邊歇歇，讓我代勞就行了。」

「不累。」儘管滿頭大汗，小初景還是搖搖頭，舉起小胳膊彎著：「我得努力點，才能長高長壯，然後成為厲害的醫者。」他志氣滿滿的說，似乎渾然沒注意到長得高壯和成為優秀醫者之間並沒有直接的邏輯關聯。

「那我就等你長高長壯，再看看弟弟有沒有變成厲害的醫者啦。」
他看小孩兒像茅草似的胳臂，不禁失笑，打趣回道。
「說回來，烙餅我在市場吃過，還沒見人做過，接著該怎麼做才是？」

指著灶爐另一側蓋在鍋蓋下已經預先燒了很久的東西，初景說：「本來都是我娘揉麵、我爹貼到甕壁裡烙熟，後來娘說爹傻呼呼的老是磕著頭，就學著江淵看到的法子，改用石頭烙餅。」
這相較之下簡單得多，只要將檊薄的麵餅給一一鋪在燒紅的石子上便成。
這滿鍋子的石子不過寸大，個個又黑又圓亮，都是他與爹娘從山溪裡慢慢挑撿回來的。

彩知怔怔聽著，眼前不禁浮現一家三口圍在爐灶前，孩子揉麵夫妻烙餅的和樂景象。

忽然就變成一個人了，多寂寞啊。

「那等會兒我負責貼餅兒吧。」
初景自己都看開了，彩知也就沒多沉湎傷懷，探身打開櫥櫃，在裡面找出幾支擀棍，挑小的遞給初景。

「好。」初景抬起頭樂呵呵的笑，小手抹了把臉上汗水，留下幾道粉白，模樣令人莞爾。
石頭受熱均勻，用來烙餅簡便又快速，他們撖好的麵餅放上去烘烤，很快就膨脹起來，邊緣染上漂亮的焦黃色，散發出了陣陣麵香撲鼻而來。

說是不解烙法，彩知還是煞有其事地學人家煎餅的模樣，用長箸挑起麵餅邊……呃，看不出好了沒。最後還是仰初景的經驗來判斷時間，兩人才順利做好餅，木盤上的烙餅散發著引人食慾的焦香，彩知洗去手上的散粉，順便浸濕了自己的巾子，把初景被麵粉弄花的小臉擦乾淨。
「這裡還有茶具和茶葉嘛？我看既然都燒柴煮水了，順便泡茶怎麼樣？」

「謝謝哥哥。」乖乖的讓彩知幫他把臉擦乾淨，初景想了想，手一指：「我記得茶具是放在隔壁櫃子上，還有茶葉，從左到右是茉莉香茗、雨前茶、金萱茶、銀山芽、碧螺春、穆秧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