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育幼院裡的孩子,就算不是全部,十之八九也會對『家』抱持著美好的憧憬。
六歲的蘭斯提默亦不例外,對於家,他也有著屬於自己的小小幻想,每當夜深人靜,或覺得孤單寂寞時,那些幻想就會長出翅膀,趴答趴答地從他的小腦袋裡飛出來。
在蘭斯提默的幻想世界裡,他與父母住在一棟全世界最豪華的房子內,一起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
每天晚上,在享用過豐盛的晚餐後,母親會抱著他,在被燭光映成暖黃色調的客廳裡一同等待即將歸家的父親,他喜愛一面看著絳色壁爐內的火光熒熒,一面聆聽母親低聲吟唱她最喜愛的小夜曲。母親的指尖總在輕輕梳理自己頭髮的同時也捎來倦意,讓他在溫柔的撫觸下逐漸閉上眼睛。
當結束工作的父親返家,他會與聽到開門聲的母親一同起身上前迎接,父親和母親兩人會在玄關前互相交換親吻,而他則會在他們分開後奔向前緊緊擁抱父親。即使工作再繁忙,父親也不會忘記帶禮物回來,有時候是作工精巧的小玩具,有時是父親自己編的,新奇有趣的小故事。
蘭斯提默經常作夢,自有記憶開始,他便時常被夢境所擾。形形色色,反反覆覆,夢有時帶著有如被火燒著的熾熱,有時卻又變換為沁入骨隨的冰冷。但不變的是,夢中總是有許多看不清的黑影,伴隨著女人的尖叫、男人的怒吼以及嬰兒的啼哭。
他總在半夜驚醒,如溺水者終於呼吸到空氣般摀著胸口劇烈喘氣。他曾試圖憶起其中的細節,弄懂讓自己驚醒的原因,然而夢境的碎片殘缺不全,他總是拼不出完整的輪廓,什麼都抓不住,什麼也記不清。
不安穩的睡眠連帶影響到白天的作息,大多數的白日他總是頂著黑眼圈,模樣疲憊憔悴。有人嘲笑,有人關心。眼底深深的陰影就像糾纏著他的詛咒,夜夜擾人的夢魅,讓他每日每夜都不得安寧。
他不明白自己為何會持續做著這樣的夢,蘭斯提諾也嘗試過告訴孤兒院裡的老師們,向他們尋求幫助,但他們總是欲言又止,以一種他所無法解讀的眼神看他,而後給予虛浮的安慰。
這不是他所尋求的解答,獨留迷惑在內心聚積,無法驅逐,無法排解。
蘭斯提默並非孤兒,即時被送來時年僅三歲,但他仍舊依稀記得自己也曾經擁有過家。只是對於其中細節,因為當時太過幼小,他早已沒有任何深刻的印象。
隨著年紀增長,蘭斯提默對自己過去的身世也愈發好奇。但他並不心急,住在諾丁漢育幼院的孩子只要到達一定年齡,就會被安排進行面談,選擇是否要知道自己的身世,以及自己之所以會待在育幼院的原因。
他終於等到了那天,那天晚上,他壓抑著忐忑在長椅上坐直身軀,蒼白的小臉盡是不安,卻又難掩期待。
住在育幼院的小孩並非都是失親,有時候只是因為家庭因故無法撫養,當父母有能力照顧孩子時,被接回去也是時有所聞。
他曾偷偷想過,或許爸爸媽媽也只是因為一些原因,才不得不暫時將他留置在育幼院。爸爸媽媽是迫於無奈,總有一天,他們一定會將他接回原本的家。
只是當負責的老師告訴他事情真相時,他才明白一切都錯得徹底,老師的話語就像一把巨鎚,敲碎了所有的虛妄幻想,將他硬生生拖出包裹在甜蜜糖衣下的安逸世界,蘭斯提默呆愣地坐著,清晰地聽見自己胸口有什麼東西破碎的聲音。
「──四年前我們在育幼院門口發現倒在牆邊熟睡的你,那時候你身上沒有留下任何信息,我們僅能在你清醒後,試著從你口中問出你的名字和住處。」
「後來我們嘗試去尋找過你的親生父母,但查到的住址早已人去樓空,聽附近的鄰居說,你的父母常常爭吵,後來似乎因為經濟上的問題大吵一架,某天晚上,一家人就連夜搬走了……」
冰冷的真相串連起他所有的夢境,雖然他們在許多細節上輕描淡寫的帶過,但他仍靠著他們給予的線索解開了自己一直未解的疑惑,明白了自己作夢的原因。
「一家人都搬走了……」
那我呢?為什麼我會在育幼院的門口被發現,為什麼大家都搬走了,而我人卻在這裡…?
盤旋在腦中的問題如同利刃,在他的心上劃出一道道深深瘡口,黏稠的恐懼隨著瘡口蔓延至四肢百骸,直至將他完全吞沒。他被無以名狀的恐懼扼住喉嚨,張嘴只剩破碎的呼吸。
直到會談最後,蘭提斯默都沒有把疑問問出口。即時年紀尚幼,他也隱隱明白,家人的搬離及自己被丟在這裡,究竟代表了什麼。
那天晚上,蘭斯提默用棉被緊緊蜷住身體,睜著雙眼無神望著漆黑的天花板,過了久久才闔眼。
難得的,這次夢境中不再有寒冷,不再有尖銳的噪音與怒吼,身上也不再有火焰和飢餓,不再有如同被燒灼般火辣辣的疼。
昏黃的燭光下,一個女人溫柔的招呼他吃從未見過的豐盛大餐,他與父母在飯廳中歡聲笑語,風趣的父親說了好多幽默有趣的故事,他津津有味地聽著,怎麼也不厭倦。
在吃飽喝足後,他依偎著母親在客廳歇憩,絳色壁爐內的火光有節奏地跳動,捎來溫暖和安逸。母親一邊低聲唱歌,一邊溫柔的撫摸自己的頭髮,他瞇起眼享受著,在歌聲與撫觸中漸漸感到睏倦。
當再度睜開眼,他發現自己倒臥在冰冷的育幼院的門口,爸爸、媽媽,什麼都不見,壟罩他的沒有別的,只有無止盡的漆黑。
窗外不知何時已經開始下起雨,雨聲伴隨著漫生的孤獨感,持續的傳入黑暗的室內。他從夢中坐起,雙手環抱膝蓋,再也無法入睡。
他終於明白,那些在故事中經常讀到的,幸福家庭的簡單美好,就如同商店玻璃櫥窗內所展示的美麗甜點,即使看起來再怎麼甜蜜誘人,自己永遠僅能觀賞,無法得到。
從那天後,蘭斯提默便將所有對於家的憧憬埋入內心的最底層,再也不曾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