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下課，他總迫不及待直奔離學校不遠的寵物店，混雜在一群同樣為小動物興奮的孩童驚呼中，努力替嬌小身體擠出一席之地，然後像掬水般輕柔撈起木屑池內的小巧嚙齒類——迷你兔，老公公鼠，楓葉鼠。他將這些迷人生物的名字用心鎖進還未拓展的腦殼，這是他擁有牠們的獨特辦法。

遺傳自母親的過敏體質，他從未真正養過寵物，僅能以近乎自我安慰的抽象概念滿足年幼對於小夥伴的渴望。
但有時就連這麼點願望都是不允許的。

那天放學後，他一如既往到寵物店流連。按慣例摸了最角落那隻溫馴翻肚的三線楓葉鼠當餞別就朝店門走，明顯比往常少許多留戀。
「小海，你要回去啦？」正要使力推開玻璃門時，櫃檯的工讀生探頭問。
「對呀，今天是我生日，要回去慶祝。」

當時臉上溢於言表的開心神情想必十分討喜，他還記得那位店員發愣後也染上同樣愉快的表情。
「這樣啊，為了慶祝小海生日，姐姐讓你摸貓好不好？」
貓——對他而言，這種平常只能踮腳朝玻璃櫥窗仰望的動物，與親子區隨手可摸的小兔子、小老鼠是截然不同的級別，既特殊又神秘——他的雙眼為之一亮。
大力點頭：「好——！」
閃閃發光的反應使人滿意。
「姊姊是偷偷抱出來只給你摸，要保守秘密唷？」
「好——！」

同一天，母親妥善控制多年的哮喘突然發作。
看著那因換氣困難而劇烈起伏的胸口，他嚇得摀緊耳朵。沒辦法無視母親的痛苦，只盼至少能隔絕不知何時平復的恐怖喘息。

提早到家的父親將躺在沙發上的母親從客廳橫抱至臥室，房門關上前的最後一幕是女人使用支氣管擴張劑的吃力身影。
「媽媽會死掉嗎？拜託不要，我不想媽媽死掉……」
他飽含驚懼的眼睛這才撲簌簌落下淚珠。

「媽媽不會有事的。」
父親蹲下，雙手搭在他單薄的肩膀，疲憊多於責備。
「海，你老實告訴爸爸，是不是去寵物店回家忘了洗手？」
「我有洗……。」
「那有記得先進房間換衣服嗎？」
「有記得……。」
兩雙一大一小的黑眼球定定相視。父親在判斷他有沒有說謊。
片刻，可能覺得事已至此追究無義，男人收回視線並站起。

他搔搔髮油後梳的黑色腦袋，一絲不苟的精明形象頓時瓦解成閒適的居家模樣。
「那怎麼會這樣呢？洋子不可能明知故犯讓自己這麼難受……」
看來沒有繼續深究的意圖，父親自言自語之餘伸了懶腰，也順便揉亂男孩的頭髮。
「走吧，我們先打掃家裡，等媽媽好點再來切蛋糕。」

他點頭，跟在男人屁股後方。儘管說的都是實話，仍不免暗自慶幸父親沒有為此動怒，還是平常那副天塌下來也不為所動的樣子。
母親在她最愛的晚間節目開播前一刻離開房間，額頭微沁薄汗，臉色有些蒼白，但狀況顯然比稍早改善許多。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是要求正在看懸疑劇的父子讓電視，轉台。

「看吧，我就知道妳媽沒事。」父親湊在耳邊打趣私語，卻難得配合地將遙控器大權移轉母親。
節目結束後，父親從冰箱拿出蛋糕，米黃色的方型紙盒押上燙金的英文草寫斜體Muse cake——六吋規矩的圓，沒有繁複裝飾的輕乳酪基底，甜而不膩的綿密鮮奶油與清新天然的香草氣息，是他們全家味蕾一致認同的西式糕點。

他在七枝燭火的光芒中，認真地雙手合十許願，如同每次生日期望全家健康，父親工作順利，唯獨悄悄改了最後一個不能說的願望——
在今天以前，那個神聖的位置始終是留給小動物的，他已多次幻想某年的聖誕或生日禮物會是隻朝他奔來的小貓或小狗，但從今天起，他決定忘記這回事。

——直到二十來年後的現在，他依舊沒法許下第三個心願。並非刻意保留，而是他著實想不到更憧憬的東西。

原來是那麼喜愛沾碰不得的牠們啊。
早山 海發出連自己都未意識到的嘆息，掀開戶外垃圾桶的蓋子，連同偶然揚起的過往塵埃一併倒入。

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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