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利安抵達學校時正下著小小的雨。
陰雨連綿。一如他的心情。
想著家、想著生命母樹、想著克倫......想著想著,他又想哭了。
『哭什麼,不是還有我嗎。』小愛用尾巴拍了拍艾利安的脖頸,難得撒嬌似地蹭了一下。
這孩子,沒有她陪著可怎麼辦。
然而艾利安能忍住眼淚就不是時常受刺激的艾利安了,小時候是遇到什麼事兒都笑得眉眼兒彎彎,長大了那是一點風吹草動就會被驚嚇到想哭。
情緒容易波動他能怎麼辦,他也很絕望啊。
繃著一張臉,艾利安的步伐越來越快。他是急著找房間,不過其他同學大概會認為他是個不好相處的人吧。
除非有人能看出他憋在眼裡的一圈微紅。
終於找到了自己的宿舍房號,艾利安進門關門鎖門的動作一氣呵成行雲流水毫無凝滯之象,接著將手腕上繞成手鍊的牽星藤蔓--一種十分受歡迎的魔法植物,會隨著主人的心意變換造型,只有你想不到沒有它變不出--解下,幻化成一張躺椅,艾利安整個精靈窩進去,才開始小小聲地哭起來。
窗外的雨聲滴滴答答,遮掩住小精靈幾乎聽不見的嗚咽。
漸漸地,哭聲停了。不知道什麼時候養成的習慣,艾利安哭累了就會直接睡著,臉頰上留著未乾的淚痕和眼尾的一抹嫣紅,看著可憐又可愛。
不過艾利安不會給別人看到的,青少年神秘的自尊心唷。
房內一片靜謐,只有雨點滴落的清脆聲響;牽星藤蔓悄悄地將枝枒蔓延向其他地方,似是很滿意這個新居所;小愛將一顆堅果放在艾利安的手心,自己縮進精靈的懷裡也悄悄地睡著了。
細碎雨滴落在剛駛進魔法學校地界的列車上。
柏稹一面把玩著手裡的立方匣子,一面看著小小雨珠不斷滑下車窗。
他若是沒走陸路,而是化為原型前來,此刻一定在天空裡暢快淋漓地飛騰翻滾,自在得很。
反正龍身也不怕濕。他生性親水,飛行時穿過雲層雨幕一向是種樂趣……若是可以中途跳車就好了,反正離目的地也沒有多遠,這點距離累不著他。
不過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不說魔法列車的防護魔法未解除的話,連隻蚊子都飛不出去;在陌生地界化為原型在空中飛行,更是不知有多危險。
墨恩萊斯魔法學校的地界以地景多樣化聞名,其中真稀奇特的物種不知幾許;光是陸路就充滿未知危險,大多數物種無法抵達的天空更不能說安全無虞。
何況他今年不過剛滿百歲,在龍族裡堪稱年幼;雖然有三十年在外遊歷的經驗,還是謹慎至極,不敢拿性命當作賭注圖一場痛快。
不過是乘坐魔法列車數天沒有下地,不由自主生出的幾分幻想罷了。
隨著列車駛進山洞,他像是對自己感到無奈似地,微微彎了彎唇角,正好在玻璃上映出一個氣質溫雅的佳公子模樣。介於少年轉成青年的微妙時段,莫約是十七八歲的人類年紀,眉角飛揚本應是活撥心性,上挑的眼尾卻沒帶起這個年齡該有的歡騰,只把情緒都斂在淡青色的眼裡,偶爾才露出一點屬於少年人的狡黠。
器械的聲響在一片黑暗中顯的尤其清晰,雖然是初次到來,但柏稹知道列車已經快要駛出山洞了。人型的五感雖然沒有原型那樣敏銳,但對於魔法的感知度卻是分毫不差;他閉著眼睛,感受刻印在軌道上、用來提供列車動力的魔法陣,逐漸從豐富的金元素和暗元素,轉換成木元素跟土元素。
……還有很多水元素。除去雨量因素,出去之後應該有個湖或河。
細雨未停,天色不見灰茫;遠處景色雖然迷濛,卻能隱約看出學校的雄偉建築群。不知誰先大喊了一聲「有湖!」,許多新生驚呼著趴上窗沿,興奮地交頭接耳,車廂裡瀰漫一片期待喜悅之情,小雨也沒能磨滅他們的興致。
柏稹緩緩睜開眼睛,沒像同學那樣外放情緒,只唇上仍噙著淺淺笑意。他為了求學而來,也不是外向的性格,雖然不太主動與人攀談,不過禮數周全、進退有度,別人對他的印像倒都是很好的。
他自小隨柏焄環遊各地,很少有能夠長期交往的同儕,說是不畏生,但面對未知的團體生活,縱使面上一派和穩氣息,終究像大多數剛離開親人入學的孩子一樣,心裡完全沒底。
明明有點慌張,又故作鎮定。
列車到站的時候,他提著一個皮箱走上月台,心裡還是緊張的,不過少年人的好勝和理智終究促使他邁步向前,迎向未知的學校生活。
……然後在宿舍的房間門口再次卻步。
依照魔法元素的感知來看,裡面有微量的木元素。據他此行對於學校建築物的了解,空房間不會有這種情形。
柏稹習慣了獨處,很不想面對他要有一個室友的事實。然而臨近開學,宿舍走廊人來人往,乾站在這裡並不是很好的選擇。
他面上沒有一點波瀾,內心掙扎卻起伏又壯烈,最後還是敲了兩下門。
他的召喚獸龍井從精神領域飛了出來,像是替主人壯膽一樣停在他的肩上。
有聲音?
艾利安被敲門聲驚醒,渙散的眼瞳還帶著迷濛的水霧,呆呆地坐了一會兒才突然回神。
......剛剛是不是有人敲門。
誰。
莫非是。
室友。
艾利安原本還有些睡懵了的腦袋瞬間嚇醒,心裡翻起了驚滔駭浪,水花兒濺起、落在他群青色的眼上。
然後被小愛一爪子硬生生逼回去。
『你要想被人家看到你哭的樣子就哭,我絕不阻止。』
稍微平復了一下情緒,想著門外那人也該是等了許久,艾利安縱使再不情願也只能加快步伐前去開門。
他拉起門把,與未來的室友對上了眼。
一個內心劇烈掙扎,一個心中嚎啕大哭。
室友相見,分外眼紅。
互相打量了半晌,艾利安生硬地說了聲「你好」,便微微側身讓柏稹進房間。
房門遲遲未有人應,柏稹還未決定好是否要直接進去,就聽見了門把被轉動的聲音。
面對映入眼簾的雪白精靈,他難以自抑地屏住了呼吸。說不上是不是出乎意料,若不是對方肩上那隻抱著堅果的小松鼠正毫不客氣地打量自己和龍井,柏稹也許真要以為眼前的室友不是活生生的精靈,而只是一個冰雪捏就、精緻絕倫的美麗娃娃。
——當然不止是單指對方的樣貌。
精靈的神情疏冷、招呼的語氣也沒有多少溫度,只有請他進門的動作洩漏一點稀薄的善意。
至少有個好的開始。柏稹露出得體的微笑應了聲。
「日安,多謝。」
他進房打量空曠廣闊的房間內部,訝於魔法學校對於建造學生宿舍的豪邁和大方;早到的室友也只在房間的左側放了一個藤蔓搖椅,不知是來不及布置、還是對於擺設沒有頭緒。
柏稹對一整面牆大的落地窗嘆為觀止。
雖然外頭正在飄雨,但自然光也足以照亮整個房間了。
雙人房大致上分成三個區域,除了中間空曠區域,左右兩個樓中樓式的房間,卻沒設牆隔開中間區域,以至於在二樓可以向下直接看到整個房間,而一樓幾乎是整個開放式空間。
如果沒有擺設裝潢,是幾乎沒什麼個人隱私的設計。
室友看似已經選了左邊的房間,他便緩緩走到右側,在一樓房間中央放下皮箱、將扶養龍給他的立方小匣從上衣內側的口袋拿出來,放在地上。
前面說了,他來魔法學校是為了求學。
主修魔法道具。
他的扶養龍柏焄身為大陸上有名的魔法道具師,送給小龍第一次上學的贈別禮物自然不會太差。
立方小匣像拆開的禮物盒,最上面像是兩扇門一樣左右開啟,然後與地板垂直的四面往後平鋪打開,貼合在地上,各自開始無限地往四周伸展、互相接合,像滾動的骰子,又像固狀的海浪,薄木片碰撞的聲音連貫又俐落,直到碰見了柏稹歸劃的四面空間,便開始垂直往上鋪敘。
爬上靠宿舍走廊那面牆的木片持續伸展,辛苦地建了一座樓梯,又在樓梯下靠中間區域的那一側立了一座木屏風方止。
往最內側牆面的木片堆出一張大桌和多寶格,又回來疊了一把高背椅,最後在浴室前立了一面屏風才停下來。
往落地窗那裡的木片則滾出了三個窗框,隔出四個窗戶,四道縹色薄簾順著窗戶垂下;木片向下靠著窗框堆起一張長矮桌,像是意猶未盡地又往前滾了滾,立起一座鷹架;又往前在樓梯邊堆了一個放盆景的小几。
龍井立刻從柏稹的肩上飛起,站在鷹架上頭。
柏稹察看了四週,滿意地踏上樓梯,走到盡頭時拿魔杖拄了拄空蕩蕩的二樓,剛剛平鋪到公共空間那側就停止不動的木片往後滾了滾,委委屈屈地順著樓梯上了二樓,繼續延展著過去,在樓梯周圍立了最大的一面屏風,過去又堆了大床、床邊小几,看起來極不情願地建了一個衣櫃,最後又建了跟樓下一模一樣的窗框,四個簾子也如樓下那般一同垂下。
柏稹身邊,剛剛那個堆了盆景小几的木片也悄悄地爬上二樓,興沖沖地在樓梯邊給他堆了一個梳妝檯,鏡面光滑潔淨,映出柏稹無奈的微笑和輕輕搖頭的姿態,它才收了梳妝檯,老老實實地堆了一個置物箱,又在最邊邊沒有牆面、能看到樓下和對面房間的那側,立了一道長長的防護欄干,最後在衣櫃旁邊建了一座雕花的木屏風,才盡興地停下來。
新室友這樣稍嫌冷淡的回應,之於艾利安可是再安全不過的距離──更何況他也沒資格說人家,最冷漠的不就是他自己嗎。
感知到對方的心緒也真如面上所示那般平淡冷靜,艾利安悄悄地鬆了一口氣,下一秒卻生生梗在喉頭裡,幾乎無法呼吸。
其實也沒發生什麼事,就是室友把他的「家具」拿出來了。
非常華麗,非常驚豔。木片宛若一陣陣唐茶色的海浪,往四面八方席捲而去,卻又在觸碰到某個無形的障壁後朝其他地方翻湧,時而循規蹈矩地堆剁繁複花紋的窗櫺,時而玩笑鬧騰地雕砌不屬於少年的妝鏡台。像是一場精湛絕倫的演出,然不過兩分鐘便落下幕帷。若有旁人在此,定要邊大喊著可惜邊意猶未盡地要求加演。
但是這裡只有艾利安。生於自然之懷、長於草木之間,從小就對魔法道具敬而遠之的艾利安。
雖然早就知道不可能像在森林裡那樣被植物環繞著,來學校的路上也被魔法列車顛得七葷八素,可是這般直面地感受到接下來三年都要和這樣毫無生命波動、不知憑藉著什麼有了活力脾性的「東西」朝夕相處,艾利安就覺得有些暈眩。
就在他快要受不了奪門而出時,小愛把一顆堅果遞到他嘴邊。
『不一樣。』她說,『不要以偏概全,他的不一樣。』
艾利安順著小愛的爪子,淺粉色的唇含住果實輕輕咬碎,爽脆甘甜的滋味沖散了鎖在胸口的滯悶感,他才發現小愛並不單是在安慰他。
室友拿出來的那個小盒子是真的有生命跡象,十分微弱,像是剛剛有了一點點意識的胚胎,雖然難以察覺,卻仍然是「活著」的。
和克倫帶回來的那些華而不實的魔法道具完全不一樣。
這讓艾利安幾乎抑制住對陌生人的恐懼和魔法道具的排斥,想上前好好觀察一下那些彷彿在玩樂堆疊的小木片──對他來說,非人型的生命體總是非常可愛可憐的,更別說是那像是小嬰兒似的「半器靈」。
不過當然只是幾乎。他偷偷往室友那兒看了一眼……太可怕了,他不敢。
艾利安想了想,從牽星的夾縫裡找出了幾粒種子往空中一撒,拿起及腰的魔杖往地上不輕不重地一敲,澎湃的生命力蔓延過整個房間,催生了那些克倫送他的魔法植物種子──儘管只是生命母樹的枝枒,其所蘊含的生命力亦可傲視天下植物靈。
種子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根發芽,有草本植物如柔軟安眠、自行編織填塞成床鋪沙發和松鼠小窩的思綿草;木本植物如自帶防盜功能,有偷盜者就會分枝將其雙手雙足禁錮,幾近無堅不摧的帝王鐵樺做衣櫃及書架;整片地板為細韌的迎笑草所鋪墊,這些小可愛會三不五時結出幾朵粉嫩的小花逗主人開心;牆上更是爬滿了各式種類的攀藤植物。
不過其中最引人注目的,非那株彎曲的、雕成螺旋樓梯、最後在床尾結下串串水色花朵簾幕、正好將對面室友臥室遮擋住的巨紫藤莫屬。
艾利安無言以對。他一點也不想問這棵被稱作「醉臥美人」的巨紫藤是克倫從哪裡騙來的,更別說這種珍稀的顏色。
連他魔杖上的光明石都可以從人類小公主手中騙過來,還有什麼是他的領養人騙不到手的。
嗯他不想知道。
與室友一樣,艾利安的植物也只生長到一個邊界,有那麼點壁壘分明的味道在。
艾利安在自己房間的外緣灑下兩顆種子──不是魔法植物,只是普通的雪色茉莉和嫩粉薔薇,又偷偷地望了室友……房間的地板家具一眼。
他方才那一頓地並非只為催生植物,也是為了給那魔法道具輸送生命力溫養器靈。有點像是給植物澆水,按照他這樣長期用生命母樹的力量哺育,在畢業前一定能夠讓那孩子生出自己的意識吧?
製造出它的道具師可真是相當厲害……艾利安一邊想著期待著,一邊毫無防備的和對面的少年對上了眼。
安置好大型家具,柏稹滿意地一揮魔杖,窗邊垂下來的八面簾子自動捲了上去,眼看著自然光迅速充盈整個房間,他踱步下樓,將樓梯轉角處的瓦盆注滿清水,一株蓮花很快地就破芽生長,在水面上開出嫩粉色的花朵。
皮箱同樣也是空間魔法道具,在他從裡頭抽出掃把的時候,聽到身後屬於室友的那側房間,傳來一道長杖敲地的聲響,接著是豐沛的木元素迸發、生命的氣息濃郁芬芳。
柏稹轉身,正好欣賞了一場屬於魔法植物的精彩演出。以室友為圓心,綠色的小草和樹木枝幹迅速生長,攀藤壁面向上延伸,粗大的樹幹盤繞成櫃子和家具,作為樓梯生長的那棵藤樹更是搏人目光,三兩下攀到二樓,垂下花瀑就遮住了床鋪,紫花爭艷,噴吐芳菲。
自然生命成長的過程一向如此驚奇、令人讚嘆。不過就因為如此,人工的東西如果能綻放出相似的果實,不也是一種絕妙的創造。
所以他才著迷於製作魔法道具。
柏稹回憶著對面植物與自己方匣的相似之處,半晌才後知後覺地注意到木元素逐漸安穩,抬眸發現室友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神色依舊冷漠。
他們兩個房間中間的開闊區域是一片空白,就像他剛剛見識了魔法植物磅礡的生命力,大概稍早自己佈置房間的情景也被對方盡收眼底。不知室友注視出神的自己有多久時間,但一直盯著人家總歸是失禮的,何況對方看起來比自己還冷淡些,雖然看不太出表情,但感覺被冒犯了也未可知……柏稹帶著歉意的微笑朝對方點頭示意,轉身面對皮箱的同時,無自覺轉動了一下手上的掃把背在身後,生長茂盛綠葉的枝枒和細碎小花微微遮住了他的後腦勺,像是想掩飾尷尬一般。
做好了各種回應的防範措施,唯一沒想到的是黑髮的少年只是微微一笑便轉過身去。艾利安愣了愣,還沒來得及放鬆心弦,又被室友的掃把攫去了心神。
沒有比較就沒有傷害。
艾利安看看被他扔在旮旯裡的坑坑洞洞參差不齊長著小白花的掃把,又瞧瞧室友開著細碎花朵和繁盛綠葉的掃帚。
有點羨慕。
雖然那些坑洞是他自己挖的,但是他真的寧願帚柄有洞也不要上面鑲滿了稀有鑽石寶石什麼的,光看著就覺得磕得慌,而且也太招搖了。
反正他又不修飛行學,醜了點也沒差。
『那叫醜了點?艾利你的審美觀還好嗎。』
艾利安覺得能從一隻松鼠臉上明晃晃地看出鄙視的意味真的十分奇妙,他輕輕戳了戳自己召喚獸的尾巴以示安撫,眼神又悄悄地停在室友身上。
人還挺好的,他想。
時間點:第一次相遇,剛剛成為室友
因為柏稹中和艾利安中有點沉迷讓倆娃談戀愛
所以有劇情ㄉ限交都會貼個時間點以防看ㄅ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