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萊德正坐在電腦前,與其他人一樣進行精密的身體檢查,哈樂斯解釋過是為了確保沒有其他後遺症,檢查對象也包含他自己。
幾天之後,大家都恢復得差不多,匠心的情況也頗有好轉。
與這幾日生活皆綁在一起的情況相反,賽恩現在則不在室內。
杜修借了些工具,測試拐杖的功能,先前作戰的消耗使得拐杖需要保養。他選擇先修復義肢,再處理拐杖,悠哉的模樣像是在擺弄玩具。
他選擇坐在可以讓巴萊德聽見他說話的位置。
「膝蓋的舊傷不妨檢查一會,變天時想必很難受吧。對了,肩膀可能需要,長期搬重物多少有些傷害,這個時候檢查肝和腎有其必要……」
巴萊德用眼神催促哈樂斯盡快,可是在對方眼中倒像是威嚇。
縮著身子,哈樂斯驚魂未定地完成檢查。結束後,他簡述報告中的結果。
「大致上都沒什麼太明顯的後遺症,若有任何不適,歡迎利用名片與我聯繫。」
「唷齁──」實驗室的門兀自敞開,似乎為了因應最近的狀況,被設成自動感應模式,渾圓的眸子在眾人間周轉,賽恩最後選定目標,「阿樂阿樂,你過來一下!」她不停招手。
哈樂斯露出驚訝的表情,儘管困惑,他還是依言走向少女。
「失陪了。」向眾人致意,和賽恩離開現場。
做完檢查的巴萊德正要回到角落的座位,拐杖一橫,擋住去路。
「請稍待一會。」
紙張塞進巴萊德手中。後者退一步,坐下,打開紙張。
「雖說敵人已經沒有危險性,不過,誰也無法預料未來,是這樣吧?對你、對拉爾森小姐都是。」
冷澈的灰眸瞪著面前友善的笑臉。
耳語低沉,在儀器運轉的節奏之間有意無意地隱藏。
「……大約是這樣的合作內容,你認為如何?」
巴萊德沉默不言,他瞪著杜修,卻沒有與對方同等的、足以看穿他人的能力。
過了一段時間,哈樂斯和賽恩走回研究室,兩人似乎對方才在外的交談無意提及。
「那麼,若是各位有事在身,現在可以離開這裡了。」哈樂斯向眾人說道。
檢查完物品和行李,除了哈樂斯和賽恩,一行人跟隨帶路的雷蒙德移動至地面上,闊別幾日的太陽,此時顯得分外親切。
除了提著行李箱的巴萊德,眾人神色皆有如釋重負的輕快感,呼吸新鮮的空氣。
「倘若有任何問題,隨時可以聯絡你——或哈樂斯先生吧?」杜修笑著向雷蒙德確認,「我傾向找認識的人,總是比較安心。」
「隨時可以。」點頭說道,青年轉向另一側,賽恩正從建築物內走出,身上正如最開始般空空如也。
「妳今後打算怎麼辦?」一見來者,匠心吐出一直以來的疑問。
「嗯……我其實還沒決定好。」搔著腦勺,賽恩歪起頭。
隨後,哈樂斯踏步趨近,模樣呆然,仔細一看,頸環和腳環的束縛已然消失。
「哈樂斯先生——恭喜你獲得自由。」將手中的小提箱交接到青年手中,雷蒙德平聲宣布。
看來哈樂斯的人身自由便是當他完成修復工作的時刻。
乾燥的掌聲驟然響起,即使只有一人,杜修仍舊適時給予祝福。平心而論,場面尷尬至極,可是他本人表現地相當自在。
巴萊德獨自走到遠處,假裝不認識他。
一聞狀,匠心的眼神緊跟少女,透露無聲的疑問,賽恩則顯得一派輕鬆。
「妳做了什麼?」
「沒什麼,只是和現任當家稍微談了一下罷了。」雙肩微聳,少女不以為然。
「那總不可能沒有條件吧?」他進一步追問。
「你管這麼多,你是不是偷偷暗戀我?雖然我知道我帥如型男,但抱歉,我不能接受你的——」
「妳別岔開話題。」
匠心的表情飽含不容迴避的認真,見狀,賽恩只好稍微解釋。
「只是承諾有情況會來支援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
「可是這樣……妳不是永遠都……」少年的表情顯然擔憂,言下之意眾人皆知。
「為什麼你會這麼認為?我出生教會,嚴格來說也屬於教會——永遠都不可能和他們擺脫關係。」
儘管態度隨性,說的不外乎是鐵錚錚的事實。
「打算結束旅程了嗎,史坦洛赫先生?」
另一邊,杜修的聲音自巴萊德身後接近。
「該離開了。」他的回答非常簡單。
「不打算道別?」
「不必。」
比起臨別的場面,要道別彼此留下日後再見之類的肉麻話,他不會說,也別想讓別人逮到機會對他說。
杜修笑而不語,難得識趣地走到另一頭,讓巴萊德有清淨的空間。
「賽恩,如果妳哪天累了,或是不知道要去哪裡,隨時可以來找我玩喔,我可以帶妳去很多地方。」裡骸微笑走近,稍微俯身,似乎是為了配合對方的身高。
「我會的,有機會去搭你家的船!」雙雙擊掌,賽恩回以熱情的揮手。
「妳要再小心一點,別再亂來了。」匠心柔聲囑咐,儘管還放不太下心,他輕勒嘴角,稍顯釋懷。
「貝克拉朵,謝謝妳做的一切……」朝少女伸手,哈樂斯露出內疚的表情,見狀,賽恩一掌撇下,兩人的手背交替對擊,上下相觸,最後雙拳以示。
「很好——我原諒你了!」露出滿足的笑容,少女的態度令青年錯愕,雙方隨即相視一笑。
似乎想起什麼——賽恩朝巴萊德奔去,指尖輕扯青年的衣角。
感受到動靜而回頭,等待著少女的發言,似乎自己無話可說。
「謝謝你當哈樂斯的擔保人。」莞爾一笑,與其說不介意巴萊德單調的反應,不如說高興於對方轉身的動作,「現在要回去酒館嗎?」
「……要工作。」
給予的理由非常簡單,即使人人心知肚明,載貨員的工作並非要巴萊德去做不可。
當初只是遷就不得已的情況,時日一久,漸漸變成習慣,變成生活的一部分。
聞言,像是一直以來在意的問題終於得到解答,少女輕歛雙眸,笑容漸深。
「啊。」雙拳相擊,她靈光一閃,「我有一個不情之請,不知道你願不願意聽?」
聞言,巴萊德面無表情。根據多次經驗,答應的結果要不超乎期待,要不很糟,沒有中間值。
「怎樣?」
從考慮到說出口的時間不到三秒——畢竟聽聽也無妨。
見得到對方應允,以拳擊掌,發出響亮的聲音。
「師傅——請收我為徒!」
話落,雙方停頓。抬首之際,巴萊德冷漠的眼神不出意料,無聲詢問對方又在演哪齣。
「開玩笑的——能不能教我一些防身的方法?」賽恩坦言,終於說出人聽的話。
「……」
沉默之後又是沉默。
賽恩的請求並非超乎常理,也非不可達成,對巴萊德而言是易如反掌的任務。至少以他的經驗,只要投入心血,多少能有收穫。
「為什麼?」
為什麼找他——這是巴萊德目前比較在意的問題。
「為這麼——推測這個疑問應該不是針對『為什麼要練防身』,應該是『為什麼選擇我』,對吧?」雙手一拍,少女自作聰明地比起雙槍。
「沒為什麼——因為你是最適合的人選,僅此而已。」她露齒一笑,甚為開朗,「硬要說的話,『尺有所短,寸有所長』、『三人行必有我師』,你的耐心和合理性是適合任教的,雖然現下可能看不出來,必會在日後有所用——這樣的理由可以接受嗎?」
適合?巴萊德從未想過這個字眼會用在自己身上。由旁人直言而出,一時之間有些尷尬。
「聽起來似乎是不錯的提議。」
拄著拐杖走來,杜修毫無預警地插入話題,擺明站在讓巴萊德為難的那方。
「史坦洛赫先生很有耐心,觀念清楚,能得到他的指點,相信沒有基礎的人同樣能進步神速。」
「你可以不用說話。」毫不留情地堵住杜修接下來可能會陷害他的舉動,巴萊德轉向少女,「我不一定有空,妳考慮清楚。」
「那就麻煩師傅了。」手背貼掌,少女模仿著這幾年中國劇中的行禮方式,朝巴萊德一拜,有模有樣。
突然想起什麼,賽恩轉向杜修,活用這幾天學到的簡單俄文。
「Очень приятно.」她一字一句,按青年所教地說道。
「巴萊老弟!」一手勾向對方肩膀,裡骸充滿精神的聲音竄入耳中,「這趟旅行超好玩的是不是?有機會再見啦!」
「謝、謝謝你當初保全我的性命,史坦洛赫先生……」終於找到機會說話,哈樂斯感激地鞠躬。
遠處的匠心並未加入對話,一手拿繪本,另手拿畫筆快速地揮舞,偷笑著不時探望這裡的狀況。
和樂融融的景象令巴萊德更不自在。
不過見旁人熱情的樣子,為了應付這個場面,他稍微抬起手,抽筋似地左右晃動幾次,立即垂下。
「假設各位需要——有誰願意搭便車一同離開?」杜修忽然開口邀請。
「欸——可以嗎?」
「這……會不會太麻煩了。」
「我想搭搭看!是巴萊老弟開車嗎?」
不認識其他人的匠心看向賽恩,對其投以猶豫的眼神。
巴萊德決定保持緘默不回答。開車這麼平凡的交通方式,依照他的認知,杜修一夥人八成不會採用。
「不麻煩。只要各位願意,我的同伴約一刻鐘後抵達。」
在不知情的人眼中,杜修溫和的笑容令人安心。
須臾,機器聲自遠而近,馬達運轉聲划破水面,朝他們的方向前來。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這個真是嗚呼呼呼呼呼呼呼太爽了——!」
兩臺三人座的水上摩托車乘浪襲來。桑卡騎在前頭,賈尼耶鬼叫著接近,薛佛一個人佔據兩人座位,穩定押後。
「是水上摩托車!我一直都想騎騎看欸!」露出新奇的表情,裡骸首先衝奔,任由水濺到身上。感興趣的匠心隨後居上。
「欸——是桑卡、賈尼耶和薛佛?第一次看到本人呢!」往前一跨,賽恩清點著熟悉的面孔。
到了定點,三人停下,賈尼耶跟桑卡拎著救生衣上岸,由薛佛顧車。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這個太好玩了!我覺得自己可以騎這個一整天!」
因興奮而臉色潮紅的賈尼耶一口氣說完,頭往旁邊撇去,吐在地面。桑卡眼明手快,立即搶過救生衣,才避免嘔吐物落在上頭。
認出賈尼耶,裡骸啊了一聲,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看來有暈船的人不適合上車呢。」轉而看向匠心,賽恩壞笑。
「我才不會暈船!為什麼只要提到身體不適就要扯到我!」少年不甘示弱。
待嘔吐舒緩,身為醫生的哈樂斯上前關心,拿出手提箱中的精油塗在賈尼耶太陽穴,輕輕按揉。
昏沉中,賈尼耶突然握住哈樂斯的手。
「有沒有……大麻?」
哈樂斯一頭霧水之際,桑卡把救生衣交給給巴萊德分配,只留著兩件,接著過去把賈尼耶拎走。
他向醫生點頭致意,遞去救生衣後,走向杜修。
「會穿救生衣吧?」巴萊德向每個人逐步確認。
「沒問題。」
依照記憶和知識穿上救生衣,不會穿的則示範穿的方法,不消幾分後,所有人就位。
固定好攜帶的物品,眾人踩下水,紛紛上車就位。薛佛特地挪了位置給乘客。
基於賈尼耶目前無法駕駛,因此交由意願最高的裡骸掌舵。
「跟著螢幕上的座標走,很快就會到目的地。」
興致高昂地坐在前座,裡骸哼起了歌,搭配口哨。坐在後座的匠心一臉羨慕,礙於並非熟識不敢多言。
「你是小正太!你今年幾歲?」坐在桑卡身後的賽恩摸摸少年的頭。
哈樂斯則坐在巴萊德身後,安妥行李,眾人駛動機車。
專心騎車的桑卡沒有回答賽恩。換成平常,他也不會開口回應杜修以外的人。
三臺水上摩托車破浪前進,水花如雙翼開展,在陽光下經營閃爍。
約莫一小時左右,根據座標顯示的位置,陸地愈加接近。
看來這裡是海水浴場,不少水上摩托車的乘客好奇打量服裝不同的一行人,但沒有留下太多注意力。
他們在水深過膝的地方熄火。
「如果誰還要玩的話,要自己付租金喔!」
賈尼耶舉手高聲大喊,隨即臉色發青,連忙捂著嘴避免悲劇重演。
到達目的地,時候也差不多了。
「謝謝你載我一程,有緣再會。」朝駕駛的桑卡說道,賽恩熱情揮手。
手裡拿著行李廂,匠心循著紙條號碼走向另一艘船,臨走前和賽恩告別,並留下聯絡方式。
「我晚點出發。」裡骸一臉有什麼地方要去的樣子,「有認識的人在這,我去打個招呼。」
打開手提箱,哈樂斯拿出教會分配的新身份,走前不忘再向巴萊德道謝,並將綠油精送給賈尼耶。
道別散去,各自分頭走向自己的路。
杜修在安全屋一行人的簇擁中上船,他將原本存放於據點的錢包和手機交還於巴萊德,隨即離開。
巴萊德前往購船,幸好前往原目標的班次剩餘一些座位,代表等船班入港,交貨完成,即可搭機回到德國。
回想比預料漫長的路,他坐在長凳上稍作歇息。原是打算通電回報,但是伊芙琳遲遲未接,或許是因為連續幾天熬夜通知聯絡多方,此時正在休息。
船隻終於靠岸,兩人下船,賽恩提到先去附近逛逛,留巴萊德去交涉的空間。
交貨的過程非常簡單。
露天吧檯靠近住宅的角落,交貨者打開行李箱,自厚泡棉取出褪色的馬賽克版畫,細細檢視,接著觀察用透明塑膠袋裝的碎片,露出欣喜的表情。
「沒錯,就是這個……你看,這個徽飾,旁邊的文字,這鑲嵌的手法,這樣的用色。沒錯,果然沒錯……」
聽了十來次的「果然沒錯」,在巴萊德耳朵長繭之前,男子終於收起皮箱。
「這是答應你們的。」
皮箱遞出,巴萊德打開檢查,是作為交易款項的費用,跟黏在上蓋的一支隨身碟,外頭則墊著好幾件格外花俏的襯衫,別具風情。
「別看我,這些衣服是人家賣不掉的庫存,當作物品的緩衝也不錯。」
男子提著貨物哼歌離開。巴萊德收起獲得的皮箱,找最近的銀行存款。
待交易結束,巴萊德回到約定的地方,坐在路邊的長椅等人。
闔上眼,海風的低語帶來久違的寧靜,和人打交道帶來的疲憊比想像中更甚。過了蠻久的時間,差不多要進入睡夢中時,隔著塑膠袋物品被塞入懷中。
「喏。」待東西交過去,賽恩橫跨一步,坐在他旁邊。
臨走前和裡骸要了條緞帶綁起馬尾,就以往來說,少女這樣的印象也算新鮮。
不明所以地打開塑膠袋,巴萊德看著身旁的少女,即將出口的問題突然轉了方向。
「……我等一下擬定每日課程,每天比照這個強度,時間夠了就會加重。」
「練完一個月,妳就可以正式學防身了。」
拿出塑膠袋裡的東西,又是一盒切片豬腳,不同的是沾醬口味。
無意追究少女究竟從何得來的錢,巴萊德打開盒蓋,用附送的餐具品嘗豬腳。雖然是自己喜歡的食物,仍舊不比自己切的厚度跟自調沾醬來得讓人滿意。
進食空檔,他掏出記事本翻到空白頁,草草寫下訓練日程表,交給賽恩參考。
望著巴萊德拆開包裝,賽恩手肘撐在膝蓋,莞爾而笑。
她將另一個塑膠袋置在長椅,裡頭裝著兩罐啤酒,拿出其中一罐,一面仔細詳閱紙上的文字。
沒有人提起為何要送豬腳——認識幾年,有些事不須言明,即可意會。巴萊德言出必行,賽恩亦未曾忘落實約定。
雖然和當初說得不太一樣,不過並無所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