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於七弦上遊走。
擎托抹挑、勾剔打摘，古樸的音色自指下流淌。琴音緩而穩，有如輕輕拍著岸邊的湖水，顯示奏琴之人的心境也如這廣闊寧靜的景色一般和平。
一曲『白雪』緩緩述說著超脫世俗的言語，卻又與琴譜所記載的音調有所不同。三指快速朝外撥弦，炫技似的輪音為這中庸曲調多了幾分輕快與華麗，在空氣中跳躍。

淺藍衣裙的女子端坐於榕樹下躲開豔陽，琴身端至於膝上彈奏。臉微微低垂凝視琴弦，沉浸在音律之中。

安静的聆听著，他知道对方也沉浸于琴音中，不忍打断他，等其奏毕在上前攀谈。

平穩的琴聲突然多了些雜音，接著突兀地停下。
「……若同為喜愛琴音之人，便請現身唄？」女子抬起頭，穿過葉片的陽光照在臉上，反射出奇異的亮光。

音律不僅反映著演奏者的心境，全心投入時對於周身變化看似若無所覺，卻本能地感受到不同，投射在曲子裡也出現混亂。季熙自懂事以來便常與樂器相伴，自然能敏感地察覺奇異之處，凝神感受時卻沒有任何惡意，不由得好奇起來。
與其待對方靠近，不如出聲相邀。

果然不同凡响。
心里期待之意更甚，迈步靠近：「打扰了，偶经此处听闻如此优美琴声，不免驻足聆听，打扰姑娘兴致请见谅。」拱手行礼。

從嗓音聽起來是一名沒見過的男子，但對方的裝束就不在自己的預料之中了。
將琴身抱入懷裡，季熙站起身，朝對方福了福。「公子客氣了，何來打擾二字？奴家見這兒風景極好，一時興起攜琴彈奏，公子不嫌棄奴家指法拙劣、攪擾您出遊興致，奴家已是感激了。」
直起身，眼前的男子氣質出眾，有如謫仙。可對著自己的雙目間沒有絲毫神采與焦距，顯然是目不能視。
「公子……公子可也擅音律？」

「是的，方才听汝一曲，心入琴音，琴心合一，已有馀音绕梁之能，又怎会嫌弃不存在的指法拙劣？在此琴音相伴下出游兴致可是更高的，何况若汝指法拙劣，那天下又有谁敢称其琴音优美？姑娘莫自谦了，再自谦，可让其馀人无地自容了。」

「常言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公子不嫌棄，便是奴家的福氣了。」
再度朝對方福身行禮以示對讚美的答謝，眼前的人很是溫和，沒有一絲令人不安的氣息，不由得起了親近之意。
「公子似也是擅音律之人，若是公子不嫌棄，可否彈奏一曲，給奴家做為指導呢？」

「如果姑娘不嫌弃我的琴音。」温和的笑著，取下背上之琴随即盘腿而坐，思索了片刻，没有演奏大众所知的琴曲，而是随手谱写之曲，意欲表达著他乡遇故知的欣喜，以及此时此刻的良辰美景。

輕輕闔起雙眸品嘗琴樂，曲調和緩中帶著清亮的微喜與愉悅，能輕易察覺對方心境上的輕鬆；而滑過琴弦的指尖連續數下滾拂，有如刷過樹梢的清風與透出枝椏間的暖陽，和煦地掃去凡俗心塵，使胸臆間濁氣一空。

琴音婉轉，揉合著水潮輕拍微風輕揚，漸漸化入空氣裡。季熙長長吐出一口氣睜開眼，眸底淺淺漾著滿足。
「……公子所奏曲子一掃凡世俗氣，今日能聽得公子演奏，實是奴家福氣。」

「姑娘缪赞了，剛剛那首『白雪』可丝毫不逊色，其中几处虽有与琴谱相异，却绝非奏错之音，而是应景之改动，能听姑娘一曲才是我的荣幸。」回想刚刚那曲，面色也浮现一抹幸福愉快的笑容。

「一點小小玩心，想不到竟讓公子留意到了。」袖口輕掩住唇邊微笑，眼前的男子氣質溫煦，一番談話下來著實自在。季熙已回想不起來上一回跟生人這般愜意的對談是什麼時候了，可眼前的男子讓她好奇，更多了些親近。
「奴家名叫季熙，今日得識公子，實乃奴家福氣。」略施簡禮，她再次望入那對無焦距的雙眼。自她戴上面具以來，對於他人的視線極為敏感；或許眼前男子眇了雙目、沒了讓她不自在的眼神，也是讓她起了親近之心的原因吧？
「公子……公子眼睛不方便麼？可有什麼是奴家能幫上忙的麼？」

「我姓葉，名天華，能識得姑娘感到與有榮焉，因遭人陷害而雙目失明，不過現下已然習慣，更讓我因禍得福能有非凡聽力，如果真要幫忙……」輕輕一笑：「可否將此刻景色用琴音訴說與我？方才琴音表現之景只是聽來的，以姑娘的琴技想必能讓人深入其境，以音描景。」

「若這是公子的意思⋯⋯奴家願意一試。」
再度坐回樹下，將琴擱置膝上，凝視眼前景色片刻後將手放上弦。
低低的琴音自指間流洩而出，擦弦的音清澀，有如樹梢在風間搖曳著沙沙作響；指尖托抹間按音帶出柔和的餘韻，像湖水一波波拍在岸邊又退回的週而復始。
既然對方給予自己這樣一個要求，她便把自己喜歡的景色全數融入琴音之中。想像著在樹蔭下閉眼聆聽湖水聲，寧靜的感覺使唇角不自覺微揚。

越聽越覺得手癢，忍不住跟著奏起琴曲，配合著對方琴音表達的意境，融入自己所想像的景色奏出。

另一個琴音跟著進入旋律，與自己手下的音韻並不相同，卻奇異地交織出和諧。季熙垂下眼睫，淺淺笑了。
微風習習、水聲淙淙，樹枝婆娑間弦聲清越，另聞者心曠神怡。

琴聲漸緩歇下，餘音在風中一點一點散去。深吸一口氣，這般愉快的感受已經很久沒有碰上了。
「多謝公子。」

「姑娘客氣了，我才要多謝姑娘讓我能夠聽見風景，這可是甚少有人能做到的，姑娘方為第一人，冒昧請問，姑娘善琴藝，門派所選是否為玉蝶？還是姑娘已經心有所屬？」

「⋯⋯」
原本放鬆微笑的唇瓣瞬間抿緊，季熙將琴抱回懷裡，流露出戒備之意。
「⋯⋯奴家僅是山外弟子，技藝拙劣，不敢自稱玉蝶宮的人。公子⋯⋯為何有此一問？」
行走江湖總是多有危險，而自己的能力到哪裡還是有自知之明的。若是眼前的男子有絲毫惡意，只怕她也逃不過了。

「姑娘無須擔心。」指著身上女子裝扮的服飾：「我也只是山外弟子，聽聞姑娘琴聲如此曼妙，不入玉蝶甚是可惜，如若同為玉蝶，往後必有許多時間相處，屆時還希望姑娘能不吝指教。」

「⋯⋯奴家明白公子的意思。 」
聽聞對方也同為玉蝶宮弟子，渾身繃緊的防備才鬆懈下來。季熙福了一福，輕聲回應。
「機緣巧合，竟能與公子相識，是奴家之幸。若他日能再見，還望公子多加指點。」

緊了緊抱著琴的手，猶豫一會，她再度開口：「其實奴家最趁手的，當數琵琶。下回見到公子，在請公子品鑒一二。今兒能得公子指點，奴家感激不盡。」

「指點可稱不上，我還望姑娘指點呢！琵琶雖有涉獵卻並無深造，屆時如有出錯妄請海涵。」聽到對方似乎有福禮的動作，便還禮回去。

「公子是懂音律的大家，切莫自謙。」淺淺微笑掩在琴後，看向天空，大概是應當回去的時辰了。「時候不早了，這兒離湘水鎮甚遠，公子是否要動身回歸了？」

「已經很晚了嗎？跟姑娘談話甚是愉快，令人留連忘返不知時辰呢！姑娘你呢？孤身一人想必也有許多不便和危險吧？可需襄助一二？」

「奴家略懂藥理，足以自保。」
況且臉上的面具也擋去不少麻煩就是⋯⋯輕撫了撫遮去左半臉的面具，在心底淺嘆一口氣。
「公子毋需為奴家擔心。倒是公子雙目不便，可需奴家給您引路麼？」

「多謝美意，能行經至此自是有依傍。」奏起琴音，片刻，遠方掠來一人影。
「這是我的雙生弟弟，天楓，我是由他帶我來此處附近才分開行走的，稍後會由他帶我返回鎮內，倒是姑娘居所何在？我與舍弟送你一程吧！」

「奴家見過公子。」朝突然出現的另一人略略施禮，她將琴抱更牢些，輕輕搖頭。
「奴家住在離這不遠處，就不勞煩兩位公子費心。」時辰不早，她還得回去準備燒飯呢。「若有緣份，希望能再與公子合奏一首。」
再度朝兩人行禮，她抱著琴緩步踏上歸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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