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雄語氣冷淡地斷了莫辰的話,毫無遲疑。冷冽得聽起來幾乎像是發怒了,但那並非因差事差點失敗,亦非因對方一時大意。
他沒生氣,他慌。
他急,但他得急中生智。知自己該冷靜,得努力發揮理智,於是拿出更多冷靜先淹過自己。把那些可能會亂了自己手腳的先收起來,他得讓自己不心慌,不手抖,不亂。
誰都能慌,唯獨他不該。
而這些遏止心緒的工作在他得知莫辰挨刀時便開始進行。
他跟自己說,強硬地要求自己。無論開門會見到什麼,都不能手足無措。然而他一開門,見著莫辰身上插的那把刀,看著就生疼,於是心臟仍不爭氣地狠狠抽了一下。
他俯身傾向莫辰,小心翼翼不讓自己碰著刀子。兩手穿過對方脇下,將對方兩隻手拉起,放上自己肩頭,接著輕巧地背過身子,使力將對方揹起來。快步步出門,離開那間毫無生氣,滿地鮮血屍體的破爛茅草屋。儘管那刀子插在莫辰身上看起來甚是可怖,但他知道還不能拔刀,拔刀要待到交到大夫手上才行。
茅草屋建在亂石臺基上,有些高度,而幸虧如此,他將莫辰揹上馬時減少了些難度。一路伴著自己的白馬甚是溫馴,在他揹著莫辰翻身上馬時,牠也不亂動彈。
他一夾馬肚,奔回方才打暈蘇家千金與王衡的地方。
那匹栗色白花斑馬還給栓在原地,那兩人也尚沒恢復意識,仍蔫耷耷地軟癱在地。
他恨自己方才怎麼就不把那兩人順帶搬上馬了。
他輕手輕腳下馬,幾乎沒怎驚動馬匹。他擔心莫辰摔下馬,便讓他往前靠著馬脖子。他迅速地把蘇家千金扛米袋似地扛起,扔上另外那隻栗色花斑馬。王衡個子大,身體健壯,他稍微費了勁才讓他乖乖地橫躺上馬背。那兩人蝦米般羅鍋著背,俯趴在馬背上。他擔心半途掉了人,於是將他們綁在馬上,他才沒時間再下馬再把人扶起來。他順帶抽了王衡的黑布腰帶,將兩人的眼睛都矇起,嘴巴捂住。
等等要去的地方他不想隨便讓人知悉。
定雄將那匹栗色白斑馬的韁繩繫在自己的白馬後頭。他再度爬上馬背,擠在莫辰前頭,對方的下顎沉沉地靠上自己肩頭,鼻尖湊在自己耳畔,他聽見極淺的呼吸聲響。他想,他得要讓這口氣息延續下去。他往後探出手,將對方的手臂拉到前頭,環過自己的腰,他抽了條衣帶將對方的雙手捆起。
他得騎馬,沒法一直抓著莫辰,莫辰就算沒法抓著自己,他也得讓他抓著。
「駕!」他喝斥,清亮的聲音劃破了周遭蓊鬱林木的靜謐。兩匹馬一前一後,奔馳起來,捲起些微的沙塵土粒,往另一個方向奔去,既不是回蘇宅,更不是前往劉府。
方才遇襲時,隊伍就尷尬地處在蘇劉兩家路途的中段,無論往哪去都得花上快半天路程。若是平常,定雄就安分花上個半天,直接帶著受傷的同僚回劉府覆命,把傷者交給劉府那邊的大夫照顧,順帶將賊人與千金一同交給他們處置。
但現在狀況不同,他不能,也無法把莫辰交給那幫人。
一來沒時間,依莫辰現在的狀況絕對撐不到回劉府。不用半天,他就會命喪半路,死在自己身後,變成一具冷冰冰的屍體。二來他不信任,要下屬直接犯險去面對匪徒的上司,對他們的命會有多看重?他全然不信。再來,劉府有無大夫他並不知道,即使有大夫也不知醫術如何。要是沒大夫,找了個無真才實學的鄉野土包子來糊弄自己,他也不會知道。
他不能犯半點險,他犯不起,也禁不住這損失。
方才縱馬追逐賊人時,他有路過一個熟悉的山坳。他知道那裏的路通往何處──有位他熟識的大夫就居住在附近的小城裡。
飛馬奔去約能在半個時辰內趕到。
或許來得及,他想著。或許。他只能賭這個了。
當那兩馬四人,奇裝異服地出現在寅城時,路上行人都嚇傻了,楞楞地望著他們。背上插刀的新娘與一臉凶神惡煞的新郎倌共乘一白馬,而後頭的栗色馬身上一男一女米袋似地被橫放著,也不知是生是死。
直到那新郎倌裝束的人無視眾人驚愕的視線,熟門熟路地拐進一條石子鋪地的小巷裡,那些路人們才一臉了然地收回視線。
「原來是來找張老頭的啊?」
「他們等著被攆出來唄。」
「呵呵,說得對!」
寅城裡無人不曉得那條巷子裡住了什麼人。
十五年前,自稱「張鬼子」的中年壯漢帶著一家妻小僮僕來到他們這個小城,並在那條巷子裡落地生根,住進間氣派的四合院裡。這座小城一向僻靜,沒有什麼外人會來。難得有外人,而且據說是來自京城的人,大家都覺著新奇極了,很想跟新住戶套點交情。
但那張鬼子一開始足不出戶,只是跟僕人們在那偌大的四合院落裡安靜忙活著。
好事者屢屢偷窺著張宅,見到裡頭搭起了棚架,上頭植滿藥草。天井裡四處堆著漆黑的大甕,層層疊疊的竹架子曬著欲待製成飲片的生藥,乾燥完畢的藥材懸在樑下,在伸手便能觸及的地方。屋裡堆著刨刀、輾槽,貼牆整齊擺放的藥櫃子。一旁還有藥灶藥鍋,便於煮汁。櫃檯上放著戥子,筆墨備全,隨時能寫方子。
於是過幾天,消息傳開,人人都知道那張鬼子是個大夫。
甚至期待能進這四合院瞧病,豈知張鬼子不太讓病患進屋,除了剩口氣的,躺在門板上病懨懨要讓人擔著的,才能進。不然平時張鬼子總親自出診,身邊帶著個藥僮替他提著藥箱,診完再要病患的親人跟自己回去取藥,但仍是不讓人進屋,每每叫人在門口乾等著。
寅城的人都管那叫「京城脾氣」,嬌貴蠻橫的很。不過他們也不跟張鬼子計較,因為他的醫術可神奇了。半死的、將死的,甚至以為死透的,都在張鬼子那手裡活過來。
不到半個月,張鬼子的醫術驚奇了整個寅城,人人都把他當活神仙。甚至有了張鬼子是來自京城太醫署的傳聞,不過張鬼子不怎麼說京城的事,也不常談起自己。便無從證實了。
偶爾,會有人駕著從京城來的華貴馬車,停在張鬼子家門口。裡頭總走出一些身著各式官服的人,神神秘秘進張鬼子家。然而也就只有那些人,即使好手好腳也不用被攆走,能正大光明理直氣壯地進去。於是張鬼子曾是太醫署醫官的傳聞便不再是傳聞了,在寅城居民心裡,他不可能不是。
但好景不常,半年過去。
先是李家大嬸與人私通的事情東窗事發,再來接二連三,像串粽子,一手拉起便是一大串,一件件見不得光的事件爆發。而兇手全是同個人,全是那個張鬼子。雖然醜聞全攤在眾人面前,但張鬼子也不見收斂,三天兩頭便跟哪家的漂亮女兒好上。
無人知曉這張鬼子到底有什麼魅力,能夠讓女子一個個對他投懷送抱。只道是張鬼子給人下了迷藥。張鬼子樣貌平凡,不顯特別英俊,但也不難看。兩道吊梢眉生得特殊,黑亮的伏犀眼慵懶,一張略方的臉,或許年輕時是個俊逸的美男子,但現在就只是個普通中年漢子。眾人忍氣吞聲,無人舉發他,每人都努力管好自家妻女。寅城人人怨聲載道。張鬼子仍不為所動,繼續行醫、拈花惹草。
但終是有人再也受不了了。
張鬼子的妻子范氏自殺了。
在寅城熱鬧的市集裡。
那日,眾人見著她披頭散髮,身著白衣,踉蹌地奔竄。一張臉因憤怒扭曲,杏眼圓瞪,嘴裡尖聲怒罵,句句不離負心漢,聲音幾乎響徹了寅城所有街道。眾人怕極,無人敢攔阻,一路由著她瘋。
直到快正午,才有人去跟張鬼子通報。當張鬼子出現,才踏上街市的一端,方映入范氏的眼裡。那范氏便像是突然回神了過來,一臉清醒平靜,像是終於恢復了平日的賢淑溫雅。她終於閉上了那張整個上午不斷咆嘯的嘴,露出乖順的微笑,張鬼子也跟著安心地笑了。而在人人都鬆口氣之際,范氏一語不發,猛然奪過路邊庖丁的菜刀,站上一旁的攤販桌,站得高高的,讓所有人的目光重新凝在自己身上。接著她發狠似地把自己開膛剖腹,刀子一路從咽喉劃到了下腹,死狀悽慘而驚悚。
之後張鬼子再也不風流了。
寅城人人都以為能過太平日子,安心看診,結果他們發現張鬼子似乎也瘋了。
張鬼子醫術依然精妙。但若要求醫益發困難起來,一切端看張鬼子心情。有時他嘴裡滿是聽不懂的瘋話,有時弄得自己頭破血流,渾身是傷。有時他滿臉堆笑,看似神智清醒,但下一刻便大聲嘶吼咆嘯,行狀瘋癲,無法預測。有人開玩笑說,若一百個人上門,也只有一人能正常就醫,而事實上也相差不遠。人們求得膩了,便往其他大夫那裏去,有得治總比沒得治強。京城來的馬車也少了,張鬼子瞬間似是給整世界的人都拋棄了。新鮮感退去,寅城的人們開始忘記這個人。僅在茶餘飯後說笑時提起張鬼子,若要說鬼故事嚇唬小孩時,他們便提起范氏。
而十五年悠悠過去,張鬼子早不再年輕力壯,成了張老頭。
定雄驅馬,來到那間老舊的四合院,停在紅漆斑駁的蠻子門前。
「開門!」他少見地大聲叱道,偏高的尖細嗓音銳利地割開周遭的死寂。
裡頭一片靜寂,接著有咚咚的雜亂腳步聲往門口靠近。
一開始來應門的是跟著張鬼子幾十載的藥工春貴,春貴把門開了小縫,從裏頭向外悄悄窺伺著。見著定雄,先是驚訝他一身新郎倌打扮,再來被他後頭背上插刀的新娘子嚇一跳。春貴記得定雄,正要替他開門。一陣怒罵狂吼從正廳另端風暴似地襲捲而來,半開的大門頓時砰地關上。
是張鬼子。
「什麼東西亂七八糟!誰准你開的門!」春貴被惡狠狠訓斥了一番,雖早已習以為常,但還是好聲好氣地賠不是。
「你他媽又誰啊!」張鬼子在門內,怒氣沖沖地衝著門外咆嘯。
定雄不耐煩地皺眉,解開莫辰環著自己的手,小心地下了馬。
他走到門前,嘴巴湊上門縫,輕聲地說話。聲音不若平時刻意壓低的那種,而是從未聽過的溫柔嗓音,語氣輕緩,彷若女子道語:「你知道我是誰。」
門內驟然靜了下來。
過了半晌,傳出張鬼子同樣輕聲細語,說悄悄話似地,小心翼翼詢問:「我真的知道呀?」
「你當然知道,我說了要給你條繩子。」定雄神色自若地接著瘋話,依舊以那樣酷似女子的聲音說話。
「妳說過?是什麼樣的繩子呀?」
「拿來綑綁藥草的,咱家用了十幾年的老麻繩啊。」
「要做什麼呀?」張鬼子的聲音有些恍惚,不過聽得出來那話語裡已有幾分笑意,似是有些歡喜地問著。
「繫在你脖子上,把你當小狗遛。」
「好!好!好!還有呢?」張鬼子連聲說好,整人如癡如醉,沉浸在一種異常的喜悅裡。
「老麻繩用得舊了,會刺得你脖子癢癢。再拿起來纏你身周,讓你渾身都刺刺麻麻。」
「好!好……舒服!不,不對啊!我穿著衣服呢,怎麼會感覺到刺刺麻麻?」張鬼子十分入戲,認真地回問。
「你他媽見過狗穿衣服麼?」定雄恢復往常的聲音,冷淡地斥了一聲。
張鬼子沒回話,門內再度安靜了下來。
接著一陣爆笑猛地炸響,張鬼子突地大笑了起來。他將大門大大地敞開,自個兒站在大門口正中間迎接來客。
「原來是我的乖乖小洪爺啊!」此時張鬼子像是全然恢復了神智,老邁而佈滿皺紋的臉堆滿了笑,一面笑著讓定雄一行人進了四合院。
「你別學范爺這般喊我。」定雄神色冷漠,只淡淡地回了這句。「廢話少說,幫我救人!」
他會認識張鬼子是全因為范爺──一位在宮裡很照顧自己的尚食局典御。他從跟著范爺開始辦事起,便知道了張鬼子的存在。知道對方曾是太醫署裡頭一位很不得了的大夫。他聽說對方切開了一位宮女的肚子幫她治病,宮女後來的確給治好了,但手段太過駭人聽聞,於是張鬼子仍是給逐出宮,來到了寅城。但百官皆知他醫術精妙,仍是會從京城駕車來此求醫。
而張鬼子的妻子范氏,正是范爺的親妹妹。
雖然親妹妹死得悽慘,但范爺與張鬼子交情依舊很是不錯,要是得了空出宮,便會來找張鬼子串門子,有時會帶上他一塊兒來。因此他也認識了張鬼子十幾年。後來他來到商號,生大病受重傷,也只找張鬼子整治。張鬼子明白自己以前是宦官,不若其他大夫光只是號個脈便會開始大驚小怪,彷彿手腕再多給他們按按壓壓,他的秘密便會曝光般。
雖然張鬼子瘋癲難搞,但定雄跟他處了這麼多年下來,自是有套對付人家的招。
「救哪個啊?後頭兩個還是前面這個……唉唷,真是個美麗的新娘子。」張鬼子笑嘻嘻,齒列間露出幾個空牙床,一張老臉沒正沒經的。
「他是男的。」定雄斷然表示,招招手示意要春貴過來幫自己。而他與春貴一同將莫辰從馬背上小心扶下來時,他隱約聽見了張鬼子嘴巴失望地嘖了一聲。
他們讓莫辰趴在榻上,方便張鬼子醫治。春貴也身經百戰,迅速地開始準備張鬼子等會兒可能會用上的物什,升火燒柴煮水,取些乾淨的素面白布。張鬼子一臉興致盎然,坐在榻邊的方凳上,抖著腳邊盯著莫辰身上的那把刀東瞧西瞧,似是在考量怎麼下手。
而定雄一放下人,也不再多往莫辰身上瞧一眼。一張冷臉看不出半點情緒,接著毫無留戀地轉身要邁出廂房。
「小洪爺你去哪噯──」張鬼子的話尾尚未落下,便見著定雄突然砰地一跤摔倒,跌在門檻上,發出好大聲響。
春貴給嚇一跳,不過他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只鎮定地繼續備著藥品物什。張鬼子見定雄的摔法有些不大對勁,站起身過去看看定雄。他走過去時,定雄仍只靜靜地癱坐在地面,沒站起身。
「你咋啦?」張鬼子站定雄身後,伸手捏捏對方肩頭。
定雄沒發話,沒回頭。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聲開口:「……我坐一下就好。」
張鬼子敏銳地察覺到事態不大一般。伸手穿過對方脇下,從背後抱住定雄,將他一把從地面上跩起,才發覺定雄的手腿都發軟。張鬼子雖然年屆花甲,不過老當益壯,保養得宜。他輕輕鬆鬆地將定雄拖到一旁,讓他在方凳上坐好。在定雄拒絕前,拉過他的手,硬是替他號脈。
「你是中了毒還是──」他手指才沾上定雄手腕沒一會兒,便突地理解了什麼,捧腹大笑,笑得腰都挺不直了。
「唉唷,我的乖乖小洪爺哦,你也會遇上這種事啊!」
「滾你媽的蛋,去醫人。」定雄咬牙切齒,恨恨地從齒縫裡迸出粗話。
「話說我還沒問你為什麼穿新郎倌的裝束呢?你要跟這位成親啊──」一切備得差不多,張鬼子走向莫辰,臉上笑得曖昧,邊問著定雄。他刻意拉長尾音,讓定雄明白他的話語尚未完結,接著擺出似是要拔出那把刀的架式。「──要看我拔刀麼?」
定雄走回他帶來的那兩匹馬旁。
方才進門後,他跟張鬼子扯閒篇的空檔裡,春貴便貼心地替馬兒們送上了草料與水,讓辛苦奔馳的馬兒們好好歇息。一旁的蘇家千金跟王衡已經醒了,兩人躺在地板上掙扎扭動,想掙開繩子的束縛。他反手便是兩記手刀,讓那兩人繼續安穩地當米袋讓他運送。
他很清楚自己為什麼突然摔了那一跤。
而他也明白張鬼子號了他的脈後便迅速地理解狀況了。
從知曉莫辰挨刀,他下定決心要保持冷靜開始,他就一直緊緊繃著自己,要自己什麼也別去感覺,不帶任何情緒。死死逼自己,要自己不能犯錯,不能喊累,不能停下腳步。身心都處在極大的壓力下。
而他也真的沒停下半步,馬不停蹄地一路將莫辰送到張鬼子手上。初來乍到時,他還沒什麼感覺,直到他見著莫辰臥上那張木榻,見著春貴準備,見著張鬼子要醫治,他才有了實感,突然明白自己能稍微放鬆點了。
豈知他一放鬆,整個人便散架似地坍了,一跤重重摔在地上,還好一會兒動彈不得。一直不斷壓抑著的情緒從四肢百骸湧出,恐懼滿溢上心頭,害怕失去。他打顫,渾身抖得停不下來,腿腳還使不上力。接著被張鬼子拖上木凳。
他不想見到莫辰的臉,不想看對方背上插刀,不想看對方接受治療。一切只是他逃開自身恐懼的手段。不願去面對可能會失去對方的事實,不想被那份無垠無涯的恐懼吞噬。而他要繼續逃避了,透過回去交差這件事。
他翻身上馬,背後仍是繫著那匹栗色花斑馬,跟背上駝著的兩個米袋。策馬往劉府的方向奔去。
他將莫辰還有一口氣的送到了張鬼子手上,那他便得醫好他。不然,張鬼子也允諾過的,要是有他救不活的人,自己可以砸他匾額。
而他不只要砸匾額,他還要將張鬼子用慣的、最喜歡的藥缽給砸得粉碎。
他絕對說到做到,他恨恨地想著。
他抵達劉府時,已是晚上。
而整個下午蘇劉兩家早就像炸開了鍋似的。真的新娘憑空消失,假的新郎倌跟新娘也不知去向,迎親隊伍傻楞楞地回家,帶著空蕩蕩的花轎,一片混亂。
定雄出現時,他見蘇大人一臉面色不善迎向自己,便知對方並不會因自己的女兒平安無事而感到感激。對他而言,蘇家千金果然還只是物品而已,說給就能給,說要換便能換。
蘇家千金方轉醒,便給押著去梳妝打扮,繼續未完成的婚事。王衡給關進大牢,幾個家僕迅速審問,便馬上將王衡的底細摸得清清楚楚。定雄也交代了蘇家千金是怎麼落在他手上的,並將蘇家千金的與王衡共謀的私奔搶親計謀和盤托出,獨獨就落掉了莫辰答應要幫忙蘇家千金私奔的事。
不過無論如何婚是順利結了,賊人也順利捉了。
蘇大人油亮的肥臉上還是露出了滿意的笑容,嘴上終是減了不少埋怨,摻了些讚美進去。
最後,他假意地留他吃飯,他也假意地配合著推拒了幾次才終於能脫身。差事算圓滿達成。他向劉府領回了他與莫辰一開始穿來的衣裳,將它們放進布包裡裹好。新郎倌衣有些髒汙,甚至沾上些血漬,劉府嫌不吉利便要他不用還衣服了。白馬是劉府的所以要還,但那匹栗色白斑馬是王衡的,他們便隨便他騎去了。
離去前,蘇大人像是才突然想起什麼似地開口:「對了,另一位去哪啦?我是說,那個假新娘?」
他再騎馬回到張鬼子的四合院時,已是深夜。
回程路上,當他越接近寅城一步,一顆心便又緩緩懸起。
四周的燈火都熄滅了,黑燈瞎火的。剩春貴勉力醒著,點盞燭火,候著門等他晚歸替他開門:「洪爺您終於回來啦。」春貴含糊地喊著,揉揉眼。
「他人怎麼樣?」
「目前暫時沒事兒了,不過體虛得緊,可能除了服藥外,還要搭配食補來進行……相信以前在尚食局工作過的洪爺在這裡能夠幫上忙吧?」
「可以。」他冷靜地答道,懸著的一顆心終於放了下來。
春貴一臉笑得疲憊,原本看似要折回屋裡去睡,不知想起什麼,停下了步伐。轉過頭,若有所思地對定雄說著:「洪爺您……真是挺神奇的喏。」
「你們會醫術才神奇。」定雄被誇得不解,逕自將馬栓好。繞過天井裡的棚架,往廂房走去。
他現在想見莫辰了,越快越好。
「我是說您的聲音哪。」春貴的聲音在後頭響起。他不得不止住腳步,回頭望向春貴。
「……真的,很像咱老爺那過世的夫人。」春貴苦笑。
他指的是自殺身亡的范氏。
春貴頓了頓,續道:「我很久沒跟老爺正常說上話了,方才替您醫完朋友,老爺望著我的腮幫子很久很久,最後居然問我什麼時候開始長鬍鬚了。」
顯然在張鬼子的記憶裡,春貴仍是那個不經世事的天真小藥僮,自從范氏自殺後,張鬼子的時間彷彿再也無法往前進,永遠停在那裏。
「我也只是歪打正著發現的。」定雄淡淡地答話。
自從發現那般說話能讓張鬼子那瘋癲的腦子稍微正常些──至少能夠和平地與他談話,甚至會有段神智清醒的時間──定雄便會試著這般跟他講話。
原先以為是張鬼子好女色,所以這般說話才引他注意。不過從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內容裡,他慢慢發現自己扮演的「角色」並不是隨便一個女子。
張鬼子一直在跟亡妻說話。
而當自己仿著范氏的聲音說話時,張鬼子便常常希望他打他耳刮子、希望自己打罵他虐待他。他一開始沒想太多,有人找揍他挺樂意揍,但打到後來便也明白了。
張鬼子在懺悔,以這種形式來抒發心裡害死妻子的罪惡感。
「我這麼說洪爺您可能不信,不過咱家老爺夫人是真的很恩愛的。」春貴突地開口。「夫人善妒,老爺便愛跑去偷情,看夫人吃醋,老爺便感覺自己是給夫人愛著的,於是滿心歡喜,豈知後來……唉,不說了。洪爺您忙整天了,早點休息……那個、還有,要是有空,能請洪爺多回來探看咱們老爺麼?」房門半掩著,春貴整個人給房裡的陰影籠罩,定雄看不太分明對方的表情。
「能跟咱們老爺好好說上話,我總是很欣喜的……。」春貴幽幽說著,將門完全地關上了。
定雄實在無法分神去想張鬼子一家的事。
他累壞了,並打算在睡前望一眼活生生的莫辰,僅此而已。
定雄輕手輕腳推開廂房的門,和青白的月光一同悄悄進房。
莫辰靜靜臥在榻上,身上蓋著厚被子。臉上的新嫁娘妝容已經卸掉了,沒了胭脂口紅,一張臉素白而虛弱。髮髻全拆得乾淨,烏黑似瀑的髮絲四散垂落。為了方便治療,大紅嫁衣早早便脫下擱在一旁,赤裸的上身纏裹著布條。空氣裡有股草藥味,與淡淡的血腥氣味。他是不曉得張鬼子是怎麼把人救回來的,不過他覺得定是場惡仗。
不知是夜裡眼睛昏花,還是自己太累了,他站在一旁盯了半晌,總覺得沒瞧見莫辰呼吸。
他走近幾步,無聲地跪坐在榻旁,趴在床沿,使勁盯著莫辰瞧。深夜刺骨的寒氣透過地板一路緩緩攀上他的膝蓋,凍得他打了個哆嗦。
而他終於見著莫辰呼吸了,下顎微微挪動,背部上下平穩地起伏,鼻息淺淺。平安無事地活著,活在自己眼前。
他不知道自己何時睡著了,但事後他回想,只覺自己也忒累,那般難睡的地方居然都能睡下去。
自在那破屋內與趕上的定雄會合後,莫辰便安心闔上眼,失去了知覺。
離開那座山林抵達這陌生的房舍,過程中一直處於深層的昏迷狀態。
他似是做了個漫長的夢,想起自己為何要幫助蘇家千金。
雖然莫辰當初行動的動機是出自善意,卻也沒料到會因他一時疏忽遇上不測。
……若不是有洪定雄在,他恐怕無法幸運撿回一命。
清醒後,身側睡著的定雄映入自己眼簾,他眨了眨眼,盯著對方的睡容。
莫非是為了看護他累得睡在此處了?
訝異著對方的舉止,心裡滿懷著感激之情。
但隨後想起被刺之前發生的種種一切,心中仍對他抱持歉意。
他感到身子還很沉,稍微動一下,背後的傷口立刻尖銳地提醒他負著重傷,「嘖!」
傷口仍疼得厲害,莫辰皺起眉咬著牙忍痛,隨即放棄起身,只轉動著眼珠子環伺周圍。
床旁擺放著像是照料傷患的物品,屋況看來十分老舊,空氣中瀰漫著藥草味,還有各式瓶罐堆放棚架。他不確定這裡為何處,心想應是被帶來能醫治他的地方。
雖是全然陌生的環境,但有定雄在旁側,他心底是挺放心的。
感覺到原先固定在背上的刀已被拔起。
即使當時沒有被直接刺入心臟要害,但利刃沒入的位置很深。
莫辰還記得那刀筆直穿入胸腔時的感覺,刀身剖開肌膚後後體內血液瞬時擴散開來,占據了呼吸的肺所有空間,疼得讓他喘不過氣。一般人受了那樣的傷沒過多久就會傷重而死,他能得救除了定雄及時帶他求醫外,更佩服的是負責診治的醫生技術。
到底是什麼樣的高人能把他從鬼門關拉回的?
內心有太多想對定雄問的事,不過最首先的,還是得跟他道個歉……。
一夜難眠,定雄睡得很淺。
雖然十分疲憊但睡下的姿勢太過不舒服。他幾乎覺得自己只是閉上眼而已,隨時都能醒過來。門外的風吹草動,榻上莫辰極淺的吐息聲,他都聽得分明。遠方不知哪個街坊養的大公雞喔喔啼,旭日東昇,視野裡也緩緩敞亮起來,給陽光染成一片帶著暖意的橘黃。
天亮,他覺得自己該醒了,但就是挺累,渾身痠疼,於是他便繼續閉著眼假寐。
他突然聽見莫辰的呼吸亂了,不再聲聲平緩規律,似是醒了。床鋪微微震顫,接著對方小聲呼痛。
他睜開眼,眼前有對燦金雙眸望著自己。兩人恰巧地對上眼。
以為莫辰要死了時自己心裡慌得跟什麼一樣,後來知道莫辰沒事他實在安心極,但現在看著莫辰睜眼清醒,心裡卻有股說不上來的怒意。
「我去喊大夫。」定雄迅速別開交會的視線,把手搭在床沿一撐,猛然站起。但跪坐了整夜,血脈不甚流通,兩條腿痠麻刺痛,讓他幾乎又要一跤摔倒。
「真他媽……。」他低聲咒罵自己的雙腿。身形搖晃片刻,腳下踉蹌幾下,才終於站定,推門走了出去,把莫辰留在房裡。
外頭有陌生男人推開遠處某扇房門,跟某人交談的聲音,男人說話極緩,聽起來溫和文雅。
「我要殺了那隻畜生!」突然有另一人扯開破鑼嗓子大聲咆嘯,屋瓦門框都給那大嗓門震了下。接著那瘋漢嘴裡嘟嘟噥噥一陣,一串粗話惡語不斷冒出,不知在發什麼顛。他走到哪,皆是一片碗盆乒乒乓乓齊摔的聲響。
「你是要殺哪隻畜生呢?」雖然聲音狀似女子,但依稀能辨識出那是定雄在說話。
「哦!妳在呀!」瘋漢態度聽上去似是突地軟化,語帶笑意。「至於畜生……我得好生思量殺哪隻好!」
「說什麼呀,咱家哪有其他什麼畜生。」
「咦?不是有那──」
「咱家養的畜生不就你一隻而已麼。」
瘋漢爆出一陣興奮的低笑,笑得極歡。
「廂房裡的傷患醒了,你去看下。我去弄早點。」定雄恢復往常冷淡的聲音,腳步聲漸遠,約莫是去弄早點了。
瘋漢的身影往莫辰所在的廂房靠近,從遠處淺淺的灰影,到站在門前,讓人能清晰地看見漆黑的剪影。
那瘋老頭推開房門,一路毫不猶豫走向莫辰躺著的榻邊,步伐飛快,迅速地逼近莫辰,莫名給人一種壓迫感。那瘋老頭一身老舊青布衫,整個人不修邊幅,有些邋遢。頂上毛髮稀疏,腮幫子上蓄著幾綹斑白灰鬚,像是給狗啃了般,看起來甚是滑稽。一張老臉皺紋橫生,臉上生著棕斑。吊梢眉也灰白,透出老態。但兩隻黑亮的眼睛炯炯有神,盯著莫辰時,竟有幾分蛇盯青蛙的氣勢。
瘋老頭盯著莫辰,也不發話,只古怪地嘿嘿一笑。
霎時定雄已睜眼與他對視。
隱約能見到定雄與他視線交集時,灰黑的瞳孔內透露著些許不快。
果然……是在對他擅自行動搞砸任務的事惱火吧。
莫辰才正要準備開口,定雄就搶先一步發話立刻從床邊站起。
只見對方忽地腿一軟差點站不穩,定是跪在床邊睡了整夜才讓膝蓋麻木不堪。
目送著對方忿忿咒罵粗話後走出房外,頓時他還真沒意識到自己才剛脫離險境,還有任務的事情不知道怎麼樣了。
估計是昏迷了太久錯過許多事,莫辰的腦內仍有些混亂。
先是意外定雄竟然為了照顧他守在身旁整晚。
除了訝異,還有些覺得不太真實,但心頭感覺暖暖的。
隨後他聽見了房外傳來男人的咆嘯聲,劇烈踏步沉重地踩踏地板,跟物品摔破在地板的吵鬧聲響,彷彿醉漢在發酒瘋一樣。
然後接下來,他不是很確定,那狀似女人的聲音……那個在跟前者那男人說話的人是不是定雄。
聽著兩人奇妙的對話,莫辰還真不知該做什麼感想。
若確實是定雄在跟男人說話,那他還真以為自己是否還沒睡醒。
到底昏迷的期間內究竟發生過什麼……太多想確認的狀況了,恨不得想立刻下床。
但背上即使沒了原先那把刀,傷口仍是痛得他只得先乖乖安份躺床,連動都不能動的狀態下聽著似是那剛才粗魯的男人逐步逼近房間的聲音。
房門粗暴地被推開,門口一道漆黑長影落在灰白的地面上。
只見一個外表魯莽的老頭子踏入房內,筆直朝著莫辰而來。
或許是外表看起來過於不正經,散發瘋瘋癲癲的氣息,莫辰還以為是外頭哪來的流浪漢,甭論能與治療他的大夫身分有所聯想。
他瞧對方靠近後不發一語,目光銳利地注視著自己,便也不甘示弱地直直回望。
雖帶著傷渾身無法動彈,但一雙金色眼眸仍散發著桀傲不馴的態度。
「……好!嘿嘿,好!」那瘋老頭見了莫辰的眼神,不知自顧自喊些什麼好,接著又是嘿嘿怪笑一陣,滿臉堆歡。
「張鬼子。」他仍是笑瞇瞇地,臉上從進門起便保持著同樣的笑容,看久了有些令人不安。嘴裡突地冒出自個兒的名字,像是要作自我介紹,但他也就只說了這三字介紹自己。
「唉,昨日見你,你還是個貌美如花的大姑娘。」張鬼子冷不防地提起莫辰昨日的裝束,語氣聽起來十分惋惜,彷彿巴不得人家繼續作那樣的打扮。說著,張鬼子自顧自拉張方凳,大大方方地坐了下來,神態輕鬆,不知是打定主意來跟人閒聊的還是來探看傷患的。
……怪里怪氣的傢伙。
莫辰不發一語盯著那老頭發出詭異的笑,心中仍只有這股想法。他依舊朝老人投以不信任的眼神,隨後聽見嘻嘻哈哈的對方口中吐露出三個字人名。
張鬼子是這老頭兒的名字嗎?
莫辰心中默默記下,這名字他從沒聽說過,那除此之外又是個什麼身份,是這房舍的主人?
「喔,小生是實實在在的男性。至於昨日……為何穿著那裝扮,沒問過另外一位嗎?」聽對方一副感到可惜的態度沒好氣的回應,順便繞個彎探聽定雄與他是否熟識。
「你說咱的乖乖小洪爺麼?」張鬼子一雙眼骨碌碌地在對方臉上亂滾,不知在看些什麼。
「唉,昨日我醫完你便累得睡下了,小洪爺送你來之後又急急忙忙帶著其他兩個人出門了,回得晚了,無論如何都是碰不上的命,問不著!我連你名字都不知道!反正小洪爺帶人來要我醫,我就他媽的醫!不管是著女裝的男人還是各路鬼怪,不然我還真該跟小洪爺好好聊上一晚的……哎,我是不是該先去找他說話說個夠……。」張鬼子說著又自顧自站起身,一副真要立馬起身實踐,拋下莫辰不管的模樣。
他轉身往房門口那走了幾步,正欲推門卻又收回了手,笑呵呵地折回來坐下。
「……我忘了小洪爺要我來瞅瞅你。」他忘得倒挺理直氣壯。「手給我。」
聽見張鬼子稱呼定雄的方式忍不住噗哧一笑,瞧對方一連串傻頭傻氣的舉止,且談起他人有股親切的味道。心想或許真不是什麼可疑人物。
但還真不敢相信眼前這名瘋癲老人就是醫治他的大夫。定雄竟然認識了個有著高超醫術的人物。
莫辰理解對方身份後這才眉宇間舒展而開,「莫辰。這是小生的名字,你家小洪爺的同事。」
這暱稱聽了越覺得有趣,也跟著這般稱呼定雄。他對張鬼子釋出善意自我介紹後,開始透露著些許好奇,望著對方思索。
想著張鬼子大概是要替他把脈,將手慢慢伸出被窩,動作小心盡可能不要牽動到傷口。刺痛感令他略咬著牙不發一語,讓左手臂提上到對方面前。
「……你是咱們家乖乖小洪爺的同事?哎?可你可沒淨身乾淨啊!」張鬼子一臉不可置信地大喊,毫無顧忌地。
雖然定雄不算常來,不過要是來了,總會跟對方報備近況。但張鬼子的記憶似乎總自個兒回到好幾年前,那時定雄仍在宮裡,他便自然而然地認為對方身邊同樣都是宦官。也以為莫辰指的同事便是這個意思。
「……這宮廷還真不太妙,放你這麼個好皮相的小伙子在宮裡不顧,難道不怕宮女嬪妃們都、哎,不過宮裡的人似乎也不是都要……」張鬼子自言自語著。
他見著莫辰手伸得困難,才注意到對方是趴著的,一拍腦門,起身沒頭沒腦地大聲嚷嚷:「哎!誰他媽這樣讓你躺著的!是我嗎?我昨日昏頭啦?」
「春貴!」張鬼子朝門外大喊。遠處有人模糊地答腔,聽起來像是早上在外頭推開門與人交談的男子。
一陣不疾不徐的腳步聲接近,房門打開,被稱為春貴的青年走了進來。春貴相貌平平,一臉老實誠懇樣,有種平易近人,讓人容易信服的氣質。
「老爺有事吩咐?」春貴恭恭敬敬地問著。他一身粗布鴨卵青衣,腳下著雙平頭履。頭髮整齊地綰在腦後,用白布條繫著。整個人乾乾淨淨的,與張鬼子全然不同。
「噯!?」
莫辰瞪大了眼愕然以對,沒料到張鬼子會如此反應。彷彿不知曉定雄如今在商號工作,並非是宮中宦官。
他忍住了要張鬼子別提起此事的衝動,這麼大聲怕是定雄都聽得清楚。尷尬不已,不如待會裝傻帶過。
「……小生只會碰青樓的女子,宮裡的女子若隨便惹上可難以脫身囉。」無視淨身話題隨口瞎聊以往的經驗。
接著張鬼子注意到他躺著不便突地叫了人進房,他見聞聲步來的青年看來白淨理性,是能正常溝通的人,約莫是張鬼子的助手。
莫辰醒來後臥在床上連動都有困難,只能見著在房內忙進忙出的人們釐清狀況。
他身在此處應是能安全靜養的,可不能動,不知該休養多久,後來任務的事兒如何,仍是讓他心裡有些焦躁,他等等還有事想問定雄,眼神在一老一少兩者間來回想著他們打算做什麼。
「春貴啊,咱們把他翻過來。你顧頭,我顧腳。」張鬼子下達指示,伸手將莫辰身上的棉被整個掀起,迅速折成數疊,方方正正地抱在手上。
「失禮了。」春貴側身坐在莫辰左側,伸手從莫辰頸子底下穿過去,搭住對方右肩,將他上半身扶起,移向自己,用自己的身體穩穩撐住對方,是個看似將莫辰整個人抱在懷裡的姿勢。接著春貴左手繞過莫辰頸子,抱著對方左肩,維持似相擁的姿勢,整個人往前倒,將莫辰翻過來,同時,張鬼子伸手從莫辰左腿下穿過,拉出右大腿,迅速而安穩地將莫辰翻了過去。
春貴沒馬上放下莫辰,有力的臂膀仍環著莫辰,不知在等些什麼。張鬼子咚咚地跑到另一側,將方才摺好的棉被墊在底下,春貴讓莫辰躺上去,像躺上一個鬆軟的大枕頭。他們把莫辰上半身墊高,讓人呼吸更暢通些。
「噯,你也乖乖,挺好。的確,宮裡的人無論誰都別沾的好。」張鬼子聽莫辰如此答道,滿意地點點頭,誇對方乖巧。只怕以後要是有「乖乖小莫爺」這般的稱呼都不奇怪。
「春貴你回去忙唄!小洪爺的早飯要是弄好了就叫他端過來這裡一起吃。」張鬼子揮揮手,攆春貴出去。春貴乖順地點頭,安安靜靜地退開。
張鬼子笑瞇瞇地拉過莫辰的手,替他號起脈。過了片刻便將對方的手放了回去。眉毛都不動一下,依舊擺著同張笑臉
「你呢,得在這兒再住上個一週修養。」並不是個建議,而像確定對方就會住下一樣。
兩人雖是將他大動作的改變躺姿,但扶著的位置算得精準,絲毫沒有碰到傷口,動作相當熟練。
還沒法動的莫辰只能讓春貴幫他好好支撐著,配合放鬆身子讓兩人方便做事。
而後張鬼子將摺好的被單置放在他身下後,便覺躺著瞬間沒入到柔軟中,比方才舒適得多了。
他想這張老頭子說話時雖給人感覺吊兒郎當的,但處理傷患時倒絲毫不馬虎。
替病患拔刀與處理外傷這種細心的活兒,更不像腦袋渾沌的瘋子能好好完成的事,讓他不禁對張鬼子這人感到好奇。
「哦,乖乖嗎?倒很少被長輩稱讚乖巧呢,小生可是常被家裡大人說是壞胚子。」
聽對方回應了宮內女子沾不得的話題,他心想張老頭似乎對宮內的事有些了解,或許是因為與定雄在宮內認識的關係?莫辰只能從方才聊天聽到的事兒來推測。
待春貴出去,張鬼子確認莫辰躺得好好後,便立刻替他把起脈。
迎上那面皺紋瞇成線狀笑嘻嘻的表情,他有種正在跟慈祥長輩互動的感覺。
「一週?還挺久的欸……」
說實話莫辰也早有心裡準備要花長時間養傷,只是若得一直臥病在床對他而言挺悶的。
「要是張老爺子不怕被添麻煩,小生就偶而當個乖乖聽你的話囉。」
他方才觀察著張鬼子張羅自己的過程,現在已不覺得對方是瘋癲老頭,反倒給人一種安心感。
「那是他們不識貨,你當然是個乖乖。」張鬼子收起笑容,正色說著。「乖乖小洪爺帶回來的當然都是乖乖。你們呢,要在這住多久都行,不過我哪天膩了也有可能攆你們回家就是了。」他一本正經地說著瘋話,前文不對後文。
「何況你要是不值得救,小洪爺不會帶你來見我,他昨日也不會心慌到摔跤……嘿嘿,來談談你的傷吧?」張鬼子說話顛三倒四,挺習慣從這個話題跳到另個話題,完全不顧聽者有無辦法跟上自己。
「你還挺走運的。斷不得的都沒斷,傷不起的也沒傷到……對方身形比你嬌小點,力氣也差些,幸好因此骨頭沒怎麼傷到──是女孩子嗎?感情糾紛?原來你穿新娘服不是要跟小洪爺成親啊?」他笑嘻嘻地將混話摻在正經話裡。
他方才自己也說了,自己連莫辰的名字都不知道,從這點便能得知張鬼子對於他們兩人為何身著喜服前來的前因後果完全一無所知。但他似是從下刀手法,刀子沒入體內的傾斜程度,創口形成之勢,判斷出行刺莫辰的是個力氣小的、身形也稍矮的人。見莫辰方才提起青樓,他便也自然的覺得大概是女孩子。
「好好,承蒙張老爺子跟乖乖洪爺們的賞識,小生才得以撿回一命。……謝謝你們了。」
他見張鬼子對定雄好,也對定雄信任的人好,便也將對方視為可信任之人。
聽到昨晚那齣心慌摔跤之事,莫辰微微感到些許不可思議,早上他是看過定雄雙腿痠麻導致站不穩差點跌倒,但張鬼子說的另一起便讓他有些難以想像了。
一直以來他對定雄都是冷酷、俐落冷靜的印象,要說他會因心裡焦慮而渾身癱軟,那可讓莫辰完全無法理解怎麼回事。
而從張鬼子的表現看來,也不太像是隨口胡謅。這令他內心五味雜陳。
隨後話題一路聊到自己傷勢的事兒,雖然張鬼子並未參與到事件所以猜想的狀況有些出入,但他並未說錯,「確實是姑娘做的。」
莫辰露出一抹苦笑回答著,「就是身為新娘卻半路離去沒好好跟新郎拜堂的報應吧。」
他同張鬼子說胡話那樣也隨口說說理由。
「張老爺醫術精湛,觀察入微,小生佩服。像您這樣厲害的人卻不待在京城,必定也是因為某些原因才選擇隱居於此吧?」
莫辰隱約覺得眼前的老人家似是有著許多經歷,但他也只是基於好奇跟對方提起,倒也並不是那麼熱衷挖掘別人八卦。
見莫辰也同自己說混話,張鬼子卻一臉「原來你們真要成親啊?」的愕然表情。明明自己很愛胡說八道,但見別人也說,他就一副信以為真的模樣,不知是真信了,還是故意裝糊塗鬧人。
「我幹嘛待京城呢,這裡空氣好,人好,樹好草好!」張鬼子斜乜莫辰一眼,似是察覺什麼。他沒個正經的閒扯一氣,接著突然站起身,俯身貼向莫辰,兩手撐在對方身側,距離莫辰甚近,到了讓人不舒服的距離。
「好哩,最後讓我聽一下,我就要去吃早點了,你呢,就好好吃好好睡好好養傷,一周內都沒事,就沒事啦!」不知他口裡的「聽」是在指些什麼,但他說得認真,完全不似開玩笑。
接著他將臭哄哄的油膩腦袋往莫辰胸口湊過去──
定雄端著早點推門進來,見著了這情況詭異的一幕,皺眉道:「你們在幹嘛?」
「噫!你來得正好!」張鬼子整個人從床上彈起,奪過定雄端的托盤放到一旁,將他拉到榻邊。定雄此時已換下新郎裝,穿回原本的衣服了。
「你幫我聽聽他的胸口有沒有聲音!我都想喊春貴過來了,我最討厭貼著男人!」張鬼子嚷嚷著,沒想過可能對方也不想給他貼著。
定雄一臉不解,但還是乖乖照做,學著張鬼子的姿勢,將耳朵貼在莫辰左側胸口上。
「你有沒有聽見什麼?」張鬼子緊張地問,弄得定雄也跟著緊張起來。
他怎麼聽就只聽見莫辰的呼吸聲與心跳,他應該要聽到些什麼麼?還是說沒聽到些什麼才是好的呢?
「……我什麼也沒聽見啊?」他抬起頭,蹙著眉頭,望向張鬼子,等張鬼子給他個解釋。
張鬼子一張臉愕然,神色凝重,彷彿有什麼大難臨頭。「你是不是沒專心聽!你再聽聽!確是有什麼的!」
定雄給張鬼子沉重的臉色有些嚇著了。又把腦袋埋回去,緊緊摁在莫辰胸前,屏氣凝神細聽半晌,仍是沒聽見什麼不一般的。
見著張鬼子那似是相信他們真打算成親的模樣莫辰忍著笑意,他想對方若沒正沒經的,自是也同樣回敬對方一番,看著也覺得逗。
隨後忽然感到頭上落下一道陰影遮蔽了室光,那張佈滿皺紋的大臉就這麼占據他的視野。
老醫生逕自撐起身手貼著床周俯身看著他,那臉距離近得霎時把莫辰嚇得愣了會,皺起眉回望著對方。
「你這是在幹嘛!」這般不明就裡的舉動令他想立刻閃躲,但動作一大動到傷口,隨之而來的疼痛感令他倒抽一口氣。
張鬼子也不知多久沒洗身了,這距離湊來就嗅到對方身上日積月累的味道,他又痛得要死動彈不得只得被迫被那氣味薰得頭皮發麻。
心裡不斷哀嚎著誰能來幫他時,便聽見定雄開門打斷兩人的聲音,張鬼子也隨之咻地立刻離開床邊。
目視著換回尋常裝束端著早點進門的定雄,莫辰盯著他的眼神內盡是滿懷感激之情。
「張老爺子是打算要聽診是吧?早點說清楚不就得了,還有拜託你去洗個澡……」鬆口氣後癱倒在床上才發覺身上都給嚇出了身汗,而後面那句建議還刻意放大音量說得清清楚楚。
莫辰不太懂老醫生是有什麼打算,不懂醫術的他只能懵懵懂懂聽著一旁兩人的對話。
在他覺得能放輕鬆些時,感覺到又有人逼近床邊。
他回頭一看,是同樣滿臉困惑的定雄照著方才張鬼子的動作又在按在自己身上。
雖是跟張鬼子比起來顯然好太多了,但見著定雄壓在他身上湊近時還是覺得有股說不出的不自在,並非是嫌惡的那種,他說不上來是什麼感覺。
乖順地給對方聽著胸膛。
莫辰胸腔內的心臟規律地鼓動著,透露著身主目前情況穩定健康。
肺部也因受到完善診治,正常地隨著呼吸起伏運作著機能。
奇妙的是定雄臉頰貼覆在胸膛上時,莫辰心裡那說不出的感覺越發強烈。
某種情緒湧上時會刺激心臟的跳動頻率,而房內一片寂靜更是讓這體內的聲響愈發明顯地顯露出來。
心跳得很快。
他不明白為何情緒仍有些靜不下來。
張鬼子對莫辰的抗議充耳不聞,完全不認為自己該洗澡。
定雄不敢太用力壓著,怕把人家的傷口壓疼。但又擔心聽得不分明,維持著奇妙的姿勢俯在對方身上,耳廓緊貼著莫辰胸膛,耳畔有血肉的溫暖,耳裡全是莫辰胸腔裡的聲響。
上回從豐倉到饒安的路上,自己坐在莫辰前頭,聽了整路的心跳聲,聽得他都能記著那拍子了。事隔幾個月,他仍是能清晰地憶起那聲音,此次再聽,怎覺得莫辰心跳得有些快……
然而除了呼吸心跳聲外,仍是沒聽見張鬼子等著的那個「聲音」。張鬼子在旁邊凝重地望著他,逼得他越發心焦。
「除了呼吸跟心跳聲外什麼也沒有啊……就是心跳快了些?」定雄冷淡的語氣給張鬼子弄得有些急躁。
「有呼吸聲?」張鬼子一臉嚴肅地確認著。
「有。」
「哎!那就沒事了!」張鬼子一臉豁然開朗,說完便笑嘻嘻的出房了。
留下定雄與莫辰兩人無語相對。
雖是搞不太懂情況,但從張鬼子的樣子大概能猜出是在確認莫辰身體是否無恙。
見著老人家樂歪歪地出了房門後徒留兩人在室內,恢復了靜謐。
莫辰愣愣地望向定雄,而對方也正巧回視著他。
他想起自己原是打算找定雄好好聊些什麼,整理了思緒一番後,還是先擠出了三個字:「對不起。」
畢竟給人添麻煩的是他。
提出任務外的行動方針而害得兩人無法跟委託人交代的,是他。
因為一時大意受了重傷差點死亡而害得對方得幫忙收拾殘局的,是他。
定雄該為這些對他表示不滿發脾氣,那是理所當然的。
莫辰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
方才心跳聲這時才漸漸恢復穩定,若他能隨意地擺動身子動作,大概就會手按在胸前呼著氣。
他還是想不透剛才那種反應代表著什麼。
原本見著只剩他們兩人,定雄是挺想再找個理由溜出去的。
方才他仍見到莫辰仍是來氣,雖然張鬼子要自己幫忙聽診的事兒讓他暫時拋開那些不滿的情緒了。但一是一,二是二,不能混為一談。他仍是氣惱。
他不想對莫辰發怒,於是在自己心情平靜下來前,他都打算躲開人家。反正對方也要養傷,這些煩雜事也不急著攤開來談。
「……我還想讓你靜養呢,你非得現在跟我道歉?」他平靜地開口,語氣裡有隱忍著的怒氣。「你現在又是跟我道什麼歉?」
「當然是……蘇家千金那事兒不是嗎?」莫辰反被問得疑惑,他能明白定雄鐵定在生氣,但不懂對方這麼詢問的意思。
「我做了些什麼讓人不快,這你是清楚的。……所以無論如何就是得先道歉,雖然,光只有道歉也彌補不了什麼。」
他挺難得的對定雄如此真誠實切地感到愧疚。
對方怎樣數落大罵或者冷淡不予理會,那些他都能接受。
但無論如何他都要先跟對方表示他是在乎這些事的。
定雄很氣,且知道自己並不是因為這件事氣惱。
「不是!當然不是!」他氣得跺腳。他氣呼呼地瞪著莫辰片刻,眉心擰在一塊兒,兩片薄唇欲要說些什麼,但只是顫了幾下,沒發出聲音。
他深吸口氣,平復心緒,極其冷靜地開口。
「我把他們兩個都送回劉府了,該成親的成親,該吃牢飯的吃牢飯,不就沒事了麼?這個有什麼好道歉的麼?沒有什麼要彌補的,因為也沒有該彌補的事不是麼──」說到最後語氣仍是焦躁起來,忍不住發怒。
「對!你讓人不快,我就是氣你!」他憤怒地喊道:「我氣你一開口就跟我道歉差事的事──」
「我他媽難道在乎麼!」此話一出,定雄自己也愣住了。
那句情緒激烈的「不是」讓莫辰發了怔,若不是差事他想不到還有其他什麼理由了。
定雄向來總是以工作優先,凡事都以任務為重。且這整件事情上能讓對方生氣的不就只有這件事?
莫辰一動也不動地躺在床上聽著定雄發難,但聽下來神情愈發驚愕,面對著氣得火冒三丈的定雄,他心中無措。無措於完全無法理解對方是怎麼了。
「……不在乎?」
見對方止住了一連串的怒罵片刻,莫辰才輕聲的詢問。
「你氣我對你道歉……是嗎。」
他將視線從定雄身上移開,眼神飄往一旁,不知望向哪裡。
思索片刻後,仍是想不明白對方語中的含意。他回首眼神堅定地對定雄續道:「反倒讓我不明白你了。但那無所謂,你有什麼不滿就儘管說出口,若這能讓你感覺舒心些,那就這麼做。」
他認為定雄這般大發脾氣總比悶在心中不發一語來得好。
……自己剛剛說了些什麼去?
不在乎差事?他剛剛是說自己不在乎差事麼?
定雄自己都給自己突然迸出的一句話嚇壞了,腦袋一陣轟轟亂響,心裡全亂了套。但喊出的瞬間,不知怎地覺得並無不妥,說完反而有股平靜踏實的感覺──像是確定了自己真的不是那麼在乎差事一樣。他現在感覺挺複雜的,自己一直堅持信守的價值觀,居然會在某天給自己一手拋開了。
他氣些什麼,他越發想得清楚了。
而現在莫辰越是不明白,越是一臉坦蕩的要他敞開來談,他就越是莫名感到惱火。
一時氣憤,他衝著莫辰喊道:
「我不就氣你差點隨隨便便死掉麼!我他媽就只氣這件事而已啊!」
差事能失敗,人卻不能死第二次,一次便會玩完。這樣的道理明明很簡單的,對方怎麼就是不懂?他不要莫辰因為差事道歉,不要莫辰用一副自己給人添麻煩的懊喪語氣說話,他不要這些。
他明明不覺得被添麻煩啊。
他明明──
「操……!」方才那一喊他真是解了氣,但他冷靜下來回想,總覺得自己說了什麼很不得了的話。
「操、操!操!操!操!」他邊罵著粗話,轉身背對著莫辰一路抱頭蹲了下來。他自己把自己搞得好亂好亂。
「咦?」
莫辰接受對方迎面衝來的怒意,但獲得的卻是他意想不到的答案。
──也就是說,自己的生死定雄是那麼的在乎看重嗎?
有些過於突然,他頓時腦袋有點混亂,各種複雜情緒交織。
深呼吸讓自己平心靜氣後,細細思索著定雄這陣子的情況。
迎親隊伍上,他帶著蘇家千金要去找賊人時,定雄沒有阻止,他要的是莫辰記得回來。
想起張老頭提過當日定雄將他優先送來求醫,才又將另外應是蘇家千金跟王衡兩人帶去交差。
以及定雄昨晚為了他的事心頭慌亂站不穩。
難道這些都是,定雄把他看得比差事重要的表現嗎?
理智上得到的結論是肯定的,但感性上仍是有些難以相信。
莫辰越想越發覺得內心另股情緒淹沒了原本的愧疚。
──覺得被人真切的關懷、在乎重視著。
雖然對方絕對打死不會直白地說出對莫辰的這些想法,但行為上已經足以證明了。
他躺著不動想著這些,都覺得不好意思起來。
見著身旁定雄正咒罵著一串粗話,就像他剛才要對方有不滿就喊出來解氣那樣,真照辦了。
「……」
望著那抹背對他蹲下的身影,頓時真希望能立刻下床走向前安撫對方。明明是自己造成的不愉快,但見著這樣的定雄,他心有所不忍,不知不覺對方默默願意付出這麼多,就只是希望能再見到活著的他。
「那麼,我便答應你以後不會再離你而去了,行嗎?」
他緩緩地吐露了這句話。
在定雄見到莫辰身上插著刀,倒臥地上,不知生死時。不知怎地,他最先憶起的,是大紅絲綢涼涼地從手指間滑落的觸感──
他多麼懊悔那時他鬆開了手。
莫辰吐露的話語讓他止住了粗口,他沒立即答腔道好,只是沉默。抱著膝蓋蹲在地板上。
過了半晌才遲遲地開口,語氣仍是忿忿不平:「……你答應歸答應,不如說到做到!」
他又想起什麼似地,整個人來氣。他轉頭氣呼呼瞪了莫辰一眼,又快速地別過頭去。
「那你當時還答應要活著回來拜堂你怎麼就沒回來也沒活──嘖!你是有活著沒錯啦……」原先只是想舉例翻舊帳,指責對方都沒信守承諾,但自覺舉例不當,都要將人家說成死的了。便恨恨地打住。
「……答應事情很容易的不是麼?」他低聲輕輕咕噥著。「那解釋呢?你離開前說回來要給我的解釋是什麼?」
答應別人容易,能否做到又是另一回事。
莫辰聽見定雄那句埋怨後又陷入了沉默。
他很希望能夠信守對定雄的承諾,望著對方此時顯得瘦小脆弱的身影,甚至有股衝動想將手伸上前牢牢摟住,告訴他自己一直沒有忘記。
但事至於此他便覺沒有說出這句話的資格,一股失落的情緒湧上,難受得不亞於被刀刺入胸膛時那股喘不過氣的感覺。
「是呢……我也想好好地跟你說上這些。」
離去的當時,他答應過定雄會好好跟他解釋。
為何他會寧願冒著危險選擇幫助蘇家千金。
「我想你也能夠理解,被人束縛著,無法選擇自由的感受吧。或許你的感受還比我更強烈才是。」他暗示著定雄成為宦官的過去,但只是輕輕掠過,並無深入談起的打算。
「但你最後選擇了妥協接受現實,我無法像你那樣。於是我成為了別人眼中反動的存在,不想接受家人的安排、寧願選擇自己的意志,不想被別人束縛。……就像隻不甘被豢養飛出籠外後一路跌撞碰撞的鳥。」
雖然聽來他的選擇並不是相當順遂,但能感覺得出仍堅持著自己信念。
「見著了跟自己很像際遇的人,就想要幫助她。這便是我做出那決定的理由。……當然,最後會變成這情況,也是我太高估自己了,但我並不會後悔做出這個選擇。唯一感到後悔的,是忘記了這件事是可以找你參與的。獨來獨往慣了,總是會想著不給人添麻煩,但事實上,真正帶來麻煩的是自己的想法。」
莫辰說出了這些,似是也在深刻反省著,霎時他才明白,同樣的事情換個做法,或許得到的結果就會不同。
定雄明白莫辰意有所指,他便也安靜地聽。他總覺得難得聽見莫辰這般認真談起他自己的事情。
而自己是妥協、接受現實的麼?或許是罷。
給子驥他娘拐騙去動刀淨身後,世上看似只剩朝廷能容他。若說這是做出妥協,那他確實是妥協著的。
但他若是接受現實的,他就能坦蕩地向身周所有人承認自己是個閹人,活得更自由自在。而至今他能做出的反抗,除了跟家庭斷了關係,向周遭人隱瞞自己的事情外,便什麼也沒有了。
他一直不明白莫辰為何幫助蘇家千金,在莫辰自比籠中鳥後,他便依稀地明白了。
「哦,你終於說些人話了。」聽著莫辰最後那深切的反省,他終是覺得心裡舒坦多了。但嘴上仍是不饒人,涼涼地說著。
一開始找自己一起不就好了嘛。雖然或許事情發展不一定會變得更好,但有什麼事情,兩人一起擔著難道不好麼?
「……你要飛便飛嘛,要飛得累了,跌跌撞撞得慘,記得偶爾也能停在枝頭上小憩,那不就好了麼。」
他不想作誰的籠子,不想綑綁住誰。然而他是願意在對方需要時提供幫助的,他只是想表達這件事。
聽出定雄語中的含義,心中覺得感激。
若對方希望他這麼做,且自己也投以信任,便會願意彼此互相幫助。
他想好好珍惜並且替對方著想。
感激著這在外遊蕩得來不易的情誼,視之如珍貴的寶物。
「……謝謝。」
能夠還活著也是多虧定雄,對方確確實實地在用自己的方式幫助著他。
見定雄似是消氣,他也感覺自己的愧疚感少了許多。
兩人言談至此話說開了,莫辰才想到自己醒來後都還沒進食,肚子早餓得發慌。
話說開了,心情也舒坦多了。比起跟自己道歉,還是這句謝謝順耳多了。
定雄想起方才自己是來送早飯的,他站起身,伸手探探矮桌上的陶鍋,一邊碎唸著: 「哦,都你,盡在飯前跟我說這些,粥都……」
陶鍋保熱,摸起來仍有些燙,看來裡頭還沒冷掉。
「……嗯,還熱著。」他坐上床,從一旁堆疊倒扣的白瓷碗裡取了一個,打算盛粥給莫辰。揭開陶鍋鍋蓋,裡頭冒出熱氣,周遭頓時漫著一股藥膳氣味。
一早春貴便取了些藥材,跟定雄講解藥性,教他如何妥當地料理會比較適當。順帶要定雄放進鍋裡一起煮粥給莫辰。他是不懂藥理,不過他相信春貴。
他盛好一小碗粥,擱在自己端正併攏的腿上。他望向莫辰,一臉認真地問著:「你有辦法自己吃麼?沒辦法就給我餵。」
他仍靜躺在床望著定雄準備早點,不知怎地挺喜歡現在這樣的情景。
外頭暖黃的光線從門窗進入室內,投射在定雄身上,將他身體的輪廓勾勒出好看的金黃。桌上陶鍋蓋打開後令人促進食慾的香氣頓時滿溢在室內。
那畫面盯著怎樣也不膩,直到定雄已將藥膳粥盛在碗內詢問要不要吃時,莫辰才回過神來。
他現在平躺著,若要自己坐起身怕是傷口又疼得要裂開似地,痛是一回事,更不想讓張鬼子會因為他傷口不慎出血又要嘮叨一頓。
「你餵我吧。」
莫辰老實的說出心裡所想的。
他想要定雄待在自己身邊多點。雖是會感到不好意思,但就是想盯著對方的臉,看著他替自己做這些。
「你這次倒是挺乾脆的。」定雄嘴角彎起淺淺的弧。
不過這樣也好,莫辰要是又逞強,怕麻煩到自己而堅持自己吃,他約莫又會著惱起來。
見莫辰平躺著,似是不太方便餵,要是躺著吃又怕對方嗆到,昨日對方胸膛裡才折騰完一陣,要是嗆到只怕不好。背部雖是有墊高些,不過比起坐起來吃,仍是有段高度的差距。
思索片刻,定雄挪動位置,坐到莫辰肩側,側身對著他。配合莫辰躺臥的高度,身軀微微往後躺,向莫辰的方向傾斜彎曲,左手從脖子底下探去,輕柔地環住莫辰的頭,微微地往上托起。擔心對方頸脖無力,便以自身的臂膀提供支持的力道。他讓莫辰半躺在自己懷裡,額角貼著自己胸口。
他將小碗放在自己左手,左手腕貼著莫辰肩畔,其餘三指看似有些艱辛地抓著碗。右手拿調羹餵莫辰一口一口吃粥。吃粥的不是自己,燙不燙口他自是不曉得,擔心燙著人家,每口他都輕輕吹涼,再餵給莫辰。確定一口確實吃完,才餵上下一口,以極緩慢的步調給莫辰吃早飯。
莫辰讓定雄替他調整姿勢,隨後感覺頭頸接觸到人體的溫暖,頭側貼附在對方胸前,以極近的距離讓定雄方便餵粥讓他吃。
他以前可從未如此緊貼著對方,身子依附著對方胸膛的微微起伏,鼻息間的呼吸聲都聽得一清二楚。
定雄身上並沒有他以往接觸過的女性那樣,有著魅惑人的脂粉香氣。
只有著清洗過後被陽光曬得暖烘烘的衣服味道,還有方才下廚時黏附在身上的藥材味。但莫辰卻很喜歡這樣的氣息。
看著對方用著有些艱難的姿勢幫他餵,心想自己的要求是否有些任性,擔心定雄維持這姿勢會痠麻,他小心的移動自己右手環過對方的腰輕輕摟住,用著旁人看來兩人極其親密的姿勢慢慢將那碗粥吃完。
這般餵人的姿勢有些扭曲,維持動作全憑藉著腰部的力氣,過一會兒便讓定雄腰際有些發痠。
不過要不噎著莫辰,又不大動作地動到對方,似乎也別無他法,想著忍忍便過了。
餵人進食這事他沒怎麼多想,即使對方貼著自己甚近,都躺進自己懷裡了,他也只一心想著餵粥。
直到腰給輕柔地環住。
腰際上突如其來的觸感讓定雄整個人劇烈地抖了一下,稍稍停下了動作。他望望莫辰,再望望摟住自己的手。看起來似乎不太自在,不過沒說什麼,安安靜靜地繼續把粥餵完。
而他方才的反應大有一副自己能環住別人,別人卻不許碰他的感覺,不講理極了。
一碗粥吃完,定雄仍扶著莫辰沒鬆手。
「還吃麼?給你盛第二碗?……話說那老不修怎麼說你的傷?大概什麼時候能動身?若你還不能動身,我先回去回報頭子們再回來陪你也行。」他嘴裡的老不修自是指張鬼子。
昨日忙活一陣,今日一早又是手忙腳亂。見莫辰是活下來了,但具體情況他並不清楚。
雖然他也不知道張鬼子有沒有正經地給莫辰看診,不過姑且問看看。
這碗吃下來十分滿足,莫辰有注意到方才環住定雄腰際時對方不自在的反應,覺得有些可愛,「若你不急著去,那就再第二碗吧。」
他挺希望對方多留下來陪他點,畢竟單獨在這養傷有些悶。
「他說得在這待上一週休養才能走。」
這傷刺得深,並非橡皮肉傷那樣恢復得快,雖是恢復期有些久,但還是遵從張鬼子的指示較好。聽著定雄說還會回來陪他,莫辰毫不掩飾地愉快的笑了。「那就麻煩你了。」
他覺得相當高興,是感到幸福的那種飄然感。
長大成人後很少有這般情緒反應,上次有這種感覺那是非常久遠前的事。
他思索自此內心感到有些疑惑,面對著定雄他也會有這種感覺嗎。
有胃口進食總是好事,他巴不得莫辰多吃些補足氣力養傷。
他是挺疑惑一週是否有些短暫,只要一週便能下床走動了嗎?即使是皮肉傷動輒都要花上一週以上才比較不易滲血。若能將創口照料好,即使是住上幾個月,他都想拜託張鬼子留人安養。
「我現在沒什麼該急的,頂多待會兒出去問問老不修一週藥費怎麼個算法。」定雄邊說著,騰出右手舀了第二碗粥。
他是真的沒什麼該急的,他覺得昨日短短幾個時辰裡,自己彷彿就用完了一整年份的焦急。現在心情十分平靜。
「那我明日回京城一趟,晚上回來。要順帶幫你帶幾套換洗衣物麼?」
瞧莫辰不知怎地笑得愉快,笑臉可愛,他瞧著也覺得心情挺好。
「……你怎麼受個傷還這麼開心呀?」他淡淡地問著,拿起調羹餵對方吃第二碗粥。
「是嗎,那好。」聽著對方說不急便放下心來。
「看來得在這兒多待些時日,回商號時就順便去我房內取些衣物吧。」
至少一週窩在這無可避免,要回京城恐怕得等好些陣子。
定雄取來第二碗粥時,似是對於方才愉快的模樣感到不解,他忍住笑,並讓對方繼續扶著他繼續用餐。「開心嗎……是挺開心啊。能活著回來再和你聊天吃早點,還不開心嗎?」
毫無避諱地說出了有些肉麻的話。
莫辰隨後突然想到什麼,詢問著:「等會可否幫我要些紙筆讓我寫封信,你回京城時幫忙轉交給我姊姊行嗎?」
莫辰道些肉麻話時,定雄只是止住了餵粥的動作。微微瞇細眼睛,盯著仍躺在自己懷裡的莫辰,臉上是欲笑不笑的表情。這番話倒是令他想起以前與莫辰仍不熟時,對方愛說些沒個正經的尋他開心,就只是為了見自己表情生變。
他嗤地輕笑出聲,繼續餵粥。
「哦,瞧你是真的挺精神的,都能說些沒正經的了。」
「可以是可以,只是你還能寫字麼?」不知莫辰找姊姊有什麼事,不過既然自己都要回京城一趟,有什麼事要辦的一起辦了也好。
「也是多虧你找來了個這麼好的大夫。」
見定雄不在意方才的肉麻話,便也繼續自在的窩在對方身上。
他挺意外定雄能跟醫術這麼好的醫生熟識,但談起怕是提及對方在宮中的事,若真好奇他還是私下去問問張鬼子的好。
「若能幫個忙讓我維持成靠床的坐姿便能寫。」
想著就算傷口發疼了忍著痛也得寫完,他可不想因為突然消失至少一週讓原本跟他有約的人掛念著擔心。
「……雖然現在瘋瘋癲癲的,不過大夫我只信得過這個,當然帶你來找他。」想到一早春貴喊張鬼子起床,那老頭大聲咆哮,大吵大鬧,東摔西摔的瘋狂情景,便忍不住幽幽地嘆了口氣。
要是老不修的瘋病能好些就好了,他會醫術但怎麼就治不了自己。
「等你吃完這碗,我去跟他們借筆墨炕桌,順帶請他們搭把手扶你坐起來。」
「瘋瘋癲癲的嗎……」莫辰總覺得張鬼子的行為倒不完全像個瘋子,但也就放在心裡記著。「雖是如此,但確實是能信得過的人。他也挺信任你的,還說你帶來的人都值得幫忙。」
他是不明白其中的緣由,但見定雄也信任張鬼子,也就當他們挺熟都能放心相處。
「好,拜託了。」
應聲後莫辰聽話的讓定雄餵完第二碗。
「他這麼跟你說呀?我怎麼就沒聽他這般跟我說過。」自己帶來的人都值得幫忙麼?
「我帶來的人……」定雄垂下眼輕聲嘀咕,似是若有所思。他也沒帶什麼人,除了他自己以外,莫辰是第一個。但他沒打算跟對方說。
擔心自己一直以來絕口不提的秘密給人知曉,和自己過去有往來的人,他都小心翼翼地將他們留在自個兒的生活圈裡,與那個秘密一同隱蔽起來了。
他把現在與過去劃分得清楚,就是想避免兩者混雜一氣,讓自己不得安寧。甚至還疏遠了一些過去認識的人。
莫辰的出現讓一切都變得不太一般,他現在還沒想得清楚,不過他想約莫是好的。
第二碗粥吃得乾淨,他讓莫辰安躺回榻上,起身收拾碗筷,邊捏捏自己有些痠疼的腰背。
「我等等回來。」定雄端起托盤,轉身出房。
聽了定雄的話抬起一眉,但也並不是那麼在意。
能跟定雄走得近的人似乎不多,張鬼子這麼說或許有他的道理。
「嗯。」
吃完粥後他目送對方起身收拾,覺得自己也真不太對勁,怎就見著對方離去後心裡有些失落。
好像自從中秋之後這種感覺就越發明顯,他想不透,或許因為是重要的朋友?但他對劉軒言那樣認識許久的交情就不會這樣反應。
除非是對心上人就說得過去,對洪定雄……?!
莫辰越想越覺得不太對勁,他現在是身體需要休養沒錯,但腦袋應該沒傷到才是,待其他人進房前一直處於專心沉思狀態。
「你在想什麼呀?」一個聲音冷不防地在莫辰旁邊響起。
定雄後腳才離開,房門都還沒關上,張鬼子便自然地攔住門板,接著偷偷摸摸地踏進了房,他刻意蹲低身子,躲開榻上莫辰的視線,悄悄地溜進房裡。方才他似乎一直在旁盯著莫辰專注地想事。瞧對方想得出神覺著有趣,忍不住發聲嚇人。
他兩隻手攀在床沿,興味盎然地盯著莫辰瞧。
「噯!!」
方才想得太專心完全沒注意到張鬼子什麼時後出現的,莫辰被這麼刻意地捉弄確實給嚇了跳。「進來連個步伐聲都沒要嚇唬誰。」見張老頭子攀在床邊露出半張惡作劇的笑臉,有些沒好氣抗議方才的捉弄。
「想著午餐晚餐要吃什麼罷了。」
眼神撇向一旁,他才不想把腦子裡說出來有些丟人的事分享給張鬼子聽。
「嚇唬你呀。」張鬼子說得理所當然,見莫辰確實吃了一驚,得意洋洋地嘿嘿怪笑起來。
「現在便開始想午餐晚餐,看來你食慾不壞,挺好挺好!」他捻捻自己稀疏的灰白鬍鬚,眉開眼笑地說著。
話才說完,定雄便推門進來。見著張鬼子跟莫辰又湊在一塊兒,有些意外地挑眉。
「哦,我還想說到處找不著你,原來跑來這裡纏著人家,你這麼喜歡人家呀?」定雄沒好氣地說著。一手抱著筆墨紙硯墊布,一手提著花梨木小炕桌。「來了也好,順便幫我扶他坐起身。」
「乖乖小洪爺喜歡什麼,我便跟著喜歡什麼,所以便想時時瞅上一眼。」張鬼子嘻嘻笑,站起身來準備攙人。
定雄啐了一聲:「你少貧嘴。」他將手裡的雜物先擱一旁,與張鬼子一同把莫辰從床上扶起來,讓他寫信。
莫辰見張鬼子像個頑皮的孩子似地對他嘻皮笑臉,倒也不計較,噗哧一笑,微笑著回應「承蒙您的照顧囉。」
隨後定雄將筆硯工具帶著進房後,兩人一來一往對話聽著讓他感到有些不好意思。總覺得張鬼子似是把他自己當作定雄的長輩,對於莫辰各種百般好奇。想到稍早時以為兩人真成親的那驚愕模樣,真不知他是真信還不信。「看著我現在窩床上發愣沒什麼有趣的。待我康復能走能跑時想怎麼陪你老人家都行。」
他讓兩人把自己扶起,將原本墊在身下的被單取出暫時墊在床靠壁處,方便讓莫辰維持坐姿時背能倚著。坐定後他對兩人道謝。
聽莫辰答應之後要陪自己玩,張鬼子一張老臉都樂歪了。
「嘻!你躺著便很有趣了,要是會跑會跳會蹦那不就大大地有趣了?你說了康復後要陪我的嘍,到時你可得好好記著!」他嘴裡仍不正經,笑得合不攏嘴。但聽上去是真的挺歡喜。
「人家才沒空陪你,你別煩人家。」定雄冷冷地潑人冷水。說著邊把炕桌放上木榻,替莫辰鋪好墊布,文房四寶一字排開。
「噫!因為他一得空就都給乖乖小洪爺給佔去了對吧?」張鬼子也不氣不惱,仍是笑嘻嘻地回話。一早以為兩人真要成親後,他句句話都故意要逗弄定雄一下。
「對對對,所以你別跟我找不痛快。」定雄不知張鬼子吃錯什麼藥,硬要鬧自己。不過他也知道對方一向都這般瘋言瘋語的,便也不是真的很跟他計較。懶得認真,隨口敷衍人家一句。
「你跟我出去,吵得人家沒法靜下心寫信了。」定雄說著便拉著張鬼子出房。
兩人帶上門後,就站在門外,嘴裡嘁嘁喳喳地低聲交談,其實並未安靜多少。他們時不時提起「藥費」、「算」幾字,似是在算計這幾天的費用。
躺著是哪裡有趣了?
莫辰摸不著張鬼子的想法,但瞧老人家看起來挺開心,便笑應著:「會的會的,不會忘記答應的事兒。」
聽著定雄跟張老頭兩人不知是認真還是開玩笑的對話,他覺得挺逗,望著兩人吵吵鬧鬧一番出了房門,才回頭將視線落到定雄方才幫他準備的書寫工具上。
莫辰小心翼翼動作以防扯到傷口處,將墨磨好後,提起毛筆輕輕沾上硯台,在白淨的紙張上緩緩書寫一串流暢的黑色墨字。
寫完後靜待墨水變乾期間,聽見外頭兩人仍還在交談。
想著自己這次給定雄添了不少麻煩,若要為錢的事道歉怕對方又要跟稍早時那樣與他鬧脾氣。他想著日後應該請對方吃頓飯,或者在其他事情上回報。隨後想到了什麼事,在信紙上又添上一段話。
外頭兩人講到後來不知是在拌嘴還是談正事,雖然聽不清內容,不過感覺語氣有些尖銳。
最後只聽得張鬼子仰天大笑幾聲,遠遠走開了。而定雄嘴裡嘖了一聲。雖然不知兩人最後談得如何,不過張鬼子似乎挺樂的。
過了片刻,定雄將房門推開一個縫,從縫裡偷瞧,看看莫辰寫完信了沒。他見莫辰手裡沒拿著筆,看起來似乎是在發楞,不知對方是寫完了還是還沒寫。
他推開門走了進來:「你是還沒想到該怎麼寫還是……哦。」接著他望見紙上滿滿的墨跡,便知道對方是寫完了在等著墨水乾。
「寫得真快。」自己估摸要耗上半個時辰,期間說不定還會寫錯字或是因寫得不滿意重來好幾趟。
定雄拉張方凳,坐在離莫辰有些距離的地方陪對方一同等著墨乾。他怕離得太近見著信的內容,對方會覺得冒犯了。畢竟那封信不是給自己的,他無權去過問內容。
「我待會兒要上街張羅午晚飯的菜,你也折騰了大半個上午,等等就好好歇息吧。」
聽到推門聲便視線跟著定雄,直到看見對方拉了椅子坐下。
「還行吧。雖然有陣子沒寫了看起來有些潦草,但姊姊應該能看懂。待會信折起的外頭會寫著送信的地址,你過去時告訴那兒的人是替程夫人弟弟送信便行。……為了讓身子能快些好起來,會好好休養的,莫要多慮了。」
若是可以的話,他並不想一直麻煩定雄,但身體還沒辦法下床到處走動,也只能先忍著了。
見紙上還有些黑墨未乾,他便索性趁著時間與定雄閒聊。
「剛才你們聊什麼逗得那張老爺子那麼開心?」
莫辰剛才只聽見外頭談到藥材費用問題,並不知道為什麼最後張鬼子像是滿足似地離開。
定雄點點頭,將對方交代給自己的事記下。
莫辰問到方才他們兩人在外頭聊了些什麼,定雄臉上表情一僵,看起來挺不自在的。定雄沒答話,只是微微側過臉,似乎在思考怎麼說明比較好。
「他就,說渾話鬧我唄……話說你當初是怎麼跟老不修說我們穿喜服的原因的啊?」他望向莫辰,問得認真。而在莫辰答腔前,他自顧自地續道:「他也就問我『是不是真的?』我想你約莫有好好地解釋了我便隨口回他:『當然真的。』然後他就說要給我……」
說著說著定雄聲音漸漸微弱,最後話也沒說完便止住了。他表情有些彆扭地抿住唇,一臉氣悶,似是拒絕再透露更多對話內容。
問話一出便見定雄表情不自在,待娓娓道來後莫辰才明白張鬼子是誤會他們兩人真成親了。
怪哉,張鬼子怎就不懷疑定雄跟男人成親的可信程度呢,他想老頭子應該沒瘋到不去懷疑……雖然他也不甚確定張老爺子是真瘋還是假瘋。
「也沒特別跟他說明……只是聊到傷口怎麼來的事,我隨口說了這是沒跟你拜堂的報應,誰知張老爺子就這麼相信了。」雖然他確實沒說錯便是。
若真給定雄困擾了他再好好道歉,不過對方話沒說完反倒讓他在意起來,「給什麼?……算了,你好像不想說,那就罷了。」
他見定雄毫無掩飾的露出不想說下去的臉色,便就也不打算續問。大不了定雄出門去後他再問問張鬼子。
「嘖,原來如此,那老不修實在是……」定雄嘖了一聲,低聲埋怨張鬼子。
到底是怎麼會覺得他們兩人真會成親。這老頭真是瘋得越來越不像樣了。方才還跟自己說了一堆有的沒的……。
見莫辰很善體人意地不過問,定雄倒是鬆了口氣。
他可一點都不想轉述那老頭的瘋話,那老頭也不考慮下自己可是還要馬上接著面對莫辰,現在回想起方才跟老頭的對話,害他現在看著莫辰都覺著尷尬。
他不說話了,只遠遠地望著那張滿是字的信,繼續與莫辰一同等著墨乾。
莫辰倒是對張鬼子誤會這事並不覺得困擾,他是掛念著定雄是否對此感到不愉快。而聽對方埋怨完後便不說話,他心底有些擔心起來。
「這事兒你是憂慮著張老爺子真誤會了以後拿此事大作文章嗎,若是如此我會再好好跟他解釋清楚。」
莫辰盯著桌上快乾得差不多的字跡,若有所思,並詢問著定雄。
「我是無妨,你別多操心。」聽出莫辰話裡的憂慮,定雄迅速答話,似是想減少對方的擔心。現下還是養傷重要,他希望莫辰能少煩惱其他瑣碎雜事。
語畢,自覺方才的話好像哪裡不太對勁,但瞬間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便繼續說著:「隨便他誤會去罷,他就只是方才找我說了些混話讓我不太痛快而已,不是責怪你。若你在意的話,我等等出房就順便跟他說一下也行,你就好好休息唄。」
「欸?」這回莫辰有些驚愕地望著對方。
他總覺得定雄越來越包容了,都快摸不著對方底線已經到哪兒。
雖然他們之前七夕就已經擔起了謠言的事,是因為如此才覺得無所謂的?
「這樣啊……聽你們方才爭論些什麼,怕只有你單方面遇到困擾。至於我……也是不在意張老爺子吧。」
他將紙張捧起,確定墨乾得差不多了,便小心地折成四折包好,在對外側的空白處寫上一串地址,並在上頭署名。
「這便寫好了,屆時再勞煩你。家姊是個溫柔的人,遇上她時不需過於拘謹。」想到自己姊姊屆時也會頭次遇上定雄,便有些期待她會有什麼反應。
「哦,那好,你不在意我也不在意,那就沒有所謂了。」定雄語氣鎮定地擅自下了結論。
若兩人都不覺得是問題,那便不是個問題,也毋須費心去煩惱它,這樣兩人都省心,他覺著這樣挺好挺方便省事的。
他沒瞧見莫辰眼裡的驚愕,也沒注意到對方語氣些微的停頓,更沒發覺自己這般發言是否會讓人多心。他只想著莫辰少了件瑣碎的事去煩惱,能安心養傷了,這樣挺不賴的。
他小心地接過那封書信,邊靜靜地聽著莫辰交代事情,接話道:「我明白了。」
定雄站起身,簡單地收拾筆墨硯,將炕桌移開。接著扶著莫辰再次躺下,他將墊在莫辰背後的厚被子攤開,替對方蓋上。
「明天定會幫你送信的,你再睡會兒,晚點我再過來陪你吃飯。」他輕聲說著,手指邊輕柔地順著給身體壓住的長髮,讓莫辰等會兒能睡得安穩些。
點點頭聽著定雄這般說著,莫辰心裡雖是高興,但也不禁思索對方為何會這麼大方接受,明明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是對此事感到愉快。
隨後將書信交付給對方,默默看他收拾物品,莫辰想著定雄一直都讓他這麼有興趣,說不定是因為那份冷淡外表下藏著的單純溫柔。
在定雄的幫忙下重新躺回床鋪,他望著上方與他相視的那張臉孔,越發是期盼著接下來的日子對方都會陪在他身邊。
「嗯。我等你。」
感覺到那隻纖長的手撫順著他的長髮,如同被主人輕撫著的貓那樣,覺得舒服而閉上了眼。
見莫辰闔上雙眼,神情平靜,彷彿即將沉沉睡去。
定雄佇立在床邊片刻,垂著眼,靜靜望著莫辰。
現在莫辰越是好端端地活在自己眼前,他便越發覺得昨日像場幻夢。
大紅花轎紅豔豔地在視野裡燒,八音隊樂聲裊裊,爆竹燃放,煙霧瀰漫,莫辰上轎前捉弄自己的那嫣然一笑。到後來自己鬆開了莫辰衣袖,再次見到莫辰他便已倒臥在血泊裡,背上怵目驚心地插著刀。死亡曾離他如此接近,如此沉重地壓在自己心頭上,幾乎要壓垮他。
而莫辰現在好好地活在自己跟前。
經歷了昨日一切,他也確定了莫辰在自己心裡是特別的,他希望對方活著,無論那個理由是什麼。而自己想待對方好,在自己能力所及的範圍內。
他搬起炕桌,靜悄悄步出房,無聲地帶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