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者優先被護送去包紮，醫護室旁的獨立廚房似乎已經有人開始準備起了晚餐，食物的氣味與傍晚蒸騰後開始凝結的水氣混合在一起，罐頭料理直接加熱後特有的金屬味開始瀰漫在整個空地。

拜南站在營外思考半刻轉而朝向營火──他最後還是放棄慰問受傷者的舉動(相信名為尚的傭兵應該能夠處理好自己滿身的傷)，經過一天的疲勞，最好的慰問或許只是一個能讓人休憩的空間。

稍早任務中同行的長辮研究員，端著散發熱氣的食物也出現在營火空地的一側，營火與斜陽讓她蒼白的臉色稍微染上些許暖意。

她張望著，像正茫然地尋找一個能安心擠身的空位，在恰巧與拜南視線相接時，長毛露出一個疲倦但友善的笑容，走到拜南的身旁。

「人很少獨自用餐，因為食物自有其社交功能，介意我坐在這邊嗎？」

「不會。」僱傭兵搖了搖頭，比了一個請的手勢給來者；但似乎沒有要接續食物與社交功能這個話題，依舊沉默地著攪拌他那碗難得不是MRE的豆子罐頭湯。

長毛輕呼出一口氣坐了下來，她耳邊高頻的噪音及腦中青紅一片的景象很需要靠說些什麼來轉移，在任務中發生的那些事，糟到快超出她所能承受的了。

試圖讓注意力放在面前捧著的熱豆子湯，她舀了一匙送進嘴裡。

「……劫後餘生的伙食吃起來，沒特別好吃啊？您覺得呢？」長毛皺眉看向一旁攪動著食物的傭兵，手上的湯匙怎麼也無法再多往下挖。

「......對我而言，食物本身是很客觀的，」語句暫停了了半晌，拜南像是在思索甚麼似的接著又搖頭；他用湯匙壓下那些探出水面、仍溫熱的固體糧食，「所謂的美味與身心狀況的相關性，大抵僅只是錯覺。」

「太好了，那這湯不怎麼好吃就不是我的錯覺了……」她對著湯翻了個白眼，為了未知的明日，姑且還是把富含蛋白質的豆子吃進肚。

這些軍中伙食都能發揮優秀的止飢作用，高糖份高澱粉高蛋白質，但長毛不滿意，食物必須味道好，亦須能給予食用者報酬，否則就無法為細胞的火爐增添燃料。

她花費了力氣；花費了腦力，每日早晨從鬆軟的被褥中爬起抵抗惰性，穿上不願穿的連身裙，為的就是餬口，瞧瞧現在他們吃了什麼？

明明飢餓著，卻對手上的食物興致缺缺甚至起了微微憤怒的情緒，長毛忍不住又想起那些爭先恐後撲來，像餓了幾百年的A.B.。

「那些A.B.，是抱持著什麼樣的動機，能這麼興致勃勃的啃咬人類呢？為了生存？還是我們很好吃？」

「我並不是研究者啊。」面對如今正一口氣提出了許多問題、巴不得能馬上得到解答或是能為之信服的假說的長髮Doll，拜南失笑了一下表情有些歉然。

太習慣沉默處理任務的個性使他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梳理自己的想法，接連兩天下來的超現實與高壓環境讓他更難進行細微語言溝通也占了很大一部分──所有的專注力都被當成活命籌碼，押注在反射神經以及戰鬥上。

「傭兵並不常提出疑問的，有時也不擅表達。」

他終於放棄把所有的豆子都押入水面下、這種不切實際的想法，任由那些軟爛的豆類在液體中載浮載沉，「但以常理而言，應該等同於我們需要食物作為養分一樣的道理吧。」

「或許成為了他們後就能知曉了。」

「哦，所以您是『傭兵』，您不做多餘的質疑與思考，那離成為『他們』的一份子也不遠了吧？『活著』，卻對自己的存在不抱持懷疑，只是反射性地看見活物就追……」她的進食止住了更多失禮的嘲諷，但嚥下一口後，又是更多的提問及推測。

「若他們腦部仍有活動應該也只限部分區塊，那麼其他身體機能又是怎麼運作的？假設只有部分仍維持生前的狀況，那消化系統應該就已經停止機能了才對？話又說回來，真的有食用人類的需求，那為何不食用剛死的人類屍體而僅是品嘗似的咬上一口就丟棄？」像是自問也像是提問的一連串假設伴隨著她末尾慣有的上揚語氣溢出。

人類世界食人並不是罕見的個案，既便同類相食是文明社會的禁忌，在全世界的原始部落都有食人的行為，大多是一種儀式、做為宗教的象徵。

天主教的聖餐是耶穌的血與肉，有些儀式藉由吃掉勇士來繼承其力量與智慧，人類知道珍惜生命卻矛盾地食用生物，味道是跨越道德良心的歧路，那麼A.B.呢？

她滿腦偏題的資訊，躁動地用湯匙輾爛每顆碗裡她看見的豆子。

「我想你不是我、也不是他們；擅自揣測只會造成事實的偏離，影響日後的判斷。」

面對顯而易見的嘲諷倒也沒有什麼生氣的成分在；過往的軍旅生活中偶爾會遇到像這樣的情形，頻率甚至比偶爾這個詞還要來得那麼高些──通常是還不太知道如調適的新人，外界給予的刺激過大而抑制了後天學習的部分，只需要一點口語上的發洩或是鎮定劑就會舒緩很多。

藥物會帶來成癮反應，通常不到最後關頭很少登場；所以最簡單的處置大家也都不約而同選擇讓人耍耍嘴皮子做點人身攻擊或真的那麼幹上一架，等到打暈後人醒過來也就沒事了。

但對方是並非他習於為伍的傭兵，而是研究人員，如此激烈的手段在分寸上的拿捏程度更難；拜南有些苦惱地評估到底要怎樣處理眼前這個狀況，最後還是放棄了慣用的方式，試圖回憶起自己還未成為傭兵前的溝通技巧。

──放下湯匙，準備好好地接受可能會襲來的唇槍舌戰，他在組織語言、試圖跟上對方轟炸似的提問時突然有那麼些感慨。

「雖然我還是傾向並非當事人無法得知最正確的觀點，但或許他們並非為了維持那部分的生理機能？可能是思想、信仰或是是其他我們還未得知的部分。」

長毛被食物給激起的怒氣霎時讓拜南給轟飛，她瞪大了眼睛，很不可思議般地看著身旁的傭兵。

『當事人』？難道這人對這些異常屍體也抱持著存在主義還是人權主義的寬容？她忍不住笑了，沒有惡意的那種。

「做研究的基石便是假設，少一份假設及好奇就少一份動力去發現未知，而妄自揣測，是我的工作，給我空間去犯錯，是您職責的一部分，不是嗎？」

「假設與揣測是不一樣的，前者審視宏觀提出論點，後者則奠基於一個生命體有限的感官與情感。」不應帶有任何偏見的色彩，但這句話拜南沒有說出口，沒必要把自己的想法時時刻刻彰顯在字句中。

他吞下差點要出口的字句，想想或許對方只是需要發洩一下，在一個夕陽西下、魔幻般的場景與任務中，對於枝微末節的定義刨挖無益於現實與個人。

「但你說的沒錯，某方面來說這確實是我們的職責所在。」

「哼哼……這回您倒是像個研究員一樣地提出您的個人觀點了，真有趣。」她臉上愉悅的笑容沒有垂下，反而心情很好似的哼了幾聲。

「那您能否示範何謂假設的提問與揣測的提問呢？就拿這碗豆子湯來試做申論？」

「......。」

拜南些許皺著眉，實在不知道話題為何會變成這樣：對方心情很好，看起來沒有像剛結束戰鬥時那樣的焦慮了。

然而此刻物換星移，換僱傭兵有些精神緊繃(即便他已是多年沙場上的老手)，湯到至今沒喝上幾口，已經成為半涼的狀態。一般沒什麼機會在戰事中討論這種事情，平時習慣沉默閱讀的他也不會是團員找來辯論的對象(喝酒慶祝還比較有可能，畢竟那時大家都茫了)；然而都已經事隔多少年，他突然要找回以前還能言善道的自己、像還是學生寫論文時闡述關於概念歧異的論點──只是事情是發生在遠東的一座孤島上，四周潛伏著科學難以解釋的科幻現象，人坐在營火旁滿身血污與傷口地對一位今天才剛認識同夥試圖發表高論。

無論從哪一點切入都超乎想像，他突然覺得當初教授的口試或許還比較合乎人道點。

「......你認為豆類至少比MRE天然，於是你揣測至少讓身體接收點蔬菜比較健康；然而想驗證假設的方法就會先去尋求真實──」

他停頓了半晌後開口，起身將一旁被伙食兵亂扔的罐頭挑揀出來，也不在意那些底部剩餘的湯汁流淌到手上地擺在那位Doll桌前，「事實是這些豆子都只是人工產物罷了，是將人工蛋白質壓縮成豆狀以利更長久保存的軍用食品。」

貼於罐身的細小資訊列舉出洋洋灑灑一大串的人造化合成分與不可思議久的保存期限。

「這是人造豆子？」她倒抽一口氣，原先僅只是想逞口舌之快、讓人困擾一番（她深信傭兵大多會認輸放棄），沒想到不但被無動於衷地反將一軍，還燃起了她稍早對於食物的怒氣。

研究員抓起面前那顆空罐頭並瞪著上頭的標示，目光再掃去碗裡那些被她壓爛的泥狀物，頗有把爛泥再輾過一次的憤恨。

「啊……再也不接外勤了……連吃個飯也吃到假貨有什麼意思……」長毛挫敗地兩手摀著臉哀號。

「MRE裡的糖是真的蔗糖，不是阿斯巴甜，你要嗎？」拜南擦拭了一下手掌──現在伙食竟然還有濕紙巾包含在內──拿出稍早開了封、但一直被A.B.追趕而沒有機會吃的某知名品牌彩虹糖，詢問對方。

「……要。」長毛併攏的五指鬆開，朝拜南伸過來的手看去，撿了紫色的那顆放進嘴裡吃。

「謝謝……」她有氣無力的吐出感激，但捫心自問，戰鬥任務剛結束時那股壟罩在心裡的恐懼及緊張在談話間不知不覺中淡去不少。

人果然是群聚的動物，嚼著葡萄香料味的糖果她暗暗想著。

「有需要的話可以去多拆幾包別人的，」似乎度過了可能的人際危機，拜南也隨便吞了一顆，動作跟在吞止痛藥有七成相似。「糖分比菸酒都能更有助於放鬆。」

像現在，他就很需要──習慣了傭兵在任務精簡溝通的法則與處理後，對於突如其來、有點危險的對話還是拿捏不到很到位，他只希望沒有因為不明確的言語交流而產生更多的歧異。
──還有他那完全冷掉的湯能夠找個金屬容器重新加熱。

哼了一聲算是應答了傭兵，長辮研究員將目光拋向營火，難得放空腦袋發愣，柴火燃燒時發出的聲響靜心來聽時，意外地讓人放鬆。

她正給自己一些時間讓嘴裡的糖果化了，接著她就得把豆子湯吃完，任務結束後高額的薪水也包含了這幾餐難以下嚥的食物、難以安睡的床。

——人生是一場自欺的藝術。

她想著，等留在舌尖上的甜味消散。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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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長毛中讓拜南多講了一些話QWQQQQ整篇對下來簡直成為長毛的粉絲w
唉呦可愛wwww

你們這交流 超有深度的啊天

EL_KVA: 就只是價值觀的碰撞&看似冷靜但有點流冷汗的人際關係危險對話wwww

這交流好有深度哇，好喜歡長毛說的人生是一場自欺的藝術QQQQ
拜南的回話也很有趣，總覺得是一個很認真的人！

kmt_10137: 他的世界觀很特殊XDDD認真的人都早死我超怕拜南在這企劃裡玩到沒命OTL

Binah: 每個問題都好好的回答，即使被嘲諷也不生氣還替對方著想要怎麼舒緩情緒的拜南才是瞬間讓我跌粉 ⋯⋯怎麼有這麼好的人啦⋯⋯好想跟拜南當朋友（中之本人）

kmt_10137: 其實只是吃到假豆子的感慨 （瞬間破壞氣氛

lonicera50574: 不忍說我也想要有像拜南一樣的朋友QAQQQ
所以才寫出這個角色QAQQQ
(小孩子的幻想朋友成人版(爆

幻想朋友 ！！！不過我也覺得很想跟自己的孩子認識啊啊 孩子廚

EL_KVA: 大家都有這種共同願望QAQQQQ然而幻想的障壁如此之大只能靠創作了OTL(瘋狂寫新劇情

看拜南跟長毛的交流覺得，好像看一場哲學思辨好好吃啊！
不管是長毛還是拜南，持著自己的價值觀與他人碰撞（？）所呈現的氛圍好好吃QQQQ

bub112233: 謝謝海琳中的喜歡QAQQ我其實一直滿擔心拜南那麼意識流會一路無話到企劃結束(中之問題)，大家願意跟他來哲學討論真的太好了QWQ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