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彈不得。漆黑的野獸、以兇猛的巨爪將裹在殘破大衣裡的身軀納入掌控。被逼以總是為她所嘲弄的姿態匍匐浸潤在彷若鏡面的湖水之中,形同順滑布匹的絹麗髮絲凌亂地披散遮掩Ego的容顏,彰顯出前所未有的狼狽。
就算是她,亦無法完全忽略於此刻鑽入神經、佔據全身的感覺。
渾濁黏稠的黑色泥塊爭先湧入遭到貫穿的腹腔,逼不及待地取代已被挖空的內在,肆意地搗竄,恣意地翻攪,從不間斷,亦不知道何時才會迎來終結。
……只是這種程度的話,就算受到再全面的壓制,她亦會反抗到底。
倒映著冷酷光芒的寒冰,彷如盤纏的樹根把少女的雙膝和手腕牢固封釘在淺泊湖水之下的地面,就算施加力道想要掙脫,也只會讓冰鋒在肌膚上劃下更形深刻的傷痕,讓紫黑交織的非人內在失去外在的遮飾,徹底曝露於他人的視界之內。
乍看脆弱的冰鎖,於其中流動的卻是充沛的魔力。
舊時代的魔術——而對她施放這個的傢伙,卻還是頂著一副謙卑的模樣默默站在御主的背後。
但也僅僅是可以稱得上亮眼的戲法罷了。
她可不會敗給這種把戲。
壓制她身體的東西,強行破除她的無敵性的權能。
沒可能的,「那個能力」,怎麼看也是BB的……!
當狂獸般的漆黑生物將少女壓制在地的剎那,自寶石中抽取足量的魔力並迅速編織成形——得到形體的魔力從指尖迸發出冷藍的光輝,如分支的流星般毫不憐惜地將對方的四肢冰封於地面。
如馴獸師以鞭喝退不服管教的野獸那般,眼神冷淡。
劇烈的撞擊聲傳來。想必是不怎麼舒服的體驗吧。
被強制困囚在地的她,可以看見那張不復傲慢的狼狽臉龐。扭曲——是因為錯愕嗎?那使她扭曲了臉龐的,又是因為什麼?
自己的「魔術」,或者是那頭野獸之類的、其他原因?
被稱為人工AI的她冷靜已被愕然取代。若是不看那張因殘破而暴露出黑紫內部、即使失去單眼也沒有太大反應的臉龐,她的一舉一動都像是個普通的人類少女。
形似人造人卻不同於它們的存在——欸欸、也許,與自己相比,她更像人類也說不定。完成自己任務的魔術師收回觀察的目光,身影再次沒入黑暗。
「好像,有點困惑的樣子。」
「可以喲。有想要知道的事,開口問出來也沒有問題。」
「…………」透過狹隘的視野,隱約能夠辨明此刻展現在對方臉上的、是親切而溫和的微笑。
彷彿佇立在面前的少女未曾將她擊倒,亦沒有居高臨下地審視這具已經變得不堪入目的身體。
以微細的幅度撇首,隱忍著痛楚的Ego盡可能地移開視線。
「唔嗯。只能夠接受自己的推算。這就是AI的矜持了嗎?總覺得、有點可憐呢。」透過詞藻,表現出愛憐的情感色彩。可是,並沒有終止與AlterEgo之間的遊戲。
沒有回應的打算。
已經完全感覺不到自己的雙腳了。
大概、從小腿往下的部位皆變成了不存在的事物。
簡直就等同於漆黑化身的野獸,張牙舞爪的啃咬著她的身軀與四肢(Data),虛數結構所不該擁有的銳利牙齒熱衷於將她刺穿,在施加一系列的撕扯後仍在貪婪的渴求更多。
不是分解。
不論那是這個人的技能(Skill)抑或是別的什麼,「牠」正在通過進食的行為吸收她的構成數據——
「我的Beast是個好孩子。而且,牠看來很喜歡妳呢。在我完成最後的裝盤之前,得麻煩妳陪牠再玩一會了。」
假如透過靈子魔術來做,不運用高級AI的職權完成是不行的。可是,身為被這個世代稱為過去式的派系,利用冥想作為連結手段,不會有任何的問題。不如說,這種做法更具效率。
闔上纖細的羽睫。探索、深入。
該怎樣做,她是知道的。
自己的追隨對象,同樣也是現在的——精神與意志上的主人,嬌小纖細得像是孩子們所愛的故事中出現的妖精;淡金色的髮絲和精緻的臉龐,在光線下沐浴於櫻色之下的少女,此刻更是美麗得不像人類。
尤其,闔上眼的姿態,就像是雕刻精美的、正在虔誠祈禱的少女雕像。
待愛歌大人的意識與這個空間連結之時,她的願望將得以實現。
假如Saber——並非現存的那名有著少女身姿的騎士王,而是另一個、被少女所深深迷戀的,亡國之王。
若是,他親眼看見自己一度顛滅的祖國藉由根源皇女的手,於毀滅上重建曾消散的璀璨光輝,不曉得會做出甚麼反應。
……啊啊,應該還是那樣子吧。在沉默與猶疑中選擇遮住自己的雙眼,並非做為被受期望而來的「正義的夥伴」,而是身為一名即將復國的王靜靜等候國土歸來——魔術師在心中低語。
到時,伴隨願望實現而來的,想必是無數重大災害與犧牲吧?
凝視冥想中的少女片刻,在人類史上享有盛名的魔術師,安靜地看向自己的手。
在陰影之下,彷彿能看見凝固在上的血跡——以及即將滴下的、無辜者的鮮血。
不論是懵懂的幼童、肆意生存的孩子還是什麼,都將被做為重建王國的祭禮而逝去。
這樣的想法流竄出來時,魔術師的腦海中閃過熟悉的、什麼都不曉得的無辜幼子。
身體、也許心底有甚麼在試圖驅使自己動手阻止這一切,但是,魔術師最終只是以幾乎要折斷自身的力道,將蒼白的手指收攏緊握起。
世界(根源)是如此希望,那麼——
這些犧牲,是必須的。
沉思著的魔術師,以棕珀色的瞳眸中倒映著被光芒環繞的根源皇女。即使自我意志正在相互爭鬥撕扯,由魔術師意志作為主導的男人,依然能夠神色平靜而謙卑地等候少女。
——然而,當她睜開雙眼時,理應降臨的異變卻遲遲沒有到來。
就像是,攸然發現應該可以順利打勻的奶油、在不知不覺間凝結成塊。
就像是,每次都可以輕易梳開的髮絲、在梳理到髮尾時突然遇上了糾成一團的結。
停止靜思的少女眨了眨眼,臉龐上初次流露出可以歸類為困惑的情緒。
稍稍歪著頭。女孩靜靜轉身,望向正在被她的寵物享用著的AI。
就算再如何不堪、仍是不打算屈服於對方的Ego,透過僅剩的眼眸訴以挑釁,唇邊亦隨之揚起冷豔的弧度。
「有想要知道的事……就直接的開口問——妳是、這樣說的吧。怎樣、……僅此一次的……發問權,還是可以賜予妳的哦?」
因應漆黑之獸的嚙咬、忍不住發出了悶哼。縱是如此,持續的痛楚亦未能減褪半分流轉於冷藍當中的勝利光采。
「……不只是失算。簡直就是失誤。妳想這樣說,對嗎?」
「雖然,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坦率地承認。不過,看來也沒有可以辯駁的地方。」
「妳的能力,用在誤導和篡改這兩方面,可以說是毫無瑕疵吶。如果、不是站在這裡,不是真正與中樞連接的話……根本就不會遭到揭發呢。無論從哪裡開始調查,亦只可以得出『使用者權限在Meltlilith身上』,這樣的結論。」
「用妳的名字,掩蓋真正的使用者名稱——守衛的工作,意外地、有盡責的好好做呢。」
「通常手段而己噯?決定了要執行、就以完美為目標,這可是、我的處事方針——」
「唔嗯。不是這種地方。妳的行為,違反了AI的判斷邏輯——在妳的優先順序裡面,Mooncell不是首位。」
「妳的判斷並不正確。因此,以正確作為基底推敲的我,變成了『不正確』的一方。」
「挺聰明的嘛。因為是AI,就一定得服從Mooncell?想當然所造就的傲慢,還真是你們人類的專長啊。看吧,就如我所說的哦?只有性能可以拿來說嘴,頭腦方面、完全就是螻蟻的層級……呃、!」
「……是呢。我完全理解了。一開始,實在應該一併列入考慮呢,妳是這樣的構造,這件事。」稍微彎下腰,拉近了和跪伏在地的少女之間的距離。同時,向叼緊少女腰枝的寵物揚手示意。
「已經可以了。Beast。有些話,想要和這孩子說說。」
「那還真遺憾,我沒有什麼要跟螻蟻說的——」
身上的重壓消失了,興許是服從了少女的命令吧,但對她來說也沒有多少意義。這種程度的損毀,不會因為野獸停止侵蝕就出現任何修復的轉機。
「不回應我也沒關係。還在的吶,妳的耳朵。所以,只要聽我說就好。」
「妳讓我得到了教訓。要實現我的Saber的願望,抱持著會引致疏忽的態度是不行的。」
「所以我想到了。剛好,有可以作為謝禮的情報。」
一半是基於太過陌生的疼痛,一半則是出於猜疑,少女瞇細與面前的人類魔術師相比更形冰冷的藍眸,毫不掩飾針對對方而流露的尖銳敵意。
「是關於妳的首位的情報唷。他的『真名』,我覺得必須告訴妳才行。」
「唔嗯,不只是『無銘』。屬於概念性質的話,在每次現界的時候,都需要參考在他的結構內、其中一位的形象。」
「雖然,思想的構築得按照共同的部份來。不過,還是會擁有個人化的地方。言行、思想指標的模板,可以這樣說呢。」
「我想要告訴妳唷。妳的阿爾博特(Albrecht)的名字。」
面對突然變得沉默的少女,回以不帶任何惡意的無垢笑容。
潔白的雙手圈上嘴巴,配合著傾前的姿勢,依附在對方的耳邊。
淡漠的冷藍、在輕柔的嗓音傳入耳際時,伴隨著愣然而睜瞠。
就連身陷劇痛時,亦沒有出現過的目眩感。
彷彿就連意識,亦被強行拖進了屬於這個人的空白。
頭腦就像是失去演算機能的機械,完全陷入停擺。
縈繞在耳邊揮之不去的,僅有傾訴自女孩之口的那個名字——
「希望妳會喜歡呢。」
彷像是在實行小小惡作劇的妖精。通過清晰鼓動的音節,女孩歡快的笑著,與對方分享著這份喜悅——
察覺到與御主間的魔力聯結出現異常剎那便火速趕往對方所在,縱使突入從未踏入的領域遭守衛程序攻擊時亦無停頓。
然而,彷彿命運女神喜愛的惡劣玩笑般,總是為時已晚。
高傲的少女、曾展現比多數英靈還要強大實力的少女,此時竟被寒冰禁錮封鎖了行動能力。平時柔順的紫髮浸染水氣凌亂不堪,暴露於外的紫黑內在近乎吞噬原本的人形,若非那僅剩的一眼尚存生命的光輝,根本無法判斷少女是否仍算是『活著』。
而佇立御主身側的,是一名氣質近似妖精的金髮少女,以及帕拉塞爾蘇斯——Caster。
就算侵入者之一是熟識的面孔,成為敵對立場之際已無話可說。
毫不猶豫衝向最靠近御主的金髮少女,水聲四濺恍若暴雨急落,迅如俯衝獵鷹之利爪,手上赤槍直朝獵物刺去——
在高速詠唱下迅速建構的盾牌並不是常見的魔術結界,而是外表剔透彷如水晶、實則堅硬無比的礦物建構物——現今時常被用於作為誓約與承諾的、名為「金剛石」的碩大結晶盾。
以光輝斑斕的結晶精準擋下赤色長槍的剎那,兩者發出猶如報喪般的尖銳悲鳴。
「Caster!!!」
赤色長槍硬生生被憑空出現的璀璨鋼石擋開對準金髮少女而去的攻擊軌道,尖銳摩擦聲針扎似地刺激耳膜,他緊蹙眉心、果斷放棄和明顯用魔術強化過的鋼石對峙,同時往後退開數步距離以防魔術師的進一步攻擊。
緊握赤黃雙槍瞪視神色相對平靜的黑髮男子,怒氣及殺意渲染蜜色瞳仁顯得熠熠生輝,如火炎、似劍鋒,就算面對少數能稱為友人的存在,只要觸及底線亦能相刃。
槍尖從堅硬的結晶面刺刮過去時,激起的風壓與殺意如寒風般刺劃而來。
身上的白袍與黑髮被吹得微亂,手指彷彿因能感受到那自對方而來的壓力與衝擊而隱隱發麻——但是,與其尖銳目光對峙的魔術師,神情未曾變動。
「……以這種方式再會,我感到相當遺憾,Lancer。」
身處隨時會進入纏鬥的危險場面、被曾經對自身懷著善意的男人傾注憤怒地投以怒吼,魔術師說話的聲音依然是溫和而穩重,不存有一絲含帶著動搖、羞愧或退卻的雜質。
就連注視那雙因沾染怒意而顯得燦爛銳利的金瞳時,總是帶著暖意的、清澈的棕珀瞳眸,現在也只是滿溢著真摯的遺憾。以及,細小到連魔術師自身都無法察覺的悲傷。
以溫和的口吻如此訴說的修長青年,此刻稍微抬起了手——從寬袖下探出的細長指間流淌著尚未消散的魔力光輝,閃爍而璀璨的異色寶石在身旁飛舞。
在昏暗的空間內、被冰冷的光芒照耀時,也許是錯覺,但有種魔術師本身就淺白的臉色,現在更是比平日要蒼白幾分的感覺。
周圍流溢著魔力的狀態下,沉默接受著來自於曾稱自己為「友人」的人、那幾乎滿溢出來的怒意時,依舊平淡的魔術師,隨時能操以魔術與對方戰鬥。
即使自己並不喜歡這樣的事,但是……這個身份,戰鬥無可避免。
——魔術師、尤其是背叛者,絕無「真正意義上的朋友」。
在心底向著自身輕聲提醒著,因此,不再猶豫。
扼殺並使一切重新歸於最初應有的模樣,那樣對誰都好。
「咦欸。幹勁十足呢。Caster。」
沒有向瞬間為自己築起防禦的Caster道謝。被黑髮魔術師護在身後,少女對被攻擊的事實所作的反應,只有輕輕的、眨了眨眼睛。
「你好像……是Caster的朋友呢。」越過Caster的背部,稍稍探出腦袋。在打算參戰的Lancer開口以前,輕柔的、將食指湊到唇前。
「雖然你可能會覺得有點可惜。不過、還得趕快回去嘗試其他的料理方法才行。」
「而且——愛歌覺得、如果還有想和Master說的話,稍微把握一下時間比較好呢。」
對人類、魔術師,甚至近世代的英靈而言,在那嬌小身影映入眼簾瞬間,或許難掩內心傾慕及悸動,但,曾生活於神代的他,僅打從心底感到抗拒和畏懼。
就連身為神之養子的他,在成年後同樣鮮少與妖精來往。
祂們並無惡意,亦無善意。
有的,只是祂們自身的意志。
「……」
目光,一直一直停留於紫髮少女身上。
專注地、令人無法看清裡頭究竟埋藏何種思緒。
緊握的指節早已失去血色,沒有表情的臉部肌肉隱隱抽搐,洩漏了內心動搖。
「太好了。正確的判斷呢。」
「吶。回去了哦。Caster。」
——生命,在自己面前流失。
曾經以醫生為職的魔術師,此刻卻是做為劊子手而存在。
可以清楚看見平時總帶著笑容的人是多麼動搖,要是沒有那位逐漸衰弱的少女,也許雙槍的槍鋒此刻已指上自己的咽喉也說不定。
大概,就到此為止了吧。魔術師思考著。
也許是做好了什麼打算,再次抬起的雙眼已經完全歸於寂靜。
「好的。」
追隨自己的主人邁步離開的魔術師。
直到最後,都沒有將視線投向那名奔往倒地少女的男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