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在即將入秋的夜中,牙齒格格打顫,吐露氣若游絲的虛弱氣音,抱緊單薄襯衣下的身子。麻紡的襯衣因長久穿著被磨得透明,女性的身體剪影般包覆在受月襯映,綻放奶油暖光的薄衫中。
「但妳還是沒有給予出從月光到歇斯底里間,變化過程一個解釋。」
葛雷果看著半盈之月,友善的提醒與之面對的女子疏漏。
無風的夜裡佇立不動,通透有如可看見血脈的慘白肌膚,在月光下朦朧的映出光暈。純白高大的葛雷果穿著保暖的修士長袍,細心教誨著受恐懼淹沒的女人。
「沒有中間的過程,因為月,所以大家都發狂了,人只要看到月亮都會發狂。
就只是這樣而已。對,這都是月亮挑選人的錯誤,會被選上不是我的錯。」
方成為女巫的女人緊緊抱著頭,畏懼月光的躲入陰影。
低聲啜泣的黏膩,在街道中彈跳反射,化為烏有。
「會不會只是妳不想去面對引發這樣事情的原因,就這樣乾脆一切歸咎於毫無關係的事物上?妳只是在逃避而已,妳要逃避自己的錯誤,所以就著傳說指責虛無的故事,在指控之中、不斷告訴自己是純潔無瑕?」
他耐心引導對方的思考,走向畏縮建築物陰影中的女人。
埋在集體意識中的歇斯底里開關,只要他有意思,他可以隨時開啟他人的恐懼,接著引導。群體共通的潛意識裡,總是埋藏所有人都同等可望的寧靜。
「妳指責著惡,目的是為了把自己從中區離出來。」
女人哭泣,畏縮的看著月下的葛雷果。
天使般的俊美,無瑕的純白。
抱住對方,他輕柔的梳理撫弄著女人的長髮,像金色的波浪,捏起一束放在月光下閃耀金屬色彩。
「我可以讓你的痛苦變得無關緊要。」
放血,聞到氣味後在腦中第一個浮現的,是那種銀亮細長且設有血槽的管型小刀。
不知道從何開始起,在月圓後特別容易聞到這種濃厚的血腥味。
聚積一定分量,倒入水渠後留下黏膩的鐵銹味。
並且這一次的氣味,遠比前數次來的更加血腥,像是企圖利用氣味在每個人的腦海中留下圖像,腥臭的使人必須不斷壓抑避退的念頭。
雖是不見顏色,但這樣的氣味會盤踞在井邊,需經歷數天清水的沖洗才會消失無蹤。直到下次月圓來時,新的氣味將會疊加在舊的腐敗味上,層層的堆疊,有如淤積著死亡。
好似不曾有人詢問過這樣的腥味是從何而來。
站在井旁,拉扯繩子轉動轆轤抬起水桶,晃動的水波險些濺上腳尖。
修士會行醫,這不是什麼罕見的事情。或許大家都有考慮到這樣的可能性,才會所有人都閉口不提吧,但如此濃烈的血腥,讓多數修女在月圓之夜後,都不敢靠近水井這一事實,應仍是需要了解造成如此的真相吧。
「院長最近身體微恙,暫時別打擾他老人家,會比較顯得有教養與同理心。」
純白而是一身黑的修士倚靠在院長室門外的牆邊,表情看似擔心,但聲音顯露的情緒卻非如此。依舊失去焦點的礦紫雙眼頭來視線,鈍重缺乏生機的眼神和了無血色的純白契合。
月之子,在伊卡諾德、布拉瑟斯、石頭小鎮以外的地方,依舊會有人使用這樣的稱呼來指如葛雷果般特殊外貌的人群。
這明顯是種蔑稱,但也有如鈴之丘附近區域,崇拜甚至神化諸此白子的現象。
但外貌的特別並不能代表任何事情,在眼前的,也不過只是個人。
心中一直對葛雷果有種不明瞭的微妙情感,但這應該不只是那獨特的外表所造成的錯覺。搖著頭,入秋的涼風沒辦法讓心結消逝。
「梅帝納姊妹?」
「是你在為院長治療?」
「噢。是的,是的。可嚇到了其他姊妹?」
「我不知道你會放血。」
「雖然布瑞斯特才是醫術多元且進步的地方,但一個好的修士,不能只是關在修道院中,對前進的腳步閉耳不聞。月圓夜的壞血才容易湧出,連續的治療下會讓他很快就好轉。」
「我會轉告。」
「應該。告訴姊妹們院長的英勇,讓眾人一起為奉身予神的老人做虔誠的祈禱。」
「謝謝你的付出。」
「不是付出,我從治療中也獲得……」
明明只是微風,但寒冷吹散葛雷果的聲音。他剛剛說了什麼?是我恍神了嗎,還是說,我忘記了什麼?
宛若時間遭截斷產生空白,又像是夢境獨有似的場景轉換,不待反映,當回神時已經是另一個話題。
高挑而包裹黑袍的男人比平時更加蒼白,既像隨時皆可能崩解的潔白雪堆,又像是心懷惡意的烏鴉。他胸前搖晃的十字浮有太陽紋飾,陰刻的溝鑿附有髒汙,使十字整體不再閃亮。
四周的寒冷忍不住使人縮起雙肩,冬季已經降臨,但拉緊著披肩還是感受冰冷不斷刺骨。暴露在空氣中的雙手僵硬發麻,只能仰賴呼氣取暖。
「阿羅那姊妹可還好?她是否從窗的縫隙看到了沐浴月光的惡鬼?」
「阿羅那她……」
「她窺探了。」
「她窺探了?」
「窺探是好奇心孕育出的邪惡,她沒有戰勝慾望,所以窺探了。」
深呼吸,緩慢地吐出的氣息卻像毫無溫度,不見白煙。葛雷果疲倦的眼皮半掩,陽剛的俊秀五官放鬆,聳起肩又放下,一副可望睡眠的勞累模樣。
「梅帝納姊妹,窺探可不是好事。」
「自然,那是順從慾望的行為。」
「所以,絕對不可以偷看。」
話語輕柔不具重量,側倚房門的慵懶像是會傳染,為抵禦寒冷的緊繃身子多了份沉重感,讓人無法動彈。他白得透明的纖長睫毛眨動,像是冰柱的寒冷通透。礦紫的虹膜滑動投以凝視,但視線卻不再鈍重,而是銳利的刺入意識。
很久沒有看到……她不見了。
修道院常有人離開,在進入修道後才察覺自己並無法適應如此一心一意的生活者,一直大有人在。心懷著種種理由的不告而別,管理名冊上附註離開時間以後,名字便會被劃掉。
去年的秋天,對,我看過名冊。
不只阿羅那,修女院的名冊布滿了工整的橫線。
還有像是喬萬,切達不是也逃走了嗎?
雖然他總是否認著自己是逃走,但不告而別便是種捨棄,捨棄了曾經生活的環境,逃離原本應該面對的恐懼。
可怕。
第一次覺得與人對話時感到恐怖,是因為沒有看過的眼神,還是因為他表現出了超乎我想像的模樣。還是,對於葛雷果本身感到害怕?
「梅帝納姊妹?妳看起來不是很好,要不要回去休息?」
月圓後的寒冷總是讓人虛弱,特別是在有著不尋常月相的夜晚過後,梅帝納姊妹可有注意到昨日的月亮特別圓大,噢,這麼問真是奇怪,畢竟注視著月很容易會看見女巫,因此我們是不看月相的,對吧。
葛雷果用著氣音發聲,羽毛般的話語化作音根消逝在寒冷。
「今天休息別去取水了,讓其他姊妹暫時替代,我會去和院長說明。」
蒼老的身影浮現在夏後秋初的背景裡,有多久沒有看見院長了?
「請盡早回去休息,我很享受與妳對話。」
葛雷果自說自話的抬起倚靠門板的肩,而是因為移動而縐摺衣服翻起寬大的袖子,繃帶的潔白幾乎和蒼白的膚色融為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