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就脫離了可以被稱為孩子的年紀,就別再次放縱那孩子氣的思想,恣意聯想、組織無聊的定論。
十一月的尼格里塔由薄薄的雪層覆蓋,繁榮的下城如果去除街道上行人的人影,必定會只剩下缺乏生氣而慘白一片的風景,潔白的讓人不寒而慄。
雖然自己也分不出那些移動的到底是不是人(抑或是其他種族)。
望出的世界純白顯得虛假,只有附近一隻野生的短毛貓過來磨蹭雪靴外緣時,佛洛姆才會感受到自己是正行走在街上的真實。
白靄中移動的色點,要直到他們開口之後,自己才有辦法把聲音的來源當作人。
佛洛姆可以理解「人形」這樣詞彙的含意,也可以正確辨認出具人形的物體,但這僅侷限輪廓,並未把人形的其他象徵意義包含在內。
普遍的象徵是種象徵與它代表的事物之間,含有內在關係的象徵,許多象徵意義,是深植在每個人類的生活經驗裡,經由學習、往後見得事物便會聯想到相對的象徵意義上。
但若是大腦拒絕將象徵與所看到的事物做連結,人所能做到的理解,就會局限在於所見之物的表面。
人的五官會組合出表情、不同的表情象徵著不同的情緒,而她所能理解的僅限於人的外型,情緒的理解無法回推難以察覺表情不同、最終五官在他的理解中失去了意涵。像是因無意義而被捨去。
而是或許應答自然,客人們對於她所詢問的「能請您告訴我您的眼睛在哪裡嗎?」,也多當作玩笑與怪癖,少有人追究詢問原因。
就像無法閱讀的人,文字對他們而言只是美麗的圖騰。
連帶的,性別、長相、年齡,這些對於佛洛姆而言都沒有意義。
雖然同一般人可以清楚的看見對方的五官形貌,但在理解能力上,卻只會將無法解讀的「五官」視為不具意涵的「符號」。
無法將他人同自身視作人,只有將自身與人群劃清界線,抑或是自身毫無知覺自己是個人類、才有辦法做到這樣的想像。
無法把人類當作活物看待的,只有無法體會自身是如何活著的人吧。
「大姊姊!蘋果!」
腳邊的貓逃開了,一顆通紅的蘋果滾到了腳尖前。
佛洛姆蹲下撿起由雪地襯托而紅的妖媚的蘋果,以淡粉的指尖揩去表面的雪泥。
「這是妳的嗎?」
「嗯!謝謝您!」
嬌小的人偶語調透露出開心,雙臂抱著的紙袋,插有數隻藍紫的羽扇豆、色澤由根部向上如漸褪為雪白。小心不要壓到花苞的將蘋果放入袋子,手背隔著紙袋和衣物,接觸到女孩身上的溫暖。
「這個給您!」
小女孩小心的摘下附著花莖上的一朵碎花,大人般拉著佛洛姆的手掌,輕輕放入掌心。
「奶奶說羽扇豆的種子雖然很苦,但只要給予愛、也是會開出很漂亮的花。」
「妳的奶奶喜歡羽扇豆嗎?」
「嗯!她也很喜歡糖蘋果!」
「是嗎。」
「謝謝您,我要去找奶奶了,她一直在教堂後面等我呢!」
嬌小的人偶邁開腳步,沿著廣場的方向離去。
提到亡者,她第一個聯想到的並不是曾經的手足,而是在前往尼格塔領地的路上,看到一具雪白的無名屍體。
啊,那個時候也是喚靈節的時間。
腳步在雪地上留下痕跡,薄薄的雪層下陷後露出黑色的土地。
屍體因為寒冷停止腐壞,毫無血色的肌膚幾乎和雪一樣白皙。比起令人恐懼,而是顯出一種物質上殘酷的美。
不是第一次看見亡者,但這樣蒼白潔淨的屍體,在年幼的心靈裡留下深刻印象。
或許在生活中,自身與死亡是更加接近的。
而就這樣下結論,會顯得如厭世並自我中心一般,滿懷自傲與自憐的才會予以自我如此的定位,反向觀點推論來看,該說是生存的急迫性沒有壓上心頭,才會在生與死的正負直中間、將自己更接貼近死亡。
死亡是一種失去,不論是對自己亦或是身邊的他人。
但沒有認真體會過失去的佛洛姆,無法理解死亡的恐怖。或許很多事情都是必須來到了腳跟前,那臨場的恐怖感才會將人吞噬。
那屆在生與死之間的人,還剩下什麼沒有失去?
臉上還停留著方才對於店主那禮貌而溫暖的微笑,佛洛姆抱上擁著方採買好商品的左臂,模樣像是為驅趕寒冷得緊擁。
也就只剩這份曖昧的知覺了。
無法識別表情代表情感的自己,還是會藉由聽力猜測對方的情緒,反射性地做出合適的情緒表達。明是連自己是否唯一獨立的人都無法辨別,這樣非人又非死者的存在,不過是殘留知覺的碎片。
在這個世界完全把自己吞噬之前,以這樣分崩離析的狀態繼續生存,是注定的。
佛洛姆裝作寒冷的模樣,緊抱帶中滿溢的糖果縮起雙肩,低頭邁開腳步,小跑步的向煉金工房方向回去。
「有人在家嗎?」
夜晚的街因慶典解除宵禁,街上火光通明的溫暖蔓延入店內。除了化妝遊行外,在孩子間最受歡迎的活動莫過喚靈節開始後,第二個安息日,名為聖菲利之夜的夜晚。
在當日在陽光落下,第一顆星子浮現的時間開始,全城鎮的孩子會各自裝扮傳說英雄抑或鬼怪,結伴、並挨家挨戶討著象徵富裕與幸福的甜食與糖果。
這一活動的慶祝方式,據說是為了重現擁有遠見的城市英雄英俊菲利,其不斷在貴族與領主間遊說經濟與貨幣的重要,在取得干預許可後、宛如神來一筆似,藉由裝扮死神嚇唬當時獨斷城市中、錢幣製造權利的矮子龐培,成功回收造幣權力交還公會,並阻止了劣值銀幣的製造與流竄,協助領主振欣城市發展的這樣一個傳說。
由城市教會受封福音的英俊菲利,同時也成為不論成人抑或孩子都喜歡的傳奇英雄。
廣場上除遊走叫賣的小販以外,外緣的店家也會延長營業時間。由於絕大多數商家皆是由店主自行擁有,住家也就和店面相連,這些地方也成為孩子們要糖的主要目標之一。
門上的黃銅門鈴響起,鈴聲清脆由暖木色的空間吸收,一個童稚清朗的男孩聲音向著無人卻依舊明亮的店內提問。
「我們要回收權力!」
「不然就偷走你最珍惜的寶物!」
「可能是安寧、可能是名聲,也可能是你的命!」
孩童唸著成熟的台詞,但可能並不是很清楚這些句子的確實意思,有些發音模糊、甚至念錯,卻是毫不減氣勢的滿滿活力,一群劫富濟貧的小小英,雄氣宇軒昂的霸佔了出入口。
「進來吧,門開著就好,稍微等我一下。」
從工房連接店面的門口探出頭,看著堵在門前的嬌小人影群,佛洛姆端著方出爐的達克瓦茲招呼,成人雙臂還抱大小的烤盤,並排鬆軟討喜的褐色小點。
聞著空氣中焦糖和奶油的香甜,佔據門口的孩子們稍稍有些興奮的騷動,領頭看來最年長的男孩,雖是脹紅著臉,仍是不忘提醒大家禮貌。
「謝謝您!」
「因為今年準備的比較少,所以只有前幾組的人才有達克瓦茲喔。」
「非常謝謝您!」
而是確實是不存在生存的急迫。
從溫飽到生存安全,也未曾受過隔離無法與外界交流,人和人間,吐露語言進行溝通,這對佛洛姆來說是屬於稀鬆平常且理所當然的範圍。
不過埃里希這個名字,不太合適歸類在任何需求理論的層次中。
願意與不願意去碰觸,人際交流中只要通過了這道門檻,再來就可以進入關心(付出)的層次,有所接觸必有所付出,只要能抓住對方願意付出的原則、一點不漏的實行就可以完成生理和安全的保障。
然後,是尊重。
對人格與性格差異的包容和尊重,不該存在是非對錯的領域。
「那個,佛洛姆姊姊?」
「怎麼了嗎?」
簡易的將達克瓦茲分份發送,突然一個不足四英呎的孩子,拉了拉佛洛姆正發送小點和糖果的手臂。「這個給妳。」
阿尼瑪斯遞出相當他手掌大的球狀硬糖,斑斕流動的暮色被固定在甜膩的糖球表面,細雪紛亂的銀白小點,星空似點綴橘紅。
「這個很好吃。」
「謝謝。但這個日子是屬於你們的,阿尼瑪斯自己留著吧。」
「但是母親會把這些糖果收起來,只在我聽話或是受傷的時候拿出來一顆,甜甜的就不會覺得跌倒很痛,也不會想哭泣。」
「那這就更應該自己留著啦。」
「可是,」還未發育完全的聲帶,聲音並不特別偏向男性抑或女性,教會要求如天使般的歌聲,只有孩童辦的到,「佛洛姆姊姊在哭。」
「有嗎?」
一句簡單的話語讓所有孩子的視線都轉向自己身上,佛洛姆用手掌觸摸臉龐,除了自己的體溫以外,還有溫水的潮濕。
「可能是剛剛看著火爐太久了,現在眼睛有點酸酸的才流眼淚,而不是在哭。阿尼瑪斯,自己留著吧。」
「嗯。」
交不出卻卻又不知該不該收回的小手,硬糖懸在半空,他有些焦急地想反駁些什麼,雙脣分開又抿起。他拉拉領頭的楊格的袖子,裝扮成擁有蘋果般面頰的英俊菲力的男孩歪頭思考,轉身向著其他夥伴詢問。
「大家會介意分一些糖給佛洛姆小姐嗎?」
「雖然聖菲力之夜讓我們可以和大人們拿取糖果,但我的母親曾說過,人是建立在一來一往的互動上才是朋友,別人給了我們東西、雖然不一定要用更高價值的禮物作為回報,但如果是感謝對方的,把自己認為喜歡或著是珍視的東西作為取代送出去,他們也一定會感受到我們對於他的喜愛和感謝。
這邊的大家都認識佛洛姆小姐,或許是曾經因為生病而由父親母親拜託製作容易吃下去的藥粉,也或許是曾經尋求過幫助,如果我們想感謝,用雖然大人們看起來很孩子氣的方式,但是甜美的事物是不會有人討厭的。
因此不知道大家願不願意個拿出一些糖分給佛洛姆小姐呢?」
楊格張開雙臂,夜色的披風隨著動作飄動,十足大人模樣的演講著。
雖是童稚而簡單的語句,但真誠的模樣與小聽眾們的嚴肅模樣,實在讓人想旁觀到最後。而是當回過神,雙手中已經被塞滿了糖果。
「沒關係的,楊格。」
嬌小的英俊菲力甚至想將除了方才拿到的達克瓦茲和糖果以外的,將整個籃子都的了上來。紅著臉龐,睜大混有海浪波濤般的湛藍雙眼,打直背、右手放在胸前行禮道,「但這是我對於您的敬意和喜愛。」
「那好吧。」
瞇起眼微笑,收下了孩子們的喜愛和真心。
「再去和其他人多要些吧,聖菲力之夜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