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天氣涼爽,緩慢呼出比氣溫還高一些的吐息。他抓緊披風、翻動著大衣衣襬向前走。
歡快的交談聲與音樂從廣場上溢出流向各條支道;在踏入這片小天地時所看見的,是路旁的明信片掛欄、烤肉攤販、寫生畫家與拿著布條的人群。
旅人平淡地經過那些足以讓觀光客留步的事物。
在他還活著的年代,這些風景與人物總是有那麼一些神似。不同的是那股更加輕鬆寫意的氣氛。
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滿足。
那是在他生活著的年代所看不見的寫意。當時的人們、每張臉都為了生存而愁苦,面容越發憔悴。於是他們消遣比自己更幸福的人、位階上級者也逃離不了民眾餐後的低俗發言。
更甚者,愛好他人的不幸。
只有在看著死者臨終前的哭叫,他們才能從悲慘生活中尋得樂趣。
「可以請你捐贈一朵嗎?」
當他經過時,一名看起來不滿15歲的女孩小步地跑到他身邊,嫣然笑著、對他遞出一支鮮豔的玫瑰花。她純真的眼昧倒映出男人陰鬱的正臉。男人從她的眼底看見自己略顯冷漠的表情,於是收起那份警戒心。
「……要給誰的?」
「不管是誰,只要是任何先生你想贈與的人都可以。」
女孩小力地拉拉男人的袖子,右手指著坐在階梯上的人群。
如果目測準確,或許那是一群大學生。 他們拿著布條,上頭用手寫著扭曲歪斜的字體。那句子讓復仇者的心理起了一些動搖;也可能是自己的錯覺。
一朵也好,用玫瑰代替憎恨,將愛傳給你想祝福的人。
女孩念了布條上的語句,這句不成文法、反倒更像是口語上的請求。面對那張天真的笑容,他的左手握拳藏在大衣口袋裡,不自覺地手指用力地掐著掌心。
「.......我知道了,給我一朵。」
謝謝你,祝福你與愛人有美好的一天。女孩遞過玫瑰、將硬幣收下之後,笑著與他揮手別過在觀光客群身後。復仇者低頭看著玫瑰,一邊想如何放在口袋裡不會壓爛它、另一方面腦海裡閃過一個可笑的念頭。
「說起來,我還沒有看過惡質作家最後安眠的地方。」
嘴角露出不屑與自嘲意味的笑容後,他散步在街道上,沿著壁緣走。打開旅遊指南找路線,決定花一個下午來慢慢找尋玫瑰最後的歸處。
進入五區與六區的交界處,是另一個世界。
復仇者抬起頭佇立在雄偉建築前不禁感嘆,何等奇妙的工法;光是注視就會被感動到顫抖。一瞬間他有個不該存在的念頭:能沉睡在此處的人是多麼幸福。
那裡是位於拉丁區第五區的先賢祠。
鄰近第五市府與亨利四世中學,佇立於其中、宛如是來來往往的學生群之中的心靈指標。
那就是對自己人生加以琢磨注墨的人最後的住所。在聖女日南斐法的照望與眷顧下,許多被稱為「偉大的法國人」皆安息於此。
『致偉大的先人,祖國感懷你們。』(AUX GRANDS HOMMES LA PATRIE RECONNAISSANTE)
在三角形浮雕門楣上的這句話,更為此地添加了觀者肅然起敬的氣氛。
復仇者帶著莫名感慨的想法,踏入殿內;他穿過內殿、走進地下室。撈嚷人群似乎被隔離在門檻之後。
地下室彷彿是另一個世界。在他進入空間的那瞬間、陰涼冷氣瞬間直撲而上,那股寒意讓男人臉上綻起微笑。
是啊,這就是家。多麼令人熟稔的死亡氣息。但伊夫堡絕對無法與此相比擬,充滿怨嘆哀號的腐肉潰爛之地比不過擁有崇高志向的英魂聚集地。他對隱藏在人類靈魂中的薄光滿是感佩。
他最後停下腳步的地方,是位於第24室的墓室。
復仇者沒有眨動雙眼,靜靜地凝視室內的三具石棺;崇尚理性、主張摒棄文學中任何浪漫性的埃米爾‧左拉,沉睡於位於右側。左側的擁有者是,慈悲於社會上各種不義與悲戚的浪漫主義者,在法蘭西也是數一數二的文豪、維克多‧雨果。
「只有這一次、我確實是同情你。也跟其他人同樣質疑你在這裡的正當性。生前被美譽為
創作工廠的渾蛋,即使每本冠有名字、卻不見得是出於於著者的大腦。我該慶幸基督山伯爵是你還沒出名時,編寫再多加綴飾出來的嗎?」
該探視與咒罵的對象、此刻安穩地躺在石棺裡沉默不語。曾經的───生父、亞歷山大‧大仲馬,其棺大方地擺放在正中央的位置,彷彿他才是這第24室的主人。
如果靈魂會跟著遺體,而且真能有意識的相互交談的話,那這間毫無疑問會是地下室最吵鬧的地方。
「真可惜無法看到你被辯論與反思、徵詢到頭腦發脹的模樣;不過也不可能那麼輕易就叫屈就是,對吧?大作家唷。這世界不就是你的寫字桌嗎。」
復仇者嗤笑著用手指彈了石棺上的名字。隨後轉身大步離開了地下室───本來應該是如此。
『啪嚓!』一記清脆不可能聽錯的聲音從他的正對面響起。
(「噢該死的高跟鞋,它們真是漂亮但又脆弱。」接著狀聲詞來的是另一個年輕女人的低聲咕噥。)
一個穿著白色露肩連身裙、手裡捧著米白鎖鏈小提包的黑髮女子就這麼出現在眼前。如果是腳踏高跟鞋的女子,那麼不管步伐有多輕盈、都會有腳步聲從遠方傳來。
但很明顯的,她並沒有讓自己注意到她已來到背後。彷彿她是憑空出現的幽魂,卻又從她身上感受不到潮濕陰暗的氣息。
復仇者的注意力不知為何、注意到女子手上小提包的掛飾:一朵美麗、花緣鑲有金邊的白色山茶花。下方還有兩條透亮藍水晶掛墬。
毫無疑問地是位有品味的女性。手指尖擦著指甲油、透明略帶粉紅色,展露出年輕女人特有的嬌豔生命力。
「我來幫妳吧,女士。請把另一隻鞋子給我。」
(『謝謝,您可真是親切。』女子幾乎是跳了起來來表達她的高興。而後又清了清喉嚨,快速地脫下另一隻腳遞給男人。她一臉興致而然地看著男人的動作,就像他是在做討人歡心的事情。)
看著女人明顯的情緒與不自覺的爛漫,男人似乎被喚起了久遠記憶裡某位少女的身影。他搖搖頭,怎麼樣也無法表露出從容,一臉無可奈何地用力扳斷鞋跟、再將它還給原主人。
(「它看起來好看多了;非常感激您將它們變成不再束縛女人雙腳的淘氣鬼。」她穿上鞋子,像很得意似地在地面上踏了幾步。地下室響起踏聲,卻出奇地沒有太多回音。)
「妳高興就好......不。這點小事不足讓妳記住。請容許我先行告辭,願妳參觀愉快。」
並非不擅長應對女性,而是眼前女性的舉止令讓他不自覺地想起可憐的海蒂。那位自他重返人世時便一直掛慕著的女性。雖然兩者長相與口吻腔調完全不同,卻也將那抹笑饜重疊在腦海裡。
這也是最令他無法忍受的事。明明不該再想起的事卻被外在事物影響而一一喚起,復仇者開始覺得這趟法國旅行實在是來錯了。於是他打定主意改為今晚返回冬木市────
但下一秒他認為最糟的事發生了。
女人不知何時來到他身邊,將他的左臂攬在懷裡。清淡的忍冬混和著橙花香氣從她身上傳來、刺激男人的擬似嗅覺。他還從複合香味裡分辨出茶花,那抹氣味淡到幾乎快淹沒在柑橘複方之中。
她對著復仇者輕笑著,一面以帶點鄉音的法語與他交談。
(「讓我帶您參觀旅遊吧,好心的先生,作為您使它們變成平底鞋的回禮;那麼要先到蒙馬特公園一趟嗎?」 女人臉上帶著無法抗拒的笑饜。復仇者在剎那間似乎明白了什麼,僅是撇了撇嘴角。)
(「聽說啊、這週週末似乎是一年一次的古蹟開放日,要不您就待到週末我跟您一起去逛逛吧,才來幾天就要回去了,也未免太過掃興。」女子參觀過公園後,在沿路上的地鐵一直想盡辦法勸說男子多留幾天。)
「......妳想去看什麼。」復仇者放下手中的報紙,不悅地瞪視眼前才認識沒幾個小時、但要求多到快跟熟人一樣的女性。
被問話的年輕女人擅自滑動復仇者的智慧型手機,點擊螢幕上的最新觀光資訊,突然驚叫了一聲並將手機遞到男人眼前。
(「這個!獵犬舍城堡!本來是當作O...O、OCDE來著?就是讓人當作總部使用了;連路易十六與瑪麗皇后都曾居住過那裡。我們就去那邊參觀吧,越早去排隊越好、我恨透那些老是插隊的外國人,老是與人近距離貼擠,真是教人.......」)
「我拒絕。妳自己一個人去。」大概是再也無法聽女人嘮叨自己的經驗談了,復仇者強硬的將手機拿回來、放回公事包裡繼續埋首在今日報紙裡。
女人似乎又抓著他的肩膀搖著大聲說著什麼,不過他驚人的專注力與忍耐力在此刻發揮效果,完全將吵雜聲音拋到耳後。
將近傍晚時分的瑪黑區相當美麗。
這並非說白天沒有特色,而是指氣氛的轉換。在夜色來得較晚的街上散走著遊客與下班後閒逛的人、或者少部分家庭。復仇者與女伴(不請自來的)是第一種類型,不過更正確的說法是,復仇者是被她拉著走的那種。
她拉著男人先是逛薔薇街、吵著想看看有沒有店鋪賣香氣醋,接著又將他抓往另一處排隊買口袋餅(Pita)。男人忍耐著奔跑多處的心理疲勞,接過女人遞來的美食咬了幾口;稍嫌燙口的雞肉與冷菜淋上醬汁實在美味,因此讓他的心情好轉不少。
而在走出Pierre Hermé後,女人手上多了一小包馬卡龍;有巧克力、草莓。以及目測判斷像抹茶口味。在店外沒事可做的復仇者開始惦算這個下午的開銷,寫滿計畫的記事本上多了下午參觀過的景點,他沉默了一會,一個下午的行程比他自己計畫的還要多。
他抬頭看年輕女子,發現她也笑著回望著他。
(「我們去曬太陽享用甜點好嗎?」她得意地向男人炫耀用他的卡買下的馬卡龍,復仇者寡言地點了點頭。)
陽光已不如白天正午時那麼充足,即使如此還是不少人待在廣場上的長椅上享受最後日照的時候。從薔薇街出發經過幾個路口,不過十分鐘路程便能到達孚日廣場;倆人穿越拱門,漫步地朝中央噴水池走去。
男人轉頭環繞四周,與其說是廣場、更像是一座在住宅區裡的中庭。即使是這樣占地依舊寬廣的讓人無法感受應有的空間感。周遭有著規畫整齊一致的紅磚建築與路樹,一樓有許多店鋪與畫家擺攤。女人回頭對他說是否要參觀雨果紀念館,男人卻只是搖搖頭。
「已經陪妳胡鬧這麼久,差不多該告訴我妳的目的了?」復仇者跟年輕女子同坐在階梯上,被問話的人小心地咬一口草莓馬卡龍,再慢條斯理的回話。
(「因為那一位說:要是讓那小子一個人去逛巴黎,想必他大概會乘坐馬車逛一圈吧。可憐的鄉巴佬。 所以,臭男人可憐兮兮的走在大街上倒是像極了一條喪家犬,就讓個美女去陪陪你,要好好感激我,回來時候順便去幫我付酒錢啊。」年輕女人───生前被喚作瑪格麗特的女人,活靈活現地模仿起作家的粗魯腔調。
復仇者身旁閃過一道微小、肉眼卻可見的縱走閃電。路過的家庭以為他是街頭藝人之類,讓小孩停下來看著他。
「回去之後我會直接去找他算帳的,連妳今天的花費一起向他請款。」男人嘴角抽搐的笑了一下,揮揮手示意這裡沒有表演後恨恨地向年輕女人吐了一句。瑪格麗特笑得燦爛,說著只要不是讓我掏錢就好啦。
(「你的臉色比我想像中更來得陰沉,這張臉連海蒂也會被你嚇跑。」女人打開氣泡礦泉水喝了一口說。這句話自然挑起復仇者敏感神經。)
「沒來得及向心愛男人說出真心話的女人,又懂得來教訓人嗎。」男人毫不猶豫踩了年輕女性的痛處。他冷笑著斜眼看女子,等著她會朝自己發怒───不過女子只是報以淺笑。
(「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我也再也無法與他相望;無論他是亞蒙﹒杜瓦或是亞歷山大,我都沒有權力到他的墳前放一束冬青來思念他們。這些過去裡短暫又偉大的愛情,如今我只能翻找記憶來緬懷。我不覺得他會等我、一點也不覺得。你知道嗎,即使我與他現在是鄰居了,我卻一次也沒見著他。」瑪格麗特往嘴裡放了幾片葡萄蜜餞,就像她生前與人交談時常做的那樣。)
(「先生、泰唐斯先生,你可曾有過與某人從陌生到相互墜入愛戀、再變成陌生?我與他在命運到來前,即使與他在街上擦身而過,我們的愛戀與想法都是屬於各自的,一點也不相干。但是在那晚後就不一樣了。我無法想像以前是如何生活,直到我沒有他的關懷與愛情。」她緊閉雙脣,本來已蒼白的臉色似乎變得更加透明。)
「這經驗我知道。」復仇者回想起梅爾賽緹絲與海蒂的臉龐,再將視線回到身旁女人的臉上,沒有看見任何淚水。
(「好極了,那麼我們倆沒有任何不同。」她從手提包裡拿出一封信交給復仇者,提把上的白茶花掛墬搖晃擺盪著。「但有一點你與我不同;當今的我已不再擁有生命、沒有任何能讓我醒來的意義。你知道這個差別嗎?生前的我是他人的所有物,死後只是一個名字......一個曾經存活過的任何人。僅是個有著短命愛情的妓女。泰唐斯,你呢?你是為了什麼再次活著?」)
男人無法從中反駁或挖苦任何一句,他接過那封有著清淡花香的信封,沉默許久後,他從口袋裡拿出那朵小心不讓它受壓傷的玫瑰花,遞交給瑪格麗特。
年輕女人看見鮮豔的玫瑰後,露出一個開朗的笑容並接過它。
(「這可真是驚喜......多麼美麗的玫瑰,要用它來抵過今天的陪伴費似乎太多了,我該做什麼來抵償不足的部分呢?」她小心著將花握在手裡,彷彿一不注意就會將它折斷。)
「誰知道呢,妳就做出能收下這朵玫瑰的價值就好。妳也不必再為了遷就他人意思受苦了。」復仇者注意到瑪格麗特眼眶逐漸濕潤,但是沒有多作表態或想從公事包裡拿出手帕的意思。
天色慢慢黑了,瑪格麗特將玫瑰放入手提包裡,站起身在復仇者的帽子上親了一下。回程順利,愛德蒙,願你的火光不會熄滅在唱經樓之中。她給了男人一個微笑,轉身朝拱門的方向慢慢消失在黑夜的空氣裡。
復仇者看著她逐漸透明的身影完全消失後,低頭撫摸那個信封,打開來看、裡面有一張冬木畫展的票卷。離啟程飛機還有一段時間,旅人拍拍身上站起來,決定先回到投宿的飯店裡休憩再到機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