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困於地底前便困擾著自己的問題,如今仍然舒展著四肢、以鮮明的黃攫住自己的靈魂,無論如何都消不去的那抹色彩、宛如嘲笑般盯著灰色的雙眼。
否定了力量、甚至一度否定生命,現在卻連區區親情都無法割除,自欺欺人似的撰寫著無害的報告、忽略因此而斷送的性命,好個成熟的大人。
「……」
已經接連數日的夢境,即使回老家做定時探訪依然干擾著自己的睡眠。
雖然每次聽見的話語皆不盡相同,但都是以那嘲笑諷刺的口氣,敘述扭曲卻真實的自己。
「睡得好麼。」
明明只是一句單純的問候,卻因為煩躁的心情而顯得虛假。
「不。」
不若自己的面貌仍停留在十八歲,已屆不惑之年的兄長真切提醒著時間的腳步。他坐在原本屬於父親的位置,平和的笑容讓人一瞬有些恍惚,像是看到了回憶中的光景。
愚蠢的自己,和慈愛的父親。
「有什麼特別原因?」
「你把那傢伙的臨時住處安在我隔壁就是原因。」
即使吐露厭惡的語氣,臉上的表情也絲毫未動,維持冷淡的面容。
對方看似為難地皺了下眉,口氣卻仍是令人不快的溫和:「他是負責看顧你的下屬,住在附近是理所當然。」
「那麼、總有一天槍枝走火也是無可避免的事。」
「你大可不必等到所謂的總有一天,不是麼?」
啜了口冷茶,他的話裡帶著些許笑意:「你現在就可以走下樓,踹開客房的門、隨便朝他腦袋或心臟開一槍,我保證沒人會阻止你。」
「需要鑰匙以防房門是鎖上的嗎?還是需要幾個人把他按住好多來幾發,讓那傢伙死得漫長點?」
「……」
四肢和雙肩的沉重像是為鐐銬所箝制,沉默地盯著兄長、眼神冷漠得有些死僵。
「Lola,有什麼想做的就趕緊去做,不要為了脆弱的自尊或是堅持把自己搞成這副模樣,父親可會很心疼的。」
「……二十年前,父親指定你接下所有權和管理工作,可真沒選錯。」
宛如脆弱的餘燼,即使憤怒、也是對於自己的作為和不作為。
「……」
這會兒、沉默的變成了對方。
「那時你明知發生了什麼,但卻無動於衷。」
有些沒頭沒尾地說著,離家前的記憶有時會有些混亂甚至曖昧不清,但那晚的痛楚和在那之後宛如巧合般的清醒和屈辱,卻是自己不曾忘卻的。
「而我……也什麼都沒做。」
是因為對方的養育者是父親的心腹,還是、自己竟因酒精而卸下防備甚至失去神智,對此感到憤怒與不堪。
「所以他才會活到現在,被當成棋子——不、如今那傢伙也只不過是隻隨時能殺之而後快的狗,是麼。」
「……他的父親在數年前的某場械鬥中去世,已經沒有人可以保護他了,」相對於沉重的消息,對方的聲音卻帶了些嘲諷:「那傢伙動了你,所以是你的狗;我只是給他安了個項圈,狗鍊的另一端由你來牽著。」
「如果我選擇攛緊狗鍊、割開他的喉嚨,我也無處可去了,只能回到這裡……你是這麼想的。」視線劃過對方頸邊,想像著所言成真的那一刻,唇角勾起幾不可見的笑。
「——Kerwin,你就不考慮、我有別隻狗以及其他住處的可能性麼。」
「W.D.Gaster拒絕了你,那位擁有『毅力』靈魂的小女孩你也明顯沒什麼性趣……如果真有新寵,怎麼不帶過來讓我見見。」
「如果真有新寵,不讓你見到才是最上策。」答覆的語氣不自覺帶了些冷酷,眼神也沉了幾分。
「Lola,你明知躲不開——事實上,甚至該說是你自願待在這裡的。」
他無奈地搖頭、說著我早已知道卻無法改變的現實:「再次獲得生命,你本能待在地底或是你的那群朋友身邊、不再與家中聯繫,但你卻回來了;你離家時順出去的父親的帽子和原本的武器都沒了,接受家裡的幫助、換上符合這個時代的衣服以及為你量身打造的左輪,不再對著我們的敵人開槍、反而開始做後勤的文職工作……不覺得虛偽麼。」
「你當時不是想追求所謂的正義麼,現在這副模樣簡直像被豢養的羊、被社會和死亡腐化的蠢貨。」
「——即使我這麼說,」望向自己的那對碧眼宛如結了霜的綠葉,微彎的眼角明明是在嘲笑卻又能感受到宛如虛假的溫暖:「你依舊泰然自若地待在那張舒適的椅子上,沒向我開槍也沒掀了近在眼前的桌子,Lola、你到底在想什麼呢。」
灰色的眼直盯著對方,方才那一串似諷似嘲的話應證了內心的猜測,沉默半晌、依著對方的要求,訴出自己所想。
「……有一間三人住的寢室。」
平靜而緩慢地眨著眼、挺直背脊,凝視那對綠色的眸子所映出的倒影:「有些會擔心鄰居的住戶,怕寂寞的孩子,不服輸的小鬼,沒有安全感的傢伙……還有個、不論發生什麼事都看似無動於衷,卻在回家的那天照著臉揍了我一拳的哥哥。」
前不著後的語句,連自己也無法想像、話裡罕見的柔軟:「我確實是被腐化了,也許我真是配不上『正義』的靈魂,但也就如此了。」
「我知道,那些報告只是一個給我生活費的正當理由,只是一個最基礎的生活重心,只是能夠寄給我武器賞玩的藉口。」
我知道,這樣就足夠了。
「那隻狗,我不會殺;每季回老家一次的約定,我也不會忘。」
你知道我會回家,這樣就足夠了。
「那麼、該走了。」
曾經犯下的錯,如今仍然持續著的錯誤,那都是我所選擇、甘願背負的苦果。
窩在公寓寢室內、自己所熟悉的軟床上,對於心中再次冒出的問題感到無奈似的搖了搖頭。
教導或訓斥,守護或鍛鍊,背負與離開,殺或被殺。
誰敢說,哪一項是絕對正確或錯誤的選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