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葉沿著刑場町的道路行走。
太陽如今已偏離了正中間的位置，開始往西邊的天空移去。
透過不厚的雲層，陽光替正值早春的時節添加了點暖意。

鳴鬼家經常前往的上梓市場已經毫無人影。
遠遠的，可以看見有幾隻野犬在裏頭覓食。

偏離了和睦平時的散步路線，讓葉走得更遠了些，來到隔壁的神岳見町。而讓葉如今要去的地方其實是在更遠的地方－－位在另一端的天樂町。

－－讓葉要去的地方是帝都車站。

在讓葉已經記不太起來，但距今不過是四年前的那個時候。讓葉和睦牽著手，由天狗領著來到了帝都。
那是兩個孩子出生以來第一次坐火車，也是第一次離開成長的那座山。

在那之後，兩個孩子在人類的城市裡成長。
學習到人類稱呼那片山林的方式。
理解了世界的廣大。

然後到了今天，聽到八凪說出那句話的今天。讓葉才難過地發現。
……她已經記不太起來山裡是什麼樣子了。

「…………」
讓葉在想起這件事的同時停下了腳步，擰了擰手，又快步地向前走去。

她低著頭，加快腳步。
……以至於讓葉完全沒有留意到，前方有著現在的她會想迴避開的人物…

「……讓葉？」
隨著語帶疑惑的聲音，率先映入讓葉視線中的是木屐與和服的衣襬，還有長長的、長長的，足以籠罩住讓葉的影子。
「妳是讓葉……沒有錯吧？」

「…………」
讓葉記著這個聲音。
因此她反射性的抬起頭，延續著往上、往上、再往上的視線路徑，那是個比起自己高上一倍的身影。

壬生塚先生，嗣文大哥的……遠親。
讓葉雖然曾預想過會在路上遇上熟識的人，但怎麼也想不到，遇上的會是與鳴鬼不管體態、氣息都十分相似的男人。
短暫的沉默迴盪在兩人之間，沒有其他回應。

「……果然是讓葉呢。」
肯定而溫和的語氣隨著壬生塚略為壓低的身軀往讓葉靠近，與鳴鬼相仿的大手，穩穩地落在讓葉的髮頂。
「只有妳一個人麼？另一個孩子……睦，還有妳的嗣文大哥呢？」

「…………」
讓葉不是很想回答這個問題。但如果不回應，不只對長輩沒有禮貌，更是會讓對方感到奇怪的事。
「……嗣文大哥、去工作了……睦在家裡……」小聲。

「嗯……所以，讓葉是自己一個人出來……買東西的麼？」
或許是因為讓葉的精神看起來不太好，壬生塚的聲音放得更輕更緩了些，視線則望向了讓葉的手上。

「這個……那個…………」
「讓葉有……想要去的地方……」
女孩的兩手看上去空無一物，只是緊緊相握著，像是緊張。

「讓葉要去哪裡呢？」
聽起來像是隨口問了一句，壬生塚一邊輕輕撫著讓葉的髮頂。

讓葉眼前的這個人，應該是什麼都不知道的吧？然而那雙會讓讓葉想起鳴鬼的眼睛，卻又好像看出了什麼，穩穩地、穩穩地，看著讓葉。

「………………」
視線只對上了一下下，很快又移開。
相對於壬生塚的溫和平穩，此時的讓葉卻像是受到驚嚇、隨時有可能從男人手底下逃開的動物一般。

在單方面緊繃的情緒持續了幾分鐘後，極度微弱、彷彿殘留在口中未說出的話語才飄進壬生塚耳裡。
「………………讓葉想去車站。」

「……要去車站麼？」
撫著讓葉髮頂的手放了下來，卻又隨即牽起讓葉的手，壬生塚的眼睛，依舊穩穩地看著讓葉。
「正好呢……我也有事要去車站確認一下，一起走吧？」

壬生塚握住讓葉的手的力道很輕，如果讓葉想要掙開，應該是很簡單的事……

但讓葉沒有這樣做。
若是平常的她，或許不會留意到吧。但現在的讓葉理解，壬生塚會這麼說只是為了要配合自己。

於是牽起的手沒有被掙開，女孩也沒有直接回應對方的邀請。讓葉就像是被抓到做錯事的孩子，無精打采地垂下頭不發一語。

「怎麼了呢，讓葉？」
配合著讓葉，壬生塚蹲低了身軀，到能與讓葉平視的高度，依然沒有鬆開讓葉的手。

「沒有說出來的話，我是不能知道讓葉的回答是『好』，或是『不需要』的呢？」

「讓葉……讓葉……」 抿著嘴，緊繃起身體。
「……讓葉想去車站…」然後女孩試著抽回了手，後退了一步。

「嗯，那麼，一起走吧，讓葉？」
向前伸出的大手沒有再握起讓葉的手，壬生塚只是又輕輕拍了拍讓葉的髮頂，站了起來，示意讓葉先邁開步伐。

讓葉很快的用袖子抹抹眼睛，輕吸一下鼻子。接著看了眼身旁的男人，臉上的表情擰成一團，又帶著些困惑。
最後轉身快步朝向她認知中……帝都車站所在的方位前進。

即使讓葉的腳步加快了，壬生塚依舊保持著不疾不徐的步調，雖然不是緊緊貼著讓葉，卻也沒讓讓葉離開自己視線的範圍，跟隨在她身後。

……這副景象，若是被長屋的婆婆媽媽們看見了，會有什麼想法呢？

讓葉知道壬生塚不會讓她單獨前去車站。
她自己也沒想過到了車站，確切該怎麼做。
－－僅僅只是覺得該做什麼。

沉默與壓力讓原本就遙遠的路途更加漫長。
讓葉記得自己和睦曾經坐過都電前往車站附近，但不太確定正確的路線該怎麼走。
在相反的岔路前她猶豫了許久，最後選擇了的方向。
（紅黑：正確／藍綠：相反）

－－這個地方比較熱鬧，應該是通往車站附近的吧。
循著這樣簡單的想法，讓葉往岔路的右邊走去，恰巧走上了繞遠的方向。

在讓葉背後的壬生塚並沒有出聲提醒顯然走錯路的讓葉，只是隨著路上行人的增加，稍微拉近了點與讓葉之間的距離。

行人越來越多，熱鬧的店家也逐漸增加。
但讓葉的表情如今是十二萬分的凝重
……是在那裡走錯了路啊！！！

「…………」
女孩慌張的快速四周張望，試著想走回原本應該通往車站的道路。但長時間行走，已經消耗掉大半的體力，如今讓葉的腳步便明顯慢了下來。

「……怎麼了呢，讓葉？」
注意到讓葉的腳步變得有些遲疑，壬生塚出聲詢問，不疾不徐的語調，就好像是沒有發現到讓葉走錯路這件事一樣。

「那個、這個……沒、沒事……」
聽到壬生塚一詢問，讓葉反射性提起腳步，朝往大概是正確的方向努力前進。……雖然只走了一小段距離就又慢下腳步了，但讓葉就是固執地不肯停下來。

對於似乎有著什麼堅持的讓葉，壬生塚也只是再次用彷彿是在散步的步調，跟好在她背後。

固執的小孩走著走著……終於在…x5分鐘以後停下腳步。

……三十分鐘。
在最後十分鐘腳步簡直是用飄的讓葉，蹲下了身子，試圖蹲坐在路邊休息一下。至於她其實往鳴鬼家方向返走回來了這件事，那就不是她還有力氣關注的了。

「……讓葉，還好麼？」
高大的身影在讓葉身邊落下更長更長的陰影，壬生塚拍了拍讓葉的髮頂。

默默的點了點頭。
不曉得是不是因為疲累的關係，好好回應了壬生塚問題的讓葉，固執的氣息看上去減弱了許多。

「這樣啊。」
壬生塚也點了點頭，伸手從懷中取出一個小袋，打開來遞到讓葉的面前。

「讓葉現在在休息的話，要不要吃顆糖呢？」
袋子裡是色彩明亮柔和的金平糖。

女孩抬頭盯看著壬生塚的表情，接著將視線轉往裝滿金平糖的小袋。她猶豫了會，從裡面拿起一顆淡紅色的糖果，放進嘴中。

壬生塚唇角帶著淡淡的笑意，看著讓葉拿起糖，自己也拿起一顆淡藍色的糖，然後把裝滿了糖的小袋，放到讓葉手上。
「這個、就給讓葉帶回去，跟大家一起吃吧？」

一聽到壬生塚提起了大家，原本呆愣的讓葉睜大眼睛，然後對著壬生塚連續搖了兩三次頭…「沒、沒關係…讓葉不用…」

「嗯……？雖然讓葉現在吃了，可是大家還沒有吃吧？」
壬生塚的聲音聽不出來有什麼異樣，與他的笑容一樣，淡然而溫和。
「由讓葉帶回去的話，大家會很高興的吧？我想，起碼會比我這個只見過兩次面的遠房親戚要好。」

「可是、可是讓葉………想要回的是山上…」蹲坐在路邊，小小聲的：「讓葉想回山上了……所以不會回大哥家了……所以糖果，不用了。」

「……既然這樣的話，那就更要帶著了。」
把讓葉的手連同小袋子，一起用大手包裹起來，牢牢地握著。
「讓葉走了這麼久，也沒能去到車站……回去讓葉的山上，路途應該更遠吧？沒有帶好行李的話，讓葉要怎麼回去呢？」

「讓葉記得火車…火車很快，讓葉只要坐火車一下子就可以回去了……」女孩模糊的記憶中，只有當初離開山上、然後搭上火車的景象，於是很自然得這麼回答了。

「嗯，坐火車的話，那自然相對是很快的……可是讓葉，知道要怎麼坐火車麼？」
壬生塚黑茶色的眼睛略微瞇起來。

「知道！讓葉知道坐火車要買票……」

讓葉一邊這樣說，一邊從懷裡拿出模樣可愛的小零錢包，然後輕輕搖了幾下。
－－沒有零錢的聲響，不過以錢包大小，跟小孩子能得到的金額來看……或許不過十錢、二十錢上下吧。

「好，讓葉知道要買票……不過，讓葉知道，回去山上該坐哪一班車、又該在哪一站下車麼？下了車之後，讓葉需要花多少時間回去山上呢？說不定還要搭別的交通工具……說起來，讓葉知道回去山上的車，需要花多少錢買票麼？」
一連串的問題，隨著壬生塚淡然的嗓音接連拋出，笑瞇了眼的表情，似乎很期待讓葉的回答。

「這個、那個……讓葉想，讓葉可不可以跟開火車的先生說，請借讓葉一小塊地方可以坐就好……或是……讓葉告訴開火車的駕駛先生說，長大以後讓葉會湊齊買票的錢……」

「讓葉也有帶、山上的……山上附近的地圖，是讓葉跟老師借來畫的……」女孩拿出一小張紙，雖然看不清上面的圖像，不過大概算不上是地圖、只是個相對位置標示圖而已。

壬生塚搖搖頭，摸了摸讓葉的髮頂，緩緩地解釋著……後果。
「……現在已經不是能這樣做的時代了呢，讓葉，要坐火車的話，大家都得要按照規矩，買好了票才能上車呢。如果對讓葉特別不一樣的話，駕駛先生除了會代替讓葉被罵，說不定還會失去工作－－因為他為了讓葉，而不守規矩了。」

「讓葉會希望駕駛先生因為讓葉而不守規矩，最後失去了工作麼？」

在等著讓葉回答更多問題的期間，壬生塚低下頭，仔細地看著那張被稱之為地圖的……塗鴉。

「讓葉……讓葉……」
小小的紙片上只標示著『山、城市、車站』……這樣看起來很像塗鴉的圖片。

「－－－－」在想著該怎麼解決、自己該有什麼辦法的同時，讓葉覺得自己的眼淚又要掉出來了。
……但在與睦和大哥分開的那一天，那個時候，讓葉知道就算哭出來，也是對自己的軟弱一點幫助都沒有。

她深呼吸了幾次。緊緊的擰住雙手，避免眼淚繼續從眼眶掉下來，連帶的將紙片擰成一團。

「－－讓葉。」
隔著柔軟的布料，壬生塚的手指輕輕擦過讓葉的眼角，另一隻手，則一點一點地，鬆開讓葉緊握的手指，將發皺的紙片抽了出來。
「雖然不是很清楚……不過，這是讓葉重要的地圖吧？揉皺的話，就離妳的山上更遠了呢。」

「……………反正…反正讓葉本來就不能回山上了……」 抱著膝蓋埋起頭，聲音越來越小。「不能回去了，也沒有用了……」

把從讓葉手中抽出來的紙片攤平、折起，壬生塚將之放進自己懷裡，然後伸手把縮成一團的讓葉抱了起來，輕輕地拍著她的背。

「不能回去麼……那麼讓葉，妳到底是想要去哪裡呢？」

「……………讓葉想要回家。」

「讓葉想要回家……」
隨著斷斷續續的抽泣，細小的聲音這麼回答。
只是看來，這個家或許指的不是小時候居住的山上，也不是現在的鳴鬼家。

「可是讓葉是人類了，所以時雨他們說讓葉不能回山上了……可是讓葉…讓葉回大哥家………大哥也只會很擔心跟很難過……」

「是讓葉不好，因為大哥很生氣、很生氣………所以讓葉害怕了……可是幫了讓葉的是嗣文大哥，會很生氣也是因為…讓葉不好………」

「…………讓葉不知道怎麼辦……也不知道要待在哪裡…………其實讓葉想，讓葉不該回來的…………」

輕拍著讓葉的大手沒有停下，規律而安穩的節奏與壬生塚身上的氣息，都有那麼一點點類似鳴鬼。

「……雖然不知道詳細怎麼回事，可是呢，讓葉。」

「還記得我們上次見面時，說過的話麼？」

「讓葉說過，讓葉是來當人類的孩子……是到另一個しもん的家，學習當人類的孩子的。」

「那麼，不管是讓另一個しもん擔心也好，讓另一個しもん難過也好，讓另一個しもん生氣也好……這些，應該都是讓葉在學習做一個人類的孩子的過程中，無可避免會發生的事。」

「而另一個しもん……在學著、如何教導你們成為人類的しもん，會讓讓葉害怕也好，會讓讓葉煩憂也好，會讓讓葉想要遠離也好，這也是，他在學習著如何做為一個人類……如何做為一個大人的過程中，無可避免會發生的事。」

「雖然讓葉說，自己做了不好的事……但是，讓葉，有問過另一個しもん麼？讓葉覺得不好的事，對另一個しもん而言，也是不好的事麼？」

搖搖頭。
「…………可是讓葉討厭這樣……讓葉討厭讓大哥難過……讓葉不想做人類的孩子了…………這樣子讓葉就可以回山上，也不會讓很多人擔心難過了。」

對於顯然落入了某種情緒迴圈的讓葉，壬生塚只是有耐性地拿起手巾，輕擦著讓葉濕潤的眼角。

－－啪沙啪沙。
拍翅的聲音在兩人的身旁響起，一只羽毛亮黑的烏鴉飛上了不高的屋簷，歪頭看著眼前的場景。

「…………時雨？」
原本還在哭泣的讓葉一聽到拍翅聲，立刻轉過頭，雙手下意識抓緊壬生塚的衣領。

「時雨……？」
壬生塚的視線，順著讓葉轉頭的方向看過去，正對著那看起來落單的……烏鴉。

看起來頗有靈性的烏鴉對著那個名字輕輕應了一聲，然後低下頭。黑溜溜的眼睛則是流轉在男人、和男人抱著的女孩之間。

「………………」
至於已經停下哭泣的讓葉，則是一邊抽噎、一邊抓緊了壬生塚，不知所措地看著那隻被稱作時雨的烏鴉。
……沒記錯的話，在女孩剛才一連串的哭訴裡，似乎有提到這個名字…嗎？

「……是來接讓葉的麼？」
輕輕拍著懷裡緊繃著身子的讓葉，壬生塚問話的神色很自然，就好像在他面前的並不是一隻烏鴉，而是某種看起來理所當然可以直接用人言交談的……生物。

「鴉－－」 烏鴉點點頭，不過沒有離開他所停留的位置。

「我想時間上應該也差不多了呢……讓葉要下來自己走回家麼？」
手裡輕拍著讓葉的動作沒有停下，壬生塚環著讓葉的手臂卻好像稍微、縮緊了一點點。

「……不要。」膨起臉頰。
…………這意思應該是說不要回家吧？

「嗯，好，讓葉說不要……」
壬生塚那笑瞇起來的黑茶色眼睛，好像可以看見一絲金紅色的光芒滑過，像是讓葉很熟悉的、鬼（鳴鬼）的眼睛。

－－如果鳴鬼在場的話，一定會對被拿來跟壬生塚比較而暗自爆跳吧，或許還會低吼著『根本是像那傢伙不是像我啊！』

「那麼我會抱好讓葉的……麻煩你帶個路吧，時雨。」

「－－！＠＃＄％︿＆＊！？！？！？」

相對於過了半分鐘，才理解壬生塚說了什麼的讓葉。
屋簷上的烏鴉只慢了壬生塚的發言半拍，便善解人意的拍拍翅膀，領著壬生塚往長屋的方向。

至於在返家途中不斷掙扎賭氣的讓葉，與就算被如此對待、仍然笑著沒有放下讓葉的壬生塚－－兩人的模樣，就此成為長屋區太太們的閒聊話題……
……最後成為了鳴鬼新的，頭痛來源…嗎？

－－－－－－破百前，拉個線（欸）－－－－－

（總之把破梗用的金平糖塞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