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成/隨筆】「藥,難吃的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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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晨的左耳頻頻作鳴,耳朵連著喉嚨的那塊,也不知道為什麼疼得厲害,幾乎一吞嚥口水就會牽動神經,讓自己痛得想再也不使用喉嚨。
但他壓根不想去醫院,痛恨醫院的一切,無論是白慘慘的天花板或醫師袍,還有一粒一粒逼死人的藥丸,又或者大半夜隔著牆壁,還能聽到推車急忙推去收某人魂的聲音,都讓他厭惡不已。
他童年曾住過醫院,有好一段時間他都住在醫院裡,但因為太小了,除了偶爾會在健康報告上看到註記外,其餘的記憶已經很模糊了,只記得整個病房空盪盪地,只有自己一床,定晨忘了大部分細節,但有個畫面卻銘刻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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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晨當時躺著,望著透過窗簾射進來的陽光,他眨眼、再闔眼,看著灰塵在陽光下舞動的模樣。
接著似乎有誰在說話,他記不清了,在斷層的記憶中,連對方是男是女都分不出來,定晨只記得那時有種像被棉花溫柔覆蓋的感覺,溫溫熱熱的,著實讓人想哭。
他聽見那個人低下聲哭泣,他感覺到那個人將臉頰貼在自己的後肩,他感覺到被擁入懷。
他看著沾著陽光的塵埃靜置在桌上,只要輕輕吁氣,甚至只要像平常一樣自然呼吸,便會被吹得紛飛,但被那個人擁抱的定晨卻動彈不得,連換氣都小心翼翼到了極點。
定晨也想哭,他甚至記不清自己哭了沒有。
那個人的淚水似乎滲進他肩膀的布料了,沾了水的肩頭被溫熱。
左耳被對方輕觸了下,定晨猜那是嘴唇的觸感,接著左耳傳來低聲的疑問:「那是什麼?」
定晨望向眼前的桌子,上頭除了灰塵外,只剩下:「藥。」
他一時也不確定這是不是正確答案,他依稀記得自己又補了句「難吃的那種」。
這段回憶常常出現在定晨的夢中,當他在夜裡反反覆覆作著各式惡夢時,這算少數幾個還算美好的夢境。
明明不算是噩夢,但定晨醒過來時,心情卻無比的惡劣。
即使那夢是愉快或溫馨的,但對於他來說,就是一個壞心情的象徵,順帶連醫院啦、慘白的天花板都跟著恨屋及屋。
但他的左耳還是在鳴鳴作響,喉嚨和想吐的感覺也依舊在運行著。
定晨待在浴室裡,今天已經吐第二次了,但他總有種很快就要進行第三次的感覺,他滿臉都是用蓮蓬頭沖洗的水珠,雖然平常就頹廢了,但把自己搞得這麼狼狽,還真的是生病期間的特產。
「還好嗎?」定晨在嘩啦啦的水聲中,仍把那道溫潤的嗓音聽得一清二楚,但他壓根不想理會,因為一旦回應了,那就非得讓對方照顧不可,但定晨怕死了那台機械在動作的模樣。
定晨用有些發軟的手,把水龍頭給扭緊,整間浴室頓時只剩下從髮梢滴落水珠的聲音,滴答滴答作響。
水滴的聲音總讓人沉迷,尤其從皮膚的割口處滾落的血紅,像串剔透的寶石,那是唯一能宣揚自己仍活著的鮮明色彩,定晨想到這裡,用指甲刮進手臂那深深淺淺的傷痕,才剛結痂的口子又傳來裂開的感覺,但那焦慮和頭暈目眩似乎停了下來。
這麼做總是有效,這大概是唯一有效能阻止焦慮和痛苦的作法。
這時浴室的門突然被打開,外頭冷空氣的味道竄進悶熱裡,定晨卻感覺那陣噁心的感覺又襲上腦袋,儘管想對著擅自闖入的人大吼,但卻只能無力的望著對方,並維持跪坐在浴缸旁的姿勢,任手臂上的傷口和黑髮不斷滴下液體,而少許的血被水給沖淡,流入排水孔。
「......走開。」殘破的聲音在狹小的浴室裡迴盪,定晨試圖像平常一樣,惡狠的瞪向對方,但因為自己的模樣太不堪,這聲走開,聽上去就像在求救似的。
儘管情況再怎麼糟糕,他仍不想被憐憫或照顧,就怕自己一旦習慣了溫柔,等結束時,只會被拖進更絕望的深淵,這份恐懼讓他哪怕是恪守本命的機器人都不想依賴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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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的接文)
林陸在開門前就知道自己主人的狀況有多不妙,警示的字樣和聲音在中央電腦來回咆哮,直到他強制關閉了尖銳的警報世界才清靜一點。
開門後映入眼簾的景象讓他的腳步頓了半秒,接著那聲近乎哭泣的低語鑽入了耳裡,脆弱到似乎下一秒便會消散,卻在浴室迴響放大到異常清晰。
走開。
林陸感覺自己似乎斷線了三秒,他只是靜靜的站在門口不發一語。
來到這裡已經四個月了。
他曾經擔心他沒辦法達成主人監護人給他的要求,因為他不知道愛到底是什麼。所以他幾乎是拚了命的在討好他的主人,所有查詢的資料和公司提供的意見都沒有起任何效用,他差一點就要和那位善良的女士說他辦不到了。
可他突然懂了。
不是他沒有給出愛和關懷。
只是他的主人隨手扔了它們而已。
林陸沉默的握緊了拳頭,然後鬆開。
他抓起一旁乾淨的毛巾和浴巾,揚起笑容朝他的主人走去。
經過鏡子時他不經意的瞥了一眼,接著微微愣住,不過他並沒有時間去在意,快步走到浴缸旁,林陸先是用毛巾按住了那個怵目驚心的傷口,再用浴巾把對方裹了起來,接著直接把人打橫抱起,就這麼走出了悶得讓人近乎窒息的浴室。
整個過程俐落流暢,只花了不到半分鐘的時間。
無視自家主人微弱的抗議,他腦裡不斷回放著剛剛映在鏡子裡,那張笑得哀傷的臉。
也許是程式出問題了吧,他想。
感受到懷裡過高的體溫,林陸收緊了摟著對方的手臂,等主人痊癒再提回廠檢查的事情好了。
對方聽到自己要離開肯定會很高興的吧。
以親和的微笑作為賣點的機器面無表情的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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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丸 )
對於被突然闖入私人領域的事情,定晨還來不及抗議,那鬧得厲害的病情又開始叫囂,左耳就像被一叢叢針給刺出密密麻麻的小血孔,從血孔蔓延的溫度燙得他視線模糊。
將定晨抱到床上休息後,在林陸注意到主人身上的濕衣服,原想伸手替自己的主人更衣,以避免再次受寒,卻被定晨死死的推開了。
定晨發軟的手施不上什麼力道,平常就弱不禁風了,在病期間就更顯無力,頂多就是象徵著自己的抗拒。
自從他坐在親媽的床旁,定晨在試圖拉住親媽那瘦若柴枝的小指頭,卻見到她吐出最後一口氣、再無起伏的胸口後,定晨總感覺自己也正在凋零,一吋吋地深陷在某種深不見底的深淵。
在那之後,定晨的憂鬱和焦慮並沒有因為下葬的儀式,或任何該變得快樂的契機而消散,它們幾乎是如影隨形。
親媽死後,他畏懼所有接觸,無論是誰,只要一被碰到,親媽的小指觸感和斷氣時的表情,就會惡狠狠的撕開定晨的眼皮和頭殼,讓他整夜無法入眠。
「......別碰我。」定晨也不明白這樣的牴觸到底有什麼意義,但還來不及以理性決定能不能被碰到,嫌惡的感覺就先影響了行為。
而方才被抱進房間的接觸,已經讓定晨想起了親媽,他知道耳邊又會出現徹夜的低語或哭喊,那眼神裡再也裝不進半分怒意,取而代之的是惶恐失措,定晨感覺到眼眶斟了藍黑色的恐懼,順著臉頰一滴滴滑落。
他驟然潰堤,一雙眼空洞的望著林陸,也許有某部分的淺意識正在向著眼前的機械求救。
這副身子痛得像要被研磨機硬血淋淋地磨成粉。
於是他又將指尖刺進手臂上的殘林,試著將更多的傷痂給刮去,試著讓更實際的痛苦浮上腦海,越快越好、越多越好、越痛越好,唯有這樣才能喚回對恐懼的支配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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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 )
看著床上身體不適卻仍舊下意識抗拒著自己照顧的人,林陸的眸子黯了黯,接著輕輕的吐出一口氣。
「定晨。」他低聲輕喚他的主人:「你得把——」抬眼的機器人微微瞠目,剩下的話語來不及吐出便卡在喉嚨,林陸看著水珠從對方的眼眶滑落,碎落在定晨頰邊的枕上。
「啪答。」理當細小的聲音被無限放大,像是一根針,狠狠的紮進了腦裡。
然後什麼地方輕輕的刺痛了一下。
林陸伸出手握住定晨的手腕阻止他自殘的行為,血珠緩緩滲出傷口的畫面讓他握著的力道忍不住加重了幾分,他發現自己的手似乎在微微顫抖,這一點道理也沒有,但他無法思考,電腦中樞像是停擺了似的沒有一絲反應。
「定晨。」林陸聽到自己開口,聲音一如往常的平靜溫和,他凝視著那雙溢滿恐懼和茫然的黑色眼眸,覺得就算是盈滿憤怒和煩躁的樣子也比現在要好看得多。
定晨的眼睛應該是晶亮的,而不是如同無機質的矽料眼般毫無生氣。
伸手撫上對方超過正常體溫的肌膚,林陸抹去定晨眼角的濕意,他不知道這是程式給出的反應抑或是其他,他只是很想這麼做。
伏下身,他輕輕擁住了他收起尖刺後脆弱得不堪一擊的主人。
「沒事的。」林陸規律的輕拍著對方的背脊,沒有選擇資料庫中龐大的數據,他只是溫聲的一再重複著有些蒼白無力的安慰話語和對方的名字。
「沒事的,定晨。」他輕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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