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直都知道答案,不是嗎?』
耳語,未曾間斷。
推進期程來到地底五十層樓之後,執意婉拒弟弟們隨同深入的央求,再再溫言說明預想中的路途將存在何等強勢敵襲,所有不捨陪同奔波與遭受傷害的心情被層層包裹於不願意改口的否決。
於是,安然歸回成了弟弟們免予同意隻身潛入的交換條件。
沒有喧鬧的拌嘴作為陪伴,火光忽明忽滅的長長迴廊上,只拉出了同樣晃動不明的倒影,除了既存的的寂寥之外,過於闃闇的空間無可避免的增值了不安因素。
但相較各種可能發生的情境,諸如:目睹弟弟們以人身擋下出其不意的刀刃襲擊、焦急思索如何替人包紮傷口或壓止迸出的血色……一人突進、一人退避、一人匿跡須付出的較低傷害成本,仍會是自己再再考量後的最終選擇。
縱然弟弟們已非練度不足的弱小短刀。
樓層再次推進,逐漸背離光亮的不適感快速加深。
暗色矇蔽了大半視野,聽覺卻與之相反的益發敏銳,來自更深黑暗處的輕微金屬碰撞和竊竊私語,彷彿驟然放大了倍率,響度不減的直扣耳膜鼓譟,你言我語的討論如何直取闖入者性命。
避開了可能面對衝突的最短路徑,踏走上偏岔小路,用行蹤難以捉摸的迂迴方式減去任何觸發戰鬥的可能性。
又深入了幾層,無法判斷究竟是行跡隱匿的太過成功,抑或眼前不過是遭壓抑後的蠢蠢欲動,一路無傷、無敵襲的偵查像是災厄降臨前的弔詭幸運,引人猜疑。
『我是、一期一振。』
不知名的低音幽幽,是來自深處的嘆息。
掩在制式服裝下的手臂不受控制的起了疙瘩,瞠大了雙眸、單手扼住了未有振動跡象的喉間反覆確認,沒有多餘噪音干擾的廊道持續反射自我介紹似的喃喃。
明明不是出自口中,卻能清晰聽見與自己相同的聲調用著陌生的自負口吻吐露字句,短暫驚疑讓眉間蹙起,被暗色漆成燦亮不顯的瞳眸也隨之凝向甬道底處。
謹慎的跨步邁進,連呼吸都刻意壓低放緩,然而突兀的聲線如同覷准了沉默空隙,惡意刨問。
『想尋找誰嗎?』
『啊啊、信濃藤四郎,並不存在這裡。你知道的吧?』
喋喋不休,像是企圖喚醒什麼。
『那年冬季、那場大火啊……讓「大阪城」裡,只存在死物呢。』
『鯰尾藤四郎、骨喰藤四郎,都在你的眼前被橘紅火海吞噬了。』
『你記得的吧。』
令人不快。
『無能為力的兄長,只能目睹弟弟們掙扎死去的兄長唷。』
隱蔽深處突現了濃黑與絳紅混染而成的身形,既視感深重的面容嘲諷的挑高了唇角。
『吶、這就是曾被譽為「吉光最高傑作」的「天下一振」?』
混濁身影佇立面前,通紅目色及似笑非笑的神情輪廓,毫無掩飾的散溢怨恨與不祥──與自己相仿的深黝樣貌,宛若拼命埋藏心底的負向記憶凝聚成形,赤裸攤曝眼前,逼使正視,惡意的回溯了時間感知,將無防備的心神沉入那年最為傷痛的靜止時空,徘徊不止。
『是連「自己」都無法拯救的「天下一振」呢。』
摻笑的話語字字帶刺,刨掘埋藏不提的自責與悔恨。
『現在的你,能夠做些什麼?』
敵對身姿趨前縮短了間距,抬手召過藏避暗處的眾多伏兵。
『你、想拯救的是傳聞中的「信濃藤四郎」嗎?』
『抑或……只是「一期一振」的存在意義?』
『那副咬牙切齒的模樣,是想向我展示你的鋒利嗎?』
面對僅僅身高、膚色、髮色相異的「自己」不斷出言挑釁,在大腦判別出身份應屬時空溯行軍抑或檢非違使之前,更直覺的想法已將人的身份徹底定下。
──是死亡於此的墮化意念,曾經傲視一切的豐臣愛刀「一期一振」,或者……用「天下一振」稱之,更為貼切。
揚起披肩擋去撒近的不明粉塵,銜接其後的刀身格檔及刃尖出鞘流暢的不予任何空隙偷襲,明滅不定的火光之中,刀身映不出任何金屬應有的凜冽光色,但這並不妨礙俐落反擊的刀身舞出一道道帶上豔紅紛紛的軌跡。
兵器碰撞聲在幽長的密閉空間裡不斷迴盪,間或摻雜了使勁的呼喝及吃痛哀號,然而這些從喉間湧上的低沉音頻,總掩蓋不掉游刃有餘似的惡意嘲弄。
伏兵三兩成群的包圍湧上,不知或不畏痛楚的戰至死亡,用著最無效率但最有成效的消耗戰術次次滅減單騎作戰的薄弱兵力。
不過是一瞬間的應接不暇,挨劈了幾刀的肩胛讓身體反應急速下降,好幾次都只能堪堪閃避直擊致命部位的凌厲攻擊,無法避免疲憊持續累積的身體綻開更多的血口。
隱忍抽痛的呼吸逐漸轉為急促,搖搖頭甩去輕微暈眩,努力匯集的精神不斷思考該如何搶在自身散出更濃烈的腥甜血氣之前,快狠的擊殺統御敵兵的「天下一振」。
側身舉刀與肩齊平,沉凝神色讓躁動氣氛明顯一窒,蠢動不已的敵人逐個轉攻為守,小心翼翼的改採圍困姿態,蟄伏靜待一聲令下的蜂湧而上。
顧不上周身虎視眈眈的情勢,只想在不支落敗前擊退敵首的強烈意念,讓全副目光只能容下對方的動靜——而後,一鼓作氣的給予正攻直擊。
刀刃使勁相抵的鏗然沒有停歇跡象,緊握刀柄的指節也逐漸泛麻,只是不願自此認輸的意志持續強撐,似乎不論代價為何──即使將因此耗盡氣力或傷痕累累──也要徹底抹殺不應存在的墮轉異體。
細細裂痕像是快速擴張的蛛網,感染了兩把較勁的刀身,似乎只要某方先鬆了力道,便會迎向不可挽回的終途。
咬牙,再次施加對方身上的壓力是源自心底最強烈的駁斥:「就算是再刃後的一期一振,仍會是吉光唯一且至高的傑作太刀。」
「歷史有其必然,所以我們被火焰吞噬,所以我們再次甦醒、重逢於這個時代。」
「『一期一振』的意義,『藤四郎』的意義,承接自『吉光』的意念從未改變。」腕部反轉,讓刀尖推抵上了人的咽喉,無猶疑的劃開,「所以我們為現今的主上獻予忠誠及敬愛。」
自翻綻的項頸肉色中濺撒出大量殷紅,卻依舊阻止不了低沉哼笑,將死前的掙扎反倒激起更強烈的猛攻,毫無章法亦難以預料的進行快慢不一的揮砍蠻劈。
而或許是察覺戰況不利,預想將會喪失領兵者的環伺敵影起了騷動,窸窸窣窣的逐步遁回暗處,無聲無蹤,僅餘對峙中的身影,始終挑掛蔑視般的愉快笑容。
『所以,你屈就了這副記憶殘破的脆弱模樣啊。』
『吶,再刃之後……只能是美術刀的你,還奢想改變或挽救什麼?』
『殘敗的你,又要如何達成現主交付的任務?』
用以隔出間隙的刀身沒入人的胸口,卻沒能阻斷屢屢逼近的動作,霎時間,來不及退避的距離,讓自己落入了對方隻手得以囚狩的範圍。
『想帶回「信濃藤四郎」嗎?』
粗嘎笑聲隨著自腰間抽出刀刃的動作轉為刺耳,下一秒,只有立領護住的右頸側成了刀光落下的攻擊標的。
『看哪,他正試圖血刃你呢!』
幾乎與劇痛癱瘓半身力氣的同時,成功貫穿並切劃對方胸口的刃部止住了來不及完成的敵攻,讓瞄準勃勃頸脈砍下的動作偏差了位置。
由著地心引力牽引,眼前的「天下一振」默然仰倒,而自己則是勉強依靠刀鞘支拄,才免於重傷不起的狀況。
自頸邊不斷滲出的血液將外衣浸染的溼黏,啪搭、啪搭,血珠落地的悶響彷彿生命流逝的刻漏倒數,連急促的喘息汲氧都變得痛苦,視線開始灰濛。
恍惚間,被「天下一振」用以執行玉石俱焚的刀似乎成了「信濃藤四郎」的樣貌,只是吃力的眨了眨眼過後,又成了通體染黑的豐臣愛刀,落寞的碎裂成片。
不能自此倒下……
視野不斷被黑暗侵蝕,踉蹌的步伐努力撐起搖晃的上身踏回原路。
『你所尋找的信濃藤四郎,並不存在。』
明明已由自己手刃,低啞的惡意笑聲仍舊不止。
必須回去。即使找不回信濃藤四郎。
「已經……答應你們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