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機裡傳來的聲音大得著實讓他的耳膜有點疼,敲敲打打連在奏什麼都聽不大清楚,他什麼都看不見,腳步也跌跌撞撞,還不知道撞到了啥(大概是牆壁之類的)踉蹌了好一下,拉著他手腕的力道差點被這下給扯散,一用力不小心就把指甲刺進他的手腕皮膚之中。他大概是下意識喊了疼,卻因為音樂太吵導致自己說了什麼也不大清楚,那手猛然鬆了開來,又略帶歉意的握回去。
年輕女孩兒的手軟軟的,要掐緊他的手腕還有點費勁,在手掌與關節上頭有著厚繭的觸感,顯然是勞動的結果。看不見也聽不見的他分不清東南西北,除了給拉著走外一點辦法也沒有,光是這樣帶領的動作就可以感受出那女孩的小心與緊張,相較起來,沒了視覺與聽覺的他就這麼順從著,除了太久沒與人有肢體上的接觸了總有點彆扭,反而某方面而言還算是輕鬆的吧。
究竟是他在陌生範圍之中被嚴重剝奪五感之二,卻仍比他意料的還要鎮定,或許是他對廣播與規則中提到的死亡規則沒那麼畏懼,被厭惡被驅趕被要脅著要殺死對一個流浪漢來說多常見啊,這樣的威脅還比不上聽說將有寒流或驟雨讓他擔心。他踉踉蹌蹌地被拉著扶著走著,隱約感覺到似乎是過了門,他與他的搭檔雙雙停了下來,女孩的手再次的掐緊了他的手腕。
他無法得知發生了什麼事,被孤立於獨自一人的影子中,除了盲目的信任外別無他法。他與這一房間其他人認識不過幾個小時,但總是一起吃了頓飯,已經算是足夠的認識了吧,尤其是他的搭檔,相信會愛護動物的孩子都是善良好心的。
說起來,比起自己,其他孩子都還真年輕,最小的那小女生看上去甚至像個國中生似的。多久沒跟人相處了,更何況是這樣生氣勃勃的年輕人們,最高那個名字奇怪的研究生看上去還跟他兒子挺像,讓人忍不住有些觸景傷情。
他挺有閒的胡思亂想了起來。上一次見到兒子是何時了?他鎮日流浪於街頭,渾渾噩噩且無家可歸,偶爾勤勞點會到社輔單位做些勞動換取日需,其餘時間與火車站附近出沒的那幾隻小黑小黃沒有兩樣。他認識挺多與他一樣的人,或許是無家可歸,或許是有家歸不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由,否則何必裹著破被睡在地下道,寒流來時還給人潑水驅趕,輕賤厭惡。
廣播提到「讓人消失掉」時,他一下子就理解了過來,如他被黑紙白字寫出來的身分一樣啊,還有什麼比無業遊民更能合理人間蒸發的存在嗎,不被社會待見,長期忍受冷嘲熱諷,甚至連久違見到過去拋棄的親生兒子,他的眼神彷彿——
依然是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到,就算問了也得不到答案。他茫然的感受著自己被拉著扶著,摸到了大概類似桌子的東西,金屬質感觸感冰冷,他的手被溫柔的牽著、伸長,然後手腕被什麼東西給扣鎖住,兩手都是。
他有些訝異的扯動雙手,彷彿是被什麼給鏈銬在鐵桌上頭,除了被剝奪視力與聽力外這下更是動彈不得,這種狀況誰也會感到緊張。他下意識地想掙扎,女孩兒的手又蓋了上來,蓋在他的手背上頭,溫柔的拍了拍像是安撫著。他安靜了下來,女孩的手仍按在他的手掌上頭,他能感受自己的心跳因為緊張與不安而加速,而女孩的掌心冰冷,顯然也是一樣的緊張。
耳機裡的音樂節奏混亂了他的判斷,卻不吝也是一種計算時間流逝的方式,相似的節拍重複了幾次,女孩兒的手掌從他的手背上移開,不知去向,那片刻時間他莫名感受到極為巨大的恐慌,畏懼自己是否就會這樣被遺棄在此地。但女孩兒很快地就回來了,仍是冰冷的手掌再次按上他的手腕,然後向上捲起他的袖子,自己也顫抖著、卻是安撫的拍了拍他。
這是多麼溫柔體貼的一個女孩子啊。
他下意識開口,卻自己也不確定聲音是否有傳達出去。女孩兒的手僵了下,幾秒後卻像是調皮似的捏了捏他手臂皮膚,他乾澀的笑了一下,女孩兒一手緊緊抓住他的手腕顯然是不要讓他亂動,爾後便是有什麼刺進皮膚的感覺,一下子就扎了進去。像是針,他因疼痛而下意識閃避,女孩猛地扯住他手腕的力道讓他都嚇了一跳。
似乎是被注射了什麼,他猜測著。但究竟是被注射什麼,讓他胡亂猜也沒個著地,針頭挪開後女孩的手又蓋了上來,在手臂附近挺熟練的揉著,他很快的發覺藥效:他的手臂直到整個手掌都沒有感覺了。
麻痺感一點一點的擴散,被注射的是左手,很快地他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女孩的手再次退了開來,放任他落到那什麼都不知道感覺不到的孤獨之中,這次加上被麻痺的手臂,恐慌的感覺更是放大。但他只慌了那麼片刻,很快的強迫自己穩定下來,理由沒有別的,只因為他相信那個女孩。
他們掛著一樣顏色的手環,在這裡他們是同伴,他相信那女孩不會扔下他,他也確實對女孩兒這樣說過的。
信任啊。
作為與社會脫節,宛如寄生蟲般攀附著人群苟活的人,一無所有反而讓他放開了一切,他沒像一些流浪的夥伴神經兮兮把自己逼到瘋掉,反而過得格外坦然。反正一無所有的人除了爛命一條,也沒什麼好被騙走了是不?
一無所知的黑暗仍在持續,耳機裡的音樂又唱過了幾首,女孩兒的手再次按上他仍有感覺的右手臂,然後下一瞬,手腕一輕,他感覺得到是銬住他雙手的鐐銬鬆開了,毫無心理準備的他此時有點不知所措。然後有人摘掉了他的耳機,女孩兒的聲音在他身邊說著:
「張先生,我們的條件達成了,可以拿掉了。」
女孩的聲音裡有著明顯哭腔。
他愣了下,三兩下摘掉了眼罩,一時間被久違的燈光照得睜不開眼,好半晌才緩過勁。女孩兒手上捧著他到剛剛仍帶著的耳機,一臉淚水,哭得鼻子都紅了。剛剛還被音樂掩蓋了聽覺的他這時還有點暈眩,相對於音樂音量,房間裡簡直安靜得震耳欲聾。但這點落差很快地就恢復過來,他乾澀的問出每個人在此時此刻此景一定會問的一句:「怎麼一回事?」
女孩還沒來得及開口,房間另外一端有人大哭了起來,在這明明一室成年人的狀況下,有個聲音哭得像是個孩子。他此時才能注意起周遭狀況,與先前兩個房間類似規格的房,擺著三張桌子,女孩與他在最左側的一張。房間那端有兩扇門,兩扇門上都有著時間倒數,此時顯示著數字:00:42:11。
他很快的注意到聲音來自,中間那一桌、學生與殺人犯那一組的位置,藍眼睛的青年蹲坐在一旁的地上,一點都不在意自己形象的放聲大哭著,一張挺清秀的臉都顯得有些扭曲。學生冷著一張臉看著他,一點都沒有要上去安慰的意思。他困惑的望向女孩兒想尋求解釋,女孩蒼白著臉回望他,然後舉起了自己的右手。
纖細的手掌上包裹著泛紅的紗布,小指位置明顯少一塊,顯然是整隻手指都沒了。還沒意識過來,女孩也指了指他的左手,他瞬間感到麻木與冰冷,自己的手掌上也包著一樣的繃帶,也泛著一樣的血紅,原本該是小指的位置現在空著。他仍有些反應不過來,女孩則低下頭,又開始掉起眼淚。
「對不起,張先生……」
「你們戴著耳機跟眼罩,我們沒辦法先跟你們討論,得到同意,只能擅自……」
「這一關的要求是,每一組,都要留下六根手指頭。」
「他們甚至準備好了醫療用具與工具……」
「我能用分數取代手指,可是一分取代一根,我最多也只能換掉四根,還有兩根手指的要求須要補上,所以……」
「我,我只能,只能擅自決定,我想說,小指應該,影響比較小……」
「我是左撇子,但我不知道張先生的,慣用手是哪隻,所以……」
「對不起,真的……」
他望著哭得很慘的女孩兒,注意到對方胸前徽章所記的數字歸零,然後發現到散落在桌上的工具與血漬,染著血跡的剪刀讓人一看就心底生寒。還有蒼白的、顯然就是剛剪下的……
他感到噁心,早些吃的那些東西幾乎要從胃裡翻出來。左手仍有麻痺感,趕不到疼痛讓這一切彷彿某種滑稽的謊言,他看著哭泣的女孩,試圖想說些什麼安慰,卻覺得腦子一片混亂。
然後房間裡另外一聲大吼暫時打斷他的思緒。他們每個人都朝那人望了過去。
那個學生、名字很奇怪的同學,憤怒的打斷了另一個哭個不停的聲音:「夠了,不要再哭了!」
那學生看起來很不冷靜。
「對,很過分,我知道很過分,但我能夠怎樣?這是規定!這是這個房間的規定!不做就等著死了,還等你在這邊哭哭啼啼嗎?」
「嗚──」
「你他媽的給我閉嘴!」
吵吵嚷嚷的,那邊的暴躁與不淡定反而讓他冷靜下來了。他注意到學生那組的桌上有四隻指頭,更遠那一端的小女生那組則是三隻;小女生雙手抱著胸躲到了房間的角落,一樣蒼白著臉看起來有哭過的痕跡。他與那一組的鼓手對上視線,對方彷彿讀出他的視線,苦笑著舉起了左手,那隻該是拿著鼓棒的手掌此時只剩下拇指與食指,其他手指的位置此時都蓋著染血的白色紗布。
他又望向跟他同組的女孩兒。
「妹妹啊。」
他下意識開了口,並不迴避那雙哭得有點腫的眼睛。
「謝謝妳。」
他的搭檔果然是個溫柔的女孩,對比過另外兩組的狀況,他明顯的對比了出來。女孩兒心慈,愣是無視分數歸零的危險,讓他倆在身體上的傷害最小。他相信著他的搭檔,而女孩兒在這種狀況下也確實的回應了他的信任,還哭得這麼傷心。
明明是這樣殘酷殘忍的遊戲。
他抬頭看了房間四角的攝影機,又看看另外兩組的狀況,時間仍在倒數著,紅豔豔的刺目非常,他推測著AB兩扇門分別代表的意思,瞭解這場扭曲的遊戲還得繼續下去。
「唔,欸,那啥。」
於是他開口。不再只是對著身邊的女孩兒,而是房間裡的其他人。
「我說──」
【與劇情無關的資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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